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奇飞快地眨着眼,放弃了格物,开始格起人来。
面前这个少年,不过才十五岁,怎么病了一场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一年多前,兴献王刚不在的那段时间,他那无助彷徨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当时自己还强迫着他多读书,多写文章来转移内心的悲痛。
后来见他慢慢的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可是朝廷每有风吹草动,他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一定是顶着两只黑眼圈,兴王府这么大的担子落在他稚嫩的肩膀上,他一时还无法担负起来。
怎么才短短几个月不见,这个唇上刚冒出几根黑须的少年,就能承袭王位而不喜,坐前闻震雷而不惊,这份性情……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主子……小王爷?”
和朱厚熜的淡定不同,黄锦的表情已经像六月的山花,开遍了满脸,既兴奋又焦急的搓着手,在原地打转。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太妃肯定高兴的不得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坐得住呢,还不快回府里等着,我带人去大陆上迎接圣使……”
“好,你去迎吧!”朱厚熜盯着棋盘,不冷不淡的回道。
黄锦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的多言了,还望主子恕罪!”
朱厚熜既未答话,也没有理他,任由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老师,学生今日来请教的,依旧是先王至德要道。”
张邦奇见状,并没有为黄锦求情,如今坐在自己对面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埋首书卷的孩子,而是一个沉稳的藩王,他不得不收回思绪,挺直了腰板认真起来。
“本朝自高祖皇帝,起于微末……”
待到他说到一半停顿之际,朱厚熜开口插话道:“列祖列宗之事我已知之,关于本朝老师有什么看法?”
“这……”张邦奇为之愣住,连忙倒退半步跪倒:“纵然臣有包天之胆,又岂敢妄议朝政,恕臣不敢言!”
朱厚熜点了点头,心想也是,自己穿越前也曾在网络上键政,对很多事发表观点,现在毕竟是大明朝,老师吃的是朝廷的俸禄,不敢说也正常。
不过不敢直接说,还可以隐晦点说么,他没有再进一步的追问,而是转身看向了跪在地上的黄锦。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正德六年入的宫,到我府上伴读也有十年了吧?”
“是……”
“你到府上的时候,刚八岁,如今也有十八岁了,这些年你侍奉左右无不尽心尽力,兄长早亡,我也一直把你当大哥看待!”
“主子折杀奴才了,小的岂敢……”
说好话无好事,黄锦听到这里已是两股站站,汗如雨下。
“你不敢?”朱厚熜用脚尖挑着黄锦的胳膊肘,将他的头抬起来,“就连我房里的婢女,你都敢随意处置,今日又教我如何迎接圣使,我看你完全可以处置府中大小事宜了么,要不我把王府长史司交给你?”
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中也听不出有任何的不悦,但黄锦就感觉自己好像只鸭子,被架在了火炉上。
先王早逝,孤儿寡母,若是家奴强势……
黄锦不敢再想下去,以往兴献王还在的时候倒也罢了,可现在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犯了大忌。
终于,朱厚熜收回脚叹了口气:“沉不住气,难成大事!”
这一句责备,黄锦感觉到一阵眩晕,死而复生那种幸福的眩晕,眼中热泪盈眶,再次拜倒在地。
“起来吧,圣旨这会儿应该快到了,你先回去应付着!”
“是!是!”
黄锦连忙起身,迈着小碎步向后倒退,风一样飘出府学大门。
满身大汗被风一激,冷不然打了个激灵,才领悟到刚才朱厚熜说的话,圣旨和圣使一字之差,意义差了千万里。
黄锦走后,府学中再无第三人。
朱厚熜起身走到张邦奇身前,俯身托着老师的臂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那今日我们就不谈朝政,老师那不妨教我如何格一格这盘棋如何?”
“这个可以,今日就斗胆和小王爷格一格这盘棋!”
张邦奇看了眼朱厚熜,心领神会的笑了笑,自己这个学生也懂得用些手腕了,内心感到莫大的欣慰。
张邦奇也曾经是人中骄子,十五岁便做《易解》,二十一岁中进士,授检讨,做湖广提学副使,彼时他也曾想有一番作为抱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可这些年岁月蹉跎,不知不觉已经三十多岁,曾经的壮志被磨平了棱角。
在今日之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府院之中,远离朝堂之地,安安静静的读书,做著,如果能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以慰此生,足矣。
但是他今天,在自己的这个学生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按理说,一个藩王能够顺利的承袭王位,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剩下的日子便是如何花天酒地,如何逍遥快活,最好再诞下子嗣可以继承王位也就够了。
可这个十五岁的小王爷,并没有!
他并没有因为余生一眼无余而意志消沉,反而仍旧在努力的想要分析朝政,追逐最新流行的心学理论,这份蓬勃的朝气,深深的感染了年近不惑的张邦奇。
商场如战场,虽然现在的朱厚熜久经考验,但也也并没有沉稳到老师以为的那般宠辱不惊,只不过是知道这个王位,仅仅是暂时的罢了。
就像你如果知道一个月后,手握几十万干股的公司就会上市,你还会为了今天单位多发了一千块钱的工资而兴奋么?
现在的朱厚熜,其实就是这种心理,只不过在外人看来,这种沉稳冷静像极了高深莫测罢了。
朱厚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认真地等待着自己的老师讲解,一如往常的课堂。
他记得封王圣旨到的那天,自己那位堂兄在今天已经驾崩了,很快自己就会进京继承大统,也知道在历史上,这段时间是混乱的,非常混乱。
可是很多细节的东西他并不清楚,也不敢尽信史书,更没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所以他今天才放下一切,来跟张邦奇好好做个市场调研。
“老师,请赐教!”朱厚熜正襟危坐,谦虚的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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