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
幽暗的通道。
石块垒砌的墙壁。
躺在冰凉的破烂草席上,唐辰在迷茫中怀疑片刻人生后,便开始沉思起来了。
这是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世道。
但他思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如何保存证据?
言而有信,敢说敢认,是中华的传统美德。
但在这里,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
说过的话算是证据吧,可以矢口否认。
做过的事情算是证据吧,那得亲眼所见才行。
要是有个照相机、录音笔之类的东西就好了,能将证据完完全全的还原。
“吃饭了!”
“吃饭咯!”
两个声音。
一个是狱卒的声音。
一个是狱友的声音。
唐辰抬头瞥了一眼,立马想到了一个词。
这个杀手不太冷。
满脸的络腮胡中夹杂着细碎凌乱的稻草。
盆一般大的脸上,横着一对柳叶眉。
微皱的眉头下闪动着一双滴溜溜、热乎乎的大眼睛。
明明是个五大三粗的粗犷汉子,吃饭却偏偏像个小家碧玉一般,细嚼慢咽,矫情饰貌。
怎么看怎么别扭。
唐辰没工夫理他,也没心思吃饭。
闭目思考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牢里不见光亮,时光如梭,不分昼夜。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被咕咕乱叫的肚子给吵醒了。
睁开眼睛,唐辰端起面前的食物狼吞虎咽。
吃完了还不忘抱怨一句:“这牢房的伙食也太差了,一点油水,半点肉糜都没有!”
“谁说没有肉?”
一转头,才发现狱友坐在旁边抱着双手,一直盯着自己。
唐辰指了指碗,“有肉吗?”
“当然有!”
“在哪?”
“刚刚被你吃了。”
他把两个拳头竖在脑瓜上。
气氛沉默了一下。
唐辰脸色煞白,呆了几秒,趴在地上一阵呕……
狱友若无其事的说了起来:“这牢里的饭菜,送来就得赶紧吃了,要不然可便宜了那些老鼠蟑螂苍蝇。”
“我吃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狱友脑袋一偏,“先前跟你说话你也不搭理我,我以为你是聋子。”
唐辰气不打一处来,口吐芬芳:“你才聋子,你全家都聋子。”
狱友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人,“你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骗婚。”
狱友唰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唐辰尖叫起来。
“你这么个文雅之人,竟然骗婚,我生平最恨仗着自己好看到处欺骗女子的小白脸了!”
“我是被冤枉的。”
“被关到这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唐辰语塞,聊不下去了。
那狱友似乎是关久了,有些耐不住寂寞,忍不住又先挑起了话题。
“你叫什么名字?”
“唐辰,你呢?”
“我姓铁,贱名不足挂齿,人送外号铁憨憨,你叫我老铁就行。”
我去!这里的人名字都这么奇葩吗?
“那你是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老铁走过去扶着铁栅:“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那就别说了。”
老铁缓缓转过头来,“其实我也是被冤枉的。”
诸多黑暗、不公平早已见惯,就算世道黑暗,人世悲苦,也引不起他的同情和共鸣。
“哦。”唐辰敷衍了一句。
老铁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我这人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平日里就喜欢听个小曲,那日我到百花楼去听曲,一不小心走错了房间,你猜发生了什么?”
见唐辰不理自己,老铁又继续讲了起来。
“我一推开门,就看见一个男的脱光了衣服,将一个姑娘压在身下,那姑娘叫得痛苦之极。”
听到这里,唐辰将目光看向了他。
“我老铁好歹也是刀尖舔血的一代大侠,怎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我冲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老铁正讲得兴致勃勃,声情并茂,突然被唐辰给打断。
“还一代大侠,我看你倒像个杀人犯,你知道百花楼是干什么的吗?”
“听曲的啊!”
好吧,你老铁竟如此单纯。
“那不就是打了个人吗,怎么还被送进来了?”
“你有所不知,被我给揍的是苏州知府,宋礼。”
唐辰算是彻底服气了。
人家知府花个钱去逛个窑子,正在小火山要爆发的劲头上,却碰到你这捣乱扫兴的。
不抓你才怪了!
老铁还要继续搭讪,唐辰索性将头扭到一旁,假装睡觉。
尘糜浮动,空气中潮湿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令人极其不适,胃酸翻涌。
算了,还是说说话吧,也能缓解一下这种不适。
“老铁,你不是会唱曲吗,唱一个来听听。”
这年头没音乐。
这是明朝,又是苏州,是昆曲艺术的顶峰,能听的,只有戏曲。
对于唐辰来说,那些《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之类的戏曲未必好听。
但就像吃多了白菜,偶尔吃一下青菜,感觉也还行。
说到唱曲,老铁两眼放光,“我也就随便会些,那就献丑了。”
清了清嗓子,竟学着花旦般柔声唱了起来。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偷情……”
“停停停!”
唐辰感觉耳朵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唱的不是金瓶梅里边潘金莲那段《绵搭絮》吗?”
老铁仿佛遇到知音一般,上前拉住他的手:“你也看过金瓶梅呀?”
唐辰一把推开他的手,“去去去,干嘛呢这是。”
“不好意思,有些激动了,那个,唐公子,你既然看过金瓶梅,就教我几首呗,我学得很快的。”
老铁客气得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不是也看了吗?”唐辰问到。
老铁咂了咂嘴:“这书是禁书,我也就看了那一段。”
唐辰白了他一眼,“行吧,看在同为音乐爱好者的份上,我就教你几首。”
“太阳出来我爬山坡……抱一抱那个抱一抱,抱着我那妹妹上花轿……”
“难怪你会骗婚!”越听到后面,老铁的眉头皱得越深。
“你这唱的哪是曲啊,都是些什么不堪入目的词,简直难登大雅之堂,也太粗鄙了!”
老铁顿了一顿,眯眼笑道:“不过,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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