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需科长刘旻虎颇为不解,为什么杨烜要花费二十两银子,营救一个被官府抓住了的陌生人。
近卫连长徐作新也感到心疼。自加入黑旗军以来,他一共才攒下了八两银子。其中有六两银子,是黑旗军打下陈家堡后,杨烜为兑换承诺,一次性赏给将士们的。
黑旗军实行薄饷制度,普通士兵月饷只有一两银子。徐作新作近卫连长,月饷为二两银子。为了一个陌生人,大帅一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值得吗?
当吴如孝跳上木船后,刘旻虎和徐作新不免有些敌意,留心观察了他。此人大概三十五六,身材矮小,目光炯炯有神,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听官差的口气,这家伙似乎是个商人。只是,别的商人富得流油,这个商人穷得连二十两的关税银都交不出来。再看他的衣服,果然有些破旧,脚上的靴子也露出了脏兮兮的的指头。
却见杨烜向他抱拳道:“吴大哥,小弟一向仰慕英雄好汉,见你气度不凡,却被几个官差欺负。虎落平阳被犬欺,小弟不揣冒昧,出手相助。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吴大哥见谅。”
吴如孝见杨烜气宇轩昂,一副大家风范,就知他必有来历,连忙说道:
“若非公子出手相助,吴某就要被那些狗官抓进大牢了。公子大恩大德,吴某难以为报。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家住哪里?日后吴某倾家荡产,也要把银子还给公子。”
杨烜正要说话,却见一旁的侦察科长毛人杰向他使了个眼色。
吴如孝混迹江湖多年,已然猜出了几分。这伙人身体强健,一脸凶气,来路不明,不是强盗,便是天地会叛党。
杨烜怔了一下,再度打量了吴如孝一眼。
做生意的,首先要置办一身好行头,好叫人家知道自己有资本,有财力。这吴如孝一身褴褛,又穷得交不起关税,显然已经走投无路了。
穷则思变。历史上,吴如孝被迫加入太平军,受到东王杨秀清的赏识。现在,杨烜出手相救,正可趁机笼络他加入黑旗军。
想到这,杨烜慨然说道:“实不相瞒,敝人便是黑旗军司令、杨忠武侯嫡孙杨烜。”
吴如孝闻言大惊,翻身就拜,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杨大帅在此。”
杨烜将他扶起,宾主相见如故。没聊不久,杨烜趁机邀请吴如孝加入黑旗军。吴如孝本就走投无路了,自然一口答应。
听说杨烜要去旗昌行订购康格里夫火炮,吴如孝自告奋勇,愿意随同帮忙。他之前是顺泰行的会计,熟知十三行交易内幕,自信能够谈拢价格。
于是,杨烜带着刘旻虎、吴如孝,在徐作新等亲兵护卫下,潜入广州城南商馆,直奔旗昌行而去。毛人杰则带着两个侦察兵,潜往西炮台,侦测里面虚实。
西炮台位于商馆西侧,距商馆仅有一二里。
杨烜登门拜访,旗昌行经理唐约翰大为惊奇,说道:
“陈先生,黑旗军已经兵临广州,官府戒严。我们商馆这边,也准备闭门自卫了。你订购的铁炮,我们已经备齐。只因官府戒严,航道不通,我们没法运往三水,请你见谅。”
杨烜只是笑笑,说道:“唐先生,咱们可是白纸黑字订的合同呀。里面本有约定,旗昌行应在约定日期内,将货物送至约定地点。洋人最讲信用,最有契约精神,旗昌行可不能失信呀。”
唐约翰辩解道:“陈先生,咱们的合同里有免责条款。当发生不可抗力因素时,譬如战争,旗昌行是可以延迟递交货物的。”
吴如孝早年在十三行做会计,对洋人做事规程十分熟悉。他用蹩脚的“十三行”英语说道:
“唐先生,按照行商规矩,不可抗力中的战争指的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黑旗军兵临广州,这是华夏内战,并不符合商法中的战争定义。
“因此,按照商业惯例,贵行仍要按时履行合同,将铁炮送至三水县境内。”
唐约翰深感为难。旗昌行属于美国商行,旗昌行的商船并不能驶进珠江上游,进入三水县境内。
之前,十三行首伍崇曜的儿子伍德彝在旗昌行外被民团围攻。杨烜挺身而出,勇救伍德彝。唐约翰投桃报李,答应帮杨烜购买洋炮,并在合同中特意声明,将洋炮送至三水县境内。
因旗昌行的货船无法进入三水县,唐约翰额外与怡和行签订合同,请怡和行派出船只,将洋炮送至三水县。
如今官府戒严,三水县境内黑旗军作乱。伍崇曜不顾儿子伍德彝的求情,死活不肯借商船给旗昌行。
唐约翰也就没办法再履行合同。他斟酌片刻,只好把实情告诉杨烜。
事已至此,杨烜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他反问道:
“唐先生,广东水师在海珠炮台附近停泊了许多米艇,还有许多粤海关的、督抚衙门的官船。我听说,今晚那里将爆发一场海战。若旗昌行在附近停有商船,应当尽快驶离海珠炮台。”
唐约翰聪明绝顶,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听出了杨烜的弦外之音:
眼前这个陈城能够预知夜晚的海战,自然不可能是无所不知的先知、无所不能的上帝。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要么他就是黑旗军司令,要么他与黑旗军司令关系密切。
他顾不得多想,连忙叫来助手,询问旗昌行商船位置,传令各条商船立即返回商馆码头。
待唐约翰的助手走后,杨烜干脆向他挑明:
“唐先生,既然旗昌行不便派船到三水,不妨派船到大坦沙岛。从商馆到大坦沙岛,只需穿过西炮台、沙面,走水路不过一个时辰。到时候,咱们可以在保厘炮台或者坦尾村码头交易。”
唐约翰消息灵通,知道黑旗军已经攻占了保厘炮台,占领了大坦沙岛。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推测,犹豫了半天问道:“先生,你不会就是黑旗军司令杨烜吧。”
出乎唐约翰意料的是,杨烜并未否认,而是说道:“不错,我就是杨烜。”
最近,杨烜的“光辉”事迹传遍了整个广州,连商馆内外也不断传颂着他的故事。他胆识过人,英勇善战,在短短时间内筹建起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接连打败广州将军穆特恩。
如今,唐约翰看到杨烜本人,只觉得他气宇轩昂,踌躇满志,完全是一副少年英雄的样子。
唐约翰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自小时候,他便向往海上冒险。年轻时,他毅然离开家乡弗吉尼亚州,前往大西洋彼岸的英国,在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求学。
毕业后,唐约翰加入美国海军,成为一名海军初级军官。但美国一向秉持孤立立场,对国际事务并不热衷。美国海军规模很小,唐约翰一直找不到用武之地。
1846年,美墨战争爆发。唐约翰参加了战争,因为表现英勇受到海军高层赏识。
当时,美国海军刚在马里兰州首府安纳波利斯,组建了一所军官学院。美墨战争后,唐约翰受邀来到安纳波利斯,为海军军官学员讲授海战指挥课程。
但在安纳波利斯,唐约翰失去了心爱的妻子,也很快厌倦了学院里的教书生活。他体内的冒险基因又开始蠢蠢欲动,驱使他来到万里之外的中国,在旗昌行里找到了工作。
华人的勤劳、恭顺令唐约翰备感惊讶。他时常想,若能有一个贤明的领导,若能按照西方模式改造华夏,华人一定能够过上更加美好的生活,华夏也一定能够摆脱落后挨打的命运。
眼前这个年轻人,组织了一支新军,打出了鲜明的旗号,展现出巨大的潜力。
这令唐约翰生出一种不敢相信的直觉:也许,华夏的希望正在于此。
不管杨烜能否成功,他都能给华夏带来一些变化,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注入一丝活力。
若唐约翰再年轻二十岁,若他像杨烜一样年轻,喜好冒险的他会毫不犹豫地追随杨烜,帮助杨烜打倒落后腐朽的满清。
可他已经四十岁了,经历了太多的打打杀杀,也见过了太多表里不一的叛军。在当时的华夏,无数叛军打着为民作主、替天行道的幌旗号,干的却是烧杀抢掠、鱼肉民众的勾当。
这个杨烜,会不会又是一个表面善良、实则残忍的暴君呢?
这个黑旗军,会不会又是一支鱼肉乡里、肆虐百姓的叛军呢?
杨烜和黑旗军,会不会又是昙花一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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