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纲率领黑旗军骑兵,一战就攻克了郁林州。可如何处置数量众多的清军战俘,却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罗大纲的长处在于用兵打仗、指陈方略,却并不擅长处理战俘、后勤等“杂务”。

    放在以前,当罗大纲还是个天地会头目时,处置战俘十分简单,不外乎一个“杀”字。

    杀俘问题古已有之。战国时,秦将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赵国几乎户户挂丧。秦末,西楚霸王项羽于洛阳新安坑杀秦国二十万降卒。

    这都是历史上有名的杀俘事件。

    到了晚清,国内战争变得异常惨烈。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杀俘成了一个公开而又普遍的现象。

    太平军仇恨满人,悬赏搜求旗人,逮到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清军亦不遑多让,允许地方上逮到长毛后“格杀勿论”。

    太平军与清军的对抗越来越激烈,手段越来越残忍。“杀俘”既已普遍,“屠城”亦时常有之。

    黑旗军与太平军、清军不同,在处置战俘上格外慎重,不仅严禁杀俘,还善待俘虏。

    善待俘虏政策,对于瓦解清军抵抗意志、加速黑旗军的胜利,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罗大纲深知这其中的意义。尽管他讨厌战俘工作,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着手处理郁林州的战俘。

    现在,他是东征军事实上的陆路统帅,不料理好郁林州的战俘,就不能安心东进广州。他已向步兵一师发出急信,请一师派出两千步兵接防郁林州,处理郁林州的五千多名清军战俘。

    作为清军头号战俘,广东陆路提督陶煜亦引起了罗大纲的注意。他尝试招降陶煜,在陶煜身上做些文章。

    这天傍晚,罗大纲令人准备了一桌酒菜,招待陶煜。

    陶煜虽然已经被俘,依然不卑不亢,见到罗大纲后并不行礼,而是冷冷地说道:“陶某败军之将,不敢与将军同桌饮酒。”

    罗大纲精明强干,见陶煜没有寻死觅活的意思,便知今日之事有戏。他淡淡一笑,说道:

    “大元帅战前一再嘱托我,说军台乃是杨氏旧人,要我务必礼遇军台。又说军台不同于一般人,与杨忠武侯有同袍之谊,是杨忠武侯的得力干将。

    “罗某闯荡江湖大半生,一向佩服军台的手段。今日侥幸从军台手中夺下郁林州,理应遵照大元帅的指示,为军台置酒一席。”

    放在以前,罗大纲只是个天地会的草寇,入不了陶煜的法眼。陶煜则是一省提督,又是绿营宿将,把一帮广东天地会打得无处藏身,纷纷逃入广西。

    可如今,人家成了黑旗军的大将,又攻下了郁林州,主客之势逆转。

    陶煜心里备感凄凉,只好坐上了席位。骑兵一团团长陈玉成在一旁陪席,此刻十分乖巧,为陶煜斟了一杯酒。

    陶煜闻到一股白酒的冲劲,内心生起一丝鄙夷。白酒酒劲大,在当时是下等人喝的酒。官场都流行喝黄酒,度数不高,使人微醺不醉,这才是酒中上品。

    再看小小一张方桌,摆了六菜一汤,都是些寻常菜。对面主位坐着罗大纲,两边又坐着两个人,一个三十出头,一个才十几岁。

    这也不合官场规矩。罗大纲、陶煜都已年近五十,却让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作陪,这算什么话?

    陶煜便猜想,这个毛孩子大概是罗大纲的儿子。久闻黑旗军主张平等,可坐席毫无规矩,成何体统?

    罗大纲见状,微微一笑,指着左手的毛人杰,介绍说:

    “军台,这位是骑兵师长毛人杰,原是三水县衙的都头。”

    又指着右手边的陈玉成,说道:“这位是骑兵一团团长陈玉成,原是个太平军童子兵。别看他年纪小,却屡立奇功。前几天,穆特恩就死在他的手上。”

    什么?钦差大臣、八旗广州将军穆特恩已经死了?

    陶煜大吃一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不禁有些怀疑,不会是罗大纲在诓自己吧?

    罗大纲向亲兵使个眼色,那亲兵便端来一个匣子,打开后递给陶煜。

    这是满清兵部六百里急递专用的匣子。里面放着穆特恩的遗折,遗折写得言辞凄切,把陶煜狠狠地骂了一顿,说他目无钦差、贪生怕死、不奉钦令……

    陶煜看得满头大汗,要是这封奏折送到了京城,自己非脑袋搬家不可。他心里忍不住把穆特恩问候了一万遍,好一个阴险的家伙,表面不吭声,临死之前还玩这种阴招。

    亲兵又递来一颗钦差大臣的关防印信。

    看到印信,陶煜已经彻底丧失信心。印信是军权的凭证,却落到了敌军的手里。清军连印信、密折都丢了,可见已经全军覆没。

    罗大纲说穆特恩死在了陈玉成手里,也基本可以采信了。陶煜不由得联想到自己,自己不也全军覆没了吗?广东陆路提督的印信,不也被黑旗军缴获了吗?

    他面如死灰,强作镇定,问道:“大元帅在哪里?我要见他。”

    罗大纲说道:“大元帅有事在身。军台若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了。”

    陶煜已有降意。可罗大纲毕竟出身于草寇,陶煜耻于投降罗大纲,只得说道:

    “败将之将不敢言勇。将军不要再称我为军台了。”

    罗大纲笑笑,说道:

    “那我们就以将军互称吧。陶将军,大元帅念及杨、陶两家的世谊,请将军弃暗投明。将军乃绿营宿将,经验丰富,熟悉清军实情。若加入黑旗军,必得重用。”

    毛人杰也在一旁附和道:“罗大帅说得不错。我是衙役出身,陈玉成小兄弟是太平军童子兵出身,都能得到重用。以陶将军大才,又与杨家有旧谊,日后必能出将入相。”

    陶煜并不好意思直言投降,而是敬了大家一杯酒,说道:“陶某败军之将,却蒙罗大帅亲自照顾。感戴之余,请容陶某斗胆敬一杯酒。”

    几杯酒下肚,气氛融洽了许多。

    陶煜说道:“罗将军,陶某斗胆猜一下。黑旗军下一步可是要进攻广州?不知何时拔营?”

    罗大纲为人最是豪爽,见陶煜猜得准确,便哈哈大笑,说道:

    “陶将军神机妙算,猜得没错。我们下一步就要奇袭广州。至于何时拔营,得看哪支部队。海军急着下海,已经拔锚东进了。陆军嘛,这两天也要拔营。”

    尽管猜得不错,陶煜还是有些吃惊。在他的认知里,大军开拔是一件极费周折的事。不说准备粮草弹药,光是给士兵分发开拔费都麻烦得很。

    绿营兵每次出征前,都要分发开拔费。士兵不拿到足额的开拔费,并不拔营。

    黑旗军说走就走,执行力之强,效率之高,远非清军所能比。

    黑旗军这么着急进攻广州,显然是想趁清军不备,突然杀入广州。这样做,固然可以收到奇效,却也要承受极大的风险。

    陶煜不便评论奇袭广州的对错,却听罗大纲问道:

    “陶将军久任广东陆路提督,对广州防务极为熟悉。依将军高见,我军若要进攻广州,该从何处着手?”

    陶煜略一踟蹰,说道:“广州南临珠江,南面炮台林立。北有越秀山,城墙依山而建,居高临下。只有西北面缯步一带,防御稍显薄弱。

    “两百年前,清军尚可喜、耿继茂之攻广州,十年前,英国人之攻广州,皆从广州城西北处着手。广州城墙虽高,内为夯土,外覆青砖,不过徒有其表。”

    从西北面进攻广州,与黑旗军兵棋推演基本一致。罗大纲点点头,说道:

    “此次进攻广州,黑旗军志在必得。得了广州,黑旗军将再接再厉,占据整个两广。陶将军久任提督,在广东绿营中威望极高,何不趁早投城?

    “现在,郁林之战消息还没传开。我们手上有将军的印信,就算将军不愿投诚,我们也能轻松赚下调动广东绿营。

    “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若是投诚,下可保护家庭,上可保全名位,何乐而不为呢?”

    陶煜知道,提督只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就算罗大纲手上有提督印信,也调遣不了广东绿营。但无疑的,黑旗军有印信在手,可以极大地干扰绿营兵的行动。

    他试探着问道:“若陶某投诚,能否统带旧部?”

    罗大纲一双鹰眼盯住陶煜,良久说道:“可以是可以,但陶将军要带头剪去辫子,以表诚意。”

    陶煜忍不住想起了吴三桂的故事。

    相传,当年李自成攻进北京后,出山海关与吴三桂大战。吴三桂不能抵挡,只能向多尔衮求救。

    多尔衮知道吴三桂处境艰难,逼迫吴三桂剃发投降。吴三桂夹在农民军与八旗兵中间,为了活命,只得剃发投降八旗。

    若当时不够决绝,吴三桂就不能保住手下的关宁铁骑,也就不能成为日后的平西王。虽说吴三桂谋反失败,成为逆臣,仍不失为一代枭雄,为后世所褒贬。

    陶煜把心一横,说道:“陶某可以剪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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