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进与李富赶到了客店。
赵俭在客房里让冯五用戥子过了李富的银子,一看不够二百两。
不动声色地沉吟了一下,说:“李兄,事情办到这个地步,是覆水难收了。我来乡宁之前五百两已是交出去,昨日剩余的五百两也送了。眼下府、县衙门大人的关都通了,但还得有跑腿的帮,咱才能做成。你此时打退堂鼓,我是一分银子也退不了你。二百两已是勉强,我兄弟连日奔波消耗还不算,难不成我等还要倒贴银子?”
看着冯五将一坨坨儿银子从这边拿到那边,李富觉得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地没了。
听赵俭又责怪他带来得少,苦笑着说:“赵爷,好歹就这一堆了,我再无银子可出。你与弟兄已做到这步,好人做到底,帮在下姐夫出得牢笼。”
说完低垂着眼皮儿不愿再说话。
赵俭:“你做事如此瞻前顾后,弄得我也没了底气,你我尽人事,听天命吧。我赵俭为人办事从未倒过台面,我定会尽力而为,你也回去想想办法,手里做些准备。若真到最后,就差那三、五十两,不要为此让之前的大注银子白白丢水里。”
赵俭让王学进和李富,借探监送食,饭里加少许泄药,不可泄药过猛,把人弄坏。
李富先回了家。赵俭嘱咐王学进,李富与盐商相见,别让他们多说话,免得节外生枝。
如同与胡自鸣一般,王学进把县刑捕房仵作寻来,与赵俭单独相谈。
一番连唬带劝加引诱,县衙的仵作把三锭金子和二十两银子装进了腰袋。
赵俭交代,只需验尸时,判这个人得瘟病稀屎痨而亡即可,其它勿管。
仵作问:“赵爷,重犯的验尸需要府、县两级仵作来验,如何应对?”
赵俭说:“府里仵作已经勾连好,到时会与你所断一模一样。”
仵作走后,赵俭又让冯五将胡自鸣唤来,“这边大体已妥当,我还得回府里安排。你视情形将人犯调至单独牢房看守,待我回来再走下一步。”
接连几日操办,赵俭略显疲惫。
已经后半晌了,赵俭骑上小红马要回平阳城,冯五看赵俭疲惫不堪,便说跟着一起回平阳。
赵俭本来是想让他留在乡宁盯着,想想也没什么事,便说:“那就一起走吧,路上做个伴儿。”
今年平阳府的春天来得早些,虽刚过年没多少时日,但路边的杨柳已经发青。杨树伸展湿漉漉的枝条摇晃着春意,而柳树则正向外努着点点绿芽。
赵俭骑马,冯五跟着走。
赵俭嘿嘿笑着问冯五:“你知我身上还剩多少金子?”
冯五摇头说不知。
赵俭:“来时你背十五锭,我背十五锭,此时我袋里一锭金子也无了,仅余马背上的一百六十两银子。若无其它花费,便是你我与王学进的进项。”
冯五看看赵俭的马屁股,又望着路边的田野,“全凭赵爷费神操办。兄弟虽是最早的勾连,也只是陪赵爷做事,无论赵爷给多少绝无怨言。”
一路上由冯五陪着,赵俭既不显得孤单,又不用担心银子闪失。晚上客店里哥儿俩还能喝几杯酒,说些半真半假的话。
赵俭觉得给冯五几十两银子倒也值得。
回到平阳府,在家好好睡了一日,虽看着荷儿光鲜俏丽的样子心里很是痒痒,无奈实在是顾不上。
稍歇过劲来,便揣上几锭金银,到衙门里去找老高。
有差役说老高到鼓楼一带查访去了。
赵俭心说:查访个屁,是查银子去了。便骑着小红马往鼓楼方向去。
远远见老高黑黄着脸、背着手,边端详着路边店铺边往这边来。
马屁股上加了一鞭过去,马上打拱高声喊:“老哥,有些时日不见,精神焕发啊。”
老高的脸在日头下泛着油光,也乐着道:“焕发个屁,倒是兄弟你神出鬼没,整日光想着发财,想与你一起听个曲儿都不能。”
赵俭下了马说:“找你有生意谈。”
老高眼一亮,道:“好事啊。走,我请你到院里听曲儿。”
赵俭:“你知我不爱听,便请我去,再说那里闹哄哄的,能说什么。”
老高:“唉呀,忘了你家里有个美貌娘子。那你说去哪里?咱哥儿俩好久不见,总不能在街上干说,得就着点啥。”
赵俭:“这还未到正午,吃哪门子饭,就近去茶楼坐片刻。”
二人上了茶楼,要了一壶花茶、两盘糕点、一盘瓜子。
老高问:“何事?你这么久不露面,想是揽到了大生意,便想着拉哥一把,真是好兄弟。”
赵俭鼻子凑近老高的脸,小声道:“老规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乡宁县的狱里有个人犯,兄弟要把他做成‘死活人’,县里仵作已经疏通过,待报请府里下派仵作时,老哥要想办法去,只需按县衙仵作所断写了便是。”
老高道:“何样的人犯?”
赵俭:“此案颇费兄弟周折,银子却是没剩几锭。所疏通之人各不相关,免得相互牵连。你只管写,莫问其它。”
老高正色道:“兄弟,如此不妥吧,我稀里糊涂地把人犯断死了,若冒了风险岂不是不值。”
赵俭:“老哥,此等事哪会无半点风险,你我都是经过事的。正因有风险才不愿与你细讲,万一出了事,大不了断你个疏忽。你放心,兄弟已安排得周密,万无一失。你去露个面便回,撒泡尿的功夫都不用。”
老高:“那我的车马消耗怎算?”
赵俭:“什么车马消耗,二两的金元宝,五锭如何?”
老高心想,这赵俭定是操办了大生意,否则如何一下给我十两金子,心下暗喜。
赵俭袋里摸出两锭,塞进老高的腰袋里,说:“今日未带够,剩下三锭,待事成之后,从乡宁返回奉上。”
老高:“咱兄弟间说话办事,从来都是肝胆相照,从未辜负过,此事哥定给你办好。只是咱刑房有仵作三人,如何能保指派我去?”
赵俭:“到时来府里报案情的是我的人,我让他先找到你,你跟杨爷或郝爷打声招呼,就说正好往那边有私事,顺便把尸验了。”
老高点点头:“嗯,如此可行。我问兄弟一句,你操办此事杨爷那里知会过否?”
赵俭有些变色道:“老哥,这平阳府内只你知我知,若杨爷知道了,我如何能拿得出十两金子给你,怕是咱哥儿俩都白忙一场。咱们悄无声息把这事办了,便当它从未发生过。”
二人说了会儿最近府内发生的狱讼之事,约定苟富贵勿相忘,又一起回衙门转了一圈,便到杨伯雄的办公房里打会儿诨。
杨伯雄眯眼斜瞅着赵俭,似笑非笑地问:“赵捕头,最近难得照面,何处发财去了?”
赵俭嘿嘿讪笑着道:“兄弟这些年一直跟着杨爷,我一撅尾巴后面是啥,杨爷不用看便知道,我那点勾当都不够跟杨爷说的。”
杨伯雄哈哈笑着指着赵俭说:“你赵捕头已今非昔比了。”
老高一旁打趣道:“老赵自打娶了美娘子,连门都不出了,你说你整日萎在炕上干啥哩。”
赵俭苦笑道:“两位爷,你们看我这眼瞎腿瘸的,不带这么打趣兄弟的。”
赵俭把小红马牵到马厩里喂上,出了衙门,从街边肉铺里买了块羊肉。
连日奔波,拎着肉走有些吃力,招手雇了顶小轿坐着回家。
进门向丈人请了安,站在荷儿身后,看她洗切羊肉。
荷儿边切边抱怨道:“好不容易回了家,怎得不好好歇息,一进家门整个人看着都瘦了一圈儿。”
赵俭伸手扶了扶荷儿脑后的发髻,说:“我这腿脚,趁着还能跑,多挣些银子,给你和爹换个大宅院。给爹单独住一进,咱俩住一进,那才叫享福。”
荷儿回头,眼里闪着泪花,又转回喃喃道:“我不用大宅院,也不要金银,只要爷全全科科地跟我们爷俩过日子。”
赵俭右手扶柺,左手揽了荷儿的腰,说:“我知道,都是与官府的交道,说白了就是银子的事,勿担心。”
荷儿:“看我手上都是羊油,汤汤水水的别污了你衣裳,去与爹炕上说会儿话去。”
赵俭去东屋沏了两碗茶,与丈人闲话。
张老伯脸色红润,说:“荷儿炖羊肉好吃,跟她娘学的,她娘是跟我学的”,说完嘿嘿乐着,几道大皱纹从眼角通到下巴。
赵俭吸溜了口茶,说:“爹也会做菜?”
张老伯:“哪里,当年在大同与瓦剌打了一仗,杀退了瓦剌后,他们抢的牲畜丢得满山遍野都是。马、骡都归了军卫,牛、驴还给官府衙门,羊俺们就杀了吃,杀慢了就被百户、千户收上去。
张老伯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在烽火台上大块儿卸了,就放葱、姜、盐,记着别盖锅盖,越炖肉越嫩、越炖肉越紧,还没膻气味儿。挨着我们那一伍,拾了不少羊,还修了羊圈,定了规矩,五天杀一只,让兄弟伙到处搂羊草。谁承想刚吃了两只,就被粮草官带人来,一只没剩全赶走了。倒是我们一天三顿羊肉往死了吃,官长来查,一看哪里还有活羊,都在锅里煮着呢,最后捞了几块羊肉带走了。”说完,两人都笑了。
赵俭:“荷儿做菜手挺巧,都是跟我丈母娘学的么?”
张老伯:“你丈母娘家里原是靠着兵营开了个小食铺,羊肉、烧鸡好吃着哩。冬天没菜,萝卜切碎跟面和了炸丸子,我就是那时三天两头去吃萝卜丸子,让你丈母娘的娘看上的,托人给他闺女说合。”
赵俭:“后来呢。”
张老伯:“后来我们卫打仗打得七零八落,我被调到霍州屯兵。荷儿娘跟我到了霍州,官府稀里糊涂把我的军户划到了平阳城,我们一家三口就搬到了此地,刚到这里,荷儿还不记事哩。”
两人说着,荷儿放上了炕桌,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羊肉,摆了两个酒盅。
赵俭夹了一块,嚼着问荷儿,“是烽火台上的味么?”
荷儿:“你说啥哩,这是平阳城,哪来烽火台的味儿。”
赵俭嘿嘿笑着与张老伯碰了下酒盅。
不敢多停留,次日,赵俭动身与冯五赶回乡宁县。
那盐商已拉了两天肚子,牢房里臭气熏天,同牢房的犯人叫嚷着,让把他单独关出去。
胡自鸣把盐商单独关了牢房,并向县丞报说盐商拉肚子止不住,担心是瘟病,单独关到大狱外的小牢间里。
县丞因那一百亩地对这个盐商比较留心,心说这盐商要是死了倒也省事。
对胡自鸣说:“如此便好,若闹开了瘟疫,你我怕都脱不了干系,别大意。”
又三日后,胡自鸣报县丞,那盐商已气绝身亡,仵作断为瘟病稀屎痨,关他的牢房和以前住过的牢房已散了石灰。
同监狱的人犯俱每人一盅烈酒、一头大蒜,由狱卒看着当场服下。
现除仵作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由于是重犯,需向府狱讼司报请验尸才能火化。
县丞愣了一下,这盐商身上生的事有些多,好歹死了,一了百了,从此没了干系。若真是瘟病,还是躲远些,将此事知会县令,看他如何处置。
心里想着,一面写了报狱讼司的公文,问:“今日衙里有往府里跑差的没有。”
胡自鸣:“王学进告假要往府里办些私事,让他捎到府里即可。”
王学进想着行路方便,和其他差役借了把刻着刑捕的短刀挂在腰间。
带了公文,行一日、住一宿,于第二日正午到了刑房衙门。
找到老高,二人相见,王学进小声说:“受赵爷所托,来请高爷赴乡宁。”
老高问:“赵爷现在乡宁?”
王学进:“是,几日前到的。”
老高:“这样,若人问,便讲我乡宁县有长辈亲戚亡故,特来与我报丧,顺便向府里呈文。”
老高随王学进一起去了狱讼司递了公文,当场把验尸的差事揽了下来。
王学进自己先回乡宁了。
老高去跟杨伯雄说:“乡宁县报请府里派仵作验尸,我正好那边亲戚亡故,把这差事带回,顺便把公事办了,还不用告假。”
杨伯雄笑着说:“去吧,别让那边的小媳妇缠住回不来。你这城里乡里的,别忙坏了。”
老高故作正经道:“我老高身子骨不行啊,比不得杨爷。”二人哈哈笑着告辞。
次日到了乡宁已是傍晚,知道赵俭在附近住着,却也没去联络。独自一人要了盘牛肉、一壶杏花村,慢慢地自斟自饮。
年过不惑之后,他有时喜欢自己摆壶酒,边吧咂着边琢磨人。
这次十两金子接了,老高深知杨伯雄眼里不揉沙子,迟早会察觉,只是这事并没伤到他什么。
路归路,桥归桥,他杨伯雄自己吃肉,得让别人喝口汤吧,待过年多送他一锭大银便也无事了。
早晨起来,先到县丞跟前应了卯。装模作样验了尸,写了验尸单呈给县丞,没有停留,只买了五斤牛肉便往回返。
王学进在李富带去的棺材里,已装了具从荒坟里弄来的无名尸体,那盐商也一起装了进去。
火化的时候,因为打着瘟尸的名头,仵作让众人都远离。
李富和姐姐假装哭嚎,将那无名尸体弄出来烧了,盐商则随着棺材一起出来。
盐商经这通折腾,连日吃喝不上,屎尿都拉在衣裤里,已是气息奄奄。
在李富家悄悄将养了一个多月,身体才恢复过来。
李富从卖地得银中竭力剩下了二百两,此时给了姐姐一百两。夫妻在一个清早,雇了辆马车回老家隐姓埋名去了。
赵俭办完事后,把王学进和冯五叫到客房,一百六十两银子桌上堆着。
先拿出十两的一大锭,放到王学进跟前说:“这十两是操办无名尸首的。”
说着,将一堆银子哗啦平铺开来道:“剩下一百五十两,我托个大,取七十两;余下八十两你二人平分,可否?”
王学进虽有些不满,但想想赵俭已给了他四两金子,加今天的五十两和之前的二十两,合到一百一十两银子。自个儿一个小吏,能从一千几百两中拿这多么也不算少,便说:“兄弟听赵爷取舍。”
赵俭说:“我知兄弟劳苦,然咱这事少了哪个都办不成,那大人点了下头,就几十锭金子,咱们比不得啊。”
冯五倒是觉着得四十两正好。自己虽没起什么大用,但没自己勾连也就没这事了。
他也不信赵俭只得七十两,五十锭金子他说用了多少,谁也没见。但赵俭操办事体的能为他不得不服,各色人等,全能调来按他的意图做事。
最近这一段,他跟着赵俭得了六十两,也值了。
三人将银子划拉进自己的腰袋,说了些‘青山不倒,绿水常流’之类的话便散了。
冯五悄悄问:“赵爷,为何不与胡监史道个别?”
赵俭:“见面干甚,我又再无银子给他。冯五你记住,不想招灾的话,就把这事烂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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