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侯在乾清宫外殿，紧张的等待着。
他把奏疏亲自送过来。
皇上足足看了有半柱香的时间，让他等在这里，自己则转身进了内室。
他摸不清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过了清明之后，宫里就不再生火了，然而大殿中还是有些冰冷。
杨一清裹紧身上的朝服，肩头不由自主的颤抖着，或许是因为这里太冷，也或许是对未来感到恐惧。
他猛然间脑海中闪过一丝想法，是不是自己太大题小做了？
实际上大明朝在开国之初，太祖就制定了严谨的家法，后妃居后宫，不得过问政事。
太祖高皇后马氏和太宗文皇后徐氏都能够约束本家，后代也都能够基本沿袭这种传统，相比其他以前的朝代，大明在外戚专权这种事上算是最轻微的了。
那些外戚，也不过是在社会经济和生活方面，有些过分了而已。
而这些，也并不像军国之权，宾客党朋之类，是可以直接威胁到皇权的事情，皇上真的能够下定决心铲除这颗毒瘤么？
但这种想法在他脑海中稍纵即逝，他很快又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虽然这些事情没有对皇权造成直接的威胁，但若任由其发展下去，对大明的伤害将会更大。
因此，他必须要站出来，要遏制这种趋势。
嘉靖并没有让杨一清忐忑多久，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亲自手书了一封旨意。
“杨阁老，你真的想要去做这件事？”
嘉靖手里攥着手谕，再一次站到了杨一清的跟前。
杨一清起身双手掀起朝服，郑重的跪了下去。
“臣以为，此事已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若再放任下去，则我大明有沉沦之危！”
“可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要做必然险阻重重，甚至就连你死后也会被人任意诋毁，遗臭万年，命可能会没，而名也会被抹杀！”
“若能使我大明强盛，国祚万年，杨一清虽九死亦无悔也！”
嘉靖望着皓首苍髯的杨一清，眼眶滚烫，俯身将杨一清从地上扶了起来。
大明有此等老臣，君复何求啊！
他将手书用力的放进杨一清的手中，紧紧握住那双瘦的仅剩一层薄皮的手。
“朕将交由你全权处理，彻查皇亲国戚侵占田产之事，无论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直接到乾清宫来找朕，还有你去和内阁共同协商，提出一个针对爵位清理的可行方案出来。”
“臣，定不辱圣望！”
杨一清感受到了嘉靖的决心，坚定的望着那双年轻有神的眸子，好像自己的心也跟着年轻了，他用力的点了点头。
嘉靖松开杨一清的手，转身走到书案旁，拿下悬在墙上的宝剑。
“朕再授予你临机决断之权，任何想要阻拦之人，你皆可凭此剑斩之！”
尚方宝剑这种事，嘉靖也知道就是个形式，根本没什么用，历史上真正敢动用尚方宝剑斩人的，最后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但这也是表明了他的一种态度，尽可能的去为杨一清减少阻力。
杨一清颤颤巍巍的接过宝剑，内心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君臣同心还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他此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内心，虽千难万险，吾亦往矣！
千难万险，万险千难。
面临困境拼上性命也要报答皇恩的，又岂止是杨一清。
就在杨一清接过尚方宝剑的两个月前，甘肃黄河岸边，孙铭奇也正行走在深沟豪壑之间。
这片不毛的黄土高坡上，一道道被水冲刷了千万年的沟壑，深的令人心颤。
此时的孙铭奇，身上的朝服已经破旧不堪，腿上被那生长在山沟沟里的荆棘，划的伤痕累累。
经过两三个月的奔波，他的足迹已经踏遍了黄河两岸。
望着奔腾咆哮的河水，浑浊的肆虐在这片苦难的土地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民之多艰。
或许这正是皇上让他来治理凌汛的本意。
无论是在安陆府，还是在京城，他的日子过的太安逸了，他此前所认知的苦难，也不过是年终岁尾没有饭吃，不得不掺杂野草树皮，度过饥荒罢了。
可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亲眼目睹了什么是苦难。
那些冒着冰冷刺骨的河水，双脚踩在泥泞的土地里，看着自己明年的收成化成了一滩黄汤的绝望，看着那辛苦了半辈子修建的房子，被洪水冲走的无助，看着水面上随水流淌的尸体。
这才是人间炼狱。
可这一切，又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不得不选在人最少的地方进行决堤。
否则洪水漫灌，这黄河两岸都将沦为泽国，河套富饶之地变成汪洋。
可这么惨痛的代价，换来的也不过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河水仍在上涨，若不及时炸开冰层，那些百姓承受的惨痛代价，就白白承受了。
“孙大人，休息片刻吧！”
跟随在孙铭奇身边的士兵，递过一个用羊皮缝成的水囊。
整个瘦了一圈，面色蜡黄的孙铭奇，高耸的颧骨蠕动，接过皮囊抬起头灌了两口水，用沾满黄土的袖子擦了擦嘴。
“不能等，多等一刻，就多一亩地被水淹没。”
孙铭奇弯腰拔下扎进小腿里的荆刺，抓起一把黄土按在伤口上，继续向下一道沟壑走去。
他已经选定了这次炸冰的地点，也早就写信让陕西省布政司把炸药第一时间运过去。
“京城来的第二批炸药到了么？”
“到了，总共到了十车！”跟在他后面的士兵，拖着疲惫的步伐紧跟在后面。
一个月前，他刚到的时候，就用从京城带来的炸药，进行了第一次炸冰。
可惜他带来的炸药太少，那些炸药的威力也不够，只能将几百米宽的冰面，炸出了几道裂缝。
那些破开的巨大冰层向下游移动，和老冰层重合，更进一步加重了堵塞。
因此他才不得不往上游巡查，选择了一片损失最小的地方，决开了大堤。
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无比沉痛，却又不得不承担这个责任。
当他听说军器局在皇上的指导下，研发出了更新的炸药，并在西山试验非常成功的时候，便立刻送出了八百里加急，让京城再送炸药来。
这一次，他足足要了十车炸药，要不惜一切将冰炸的粉碎，否则等春风一到。
那些巨大的冰层顺流而下，整个山西河南粮仓，将会再一次面对洪水的肆虐。
两省遭灾，整个大明将陷入粮食危机，必然民变再起，边镇南下镇压，又势必引起鞑靼的**。
而这一切的责任，都会是因为自己没有完成皇上交付的重任。
难怪走的时候，皇上会说“要是失败了就不用活着回来见朕了”，看来皇上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到了这一步。
“陛下，臣定不辱使命！”孙铭奇望了一眼东方，再回身时脚步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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