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烜离开总督衙门,口袋里多了个路引。杨田忠实地侯在门口,看见杨烜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便知道了大概,不敢再多嘴询问。
路过臬司衙门,杨烜还想碰碰运气,便送了一两银子给门房,呈上了帖子。
侯了半天,门房那边没有动静。杨烜有些不耐烦,催问起门房。
那门房颇不耐烦,说道:“咱臬司衙门的门包确实是一两银子,但最近臬台大人太忙,找他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咱也是按照门包的高低,为臬台引荐宾客。您前面还有几个人,先侯着吧。”
杨烜忍住怒火,让杨田拿出二两银子给门房。那门房平白多了二两银子,满脸堆笑,说道:“公子爷,您稍等,咱立马去给您通报。”
过了一刻钟,那门房一脸怒气地走了过来,说道:“臬台这会儿正忙着呢,谁也不见。”
杨烜正要分辩,那门房便说道:“上面说了,您这案子太棘手,又牵涉着洋人,又牵涉着杨忠武侯,还牵涉着天地会,不好办!咱这臬司衙门,管不了这事!”
杨烜大怒,骂道:“臬司衙门主管一省刑名,你们管不了,干什么吃的!”
那门房也不甘示弱,回道:“嘿。别以为你是公子哥,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们惹不起洋人,还收拾不了你吗?”
杨田也帮腔道:“你收受我们三两门包,还给我们!”
门房勃然大怒,招呼起门口的衙役,说道:“你那门包都分给各位兄弟了,有本事过来取吧。”
七八个衙役宛如凶神恶煞般凑了上来,恶狠狠地盯着杨烜、杨田主仆二人。
杨烜感受到腰间的短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犹豫片刻,还是带着杨田离开了臬司衙门。
臬司衙门外聚集了十来个讼师。所谓讼师,是封建时代专门替老百姓打官司的人。
看见杨烜脸色不好,好几个讼师便聚集了过来。有个打头的讼师说道:
“这位爷,您刚来时,我就告诉您,臬司衙门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您不信,是不是吃了哑巴亏?您看您要打什么官司,说不定我还能效劳一二呢?”
杨烜没好气地说道:“我要告教民,管用吗?”
那讼师连忙摇摇头,笑道:“爷,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教民与百姓起了冲突,官府总是护着教民。这年头,但凡是涉及到教民的案子,基本都是教民赢……”
杨烜知道这些讼师帮不上忙,便不再搭腔,带着杨田寻了家酒楼吃饭。
他大手大脚惯了,肚子又饿得慌,一进酒楼就要了个包厢,点了一桌好酒菜,和杨田饱餐一顿。
吃过饭后,两人无处可去,只得重回四川会馆。刚走到大门口,门房便拦住了他,骂道:“哪里来的?一看你们就不是四川人,咱馆里住满了,寻他处去!”
杨烜大怒。入狱前,他手脚大方,喜欢交游,经常半夜才回会馆。为此,他给了门房不少好处,与他颇为熟识。
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就连一个小小的会馆门房也敢狗眼看人低?
杨烜正要发作,却见那门房拼命向他使眼色。杨烜不解,那门房小声急道:
“公子,官差来了,在你们屋门口鬼鬼祟祟的。人现在还没走,你们赶紧跑吧!”
杨烜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自己有广东提督照顾,就算是越狱了也不当紧。谁知道,官差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恰在这时,一个官差听到门口有动静,便走了过来。
杨烜故作镇定,骂门房道:“你这四川会馆,老子还看不上呢!什么破地方!”
那官差没有怀疑,对门房说道:
“老头,姓杨的要是回来了,赶紧知会我们一声。这事不仅总督、巡抚盯着,就连旗营里的广州将军穆特恩也很关注!抓不到他,有你好看!”
杨烜又是一惊,自己入个天地会,又与广州将军有什么关系?
他故作镇定,向那官差作揖道:“这位大哥,不知这姓杨的犯了什么错,竟让督抚、将军如此在意?若有机会,咱要是碰到那姓杨的,也及时通告给您。”
那官差自觉失言,面对杨烜的追问颇不耐烦,说道:“此事不关你事,莫要打听。”
杨烜见状,赶紧带上杨田,快步离开了四川会馆。
广州将军属于八旗官阶,与两广总督相同。但广州将军只能由满人担任,故地位比总督更高,全省绿营兵都要受广州将军节制。
满清八旗包括满八旗、汉八旗、蒙古八旗,只有二十多万人。八旗部队主要驻扎在位置紧要的大城市中,在大城市中单独筑设内城,称之为满城、旗营。
杨烜一介白身,无官无职。广州将军穆特恩则是个从一品的大官,怎么会突然关注杨烜呢?
难道是因为父亲的惨死?是穆特恩要为父亲出头?看那官差的态度,丝毫不像呀!
杨烜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个大胆的猜测让他不寒而栗。
祖父杨遇春是武将出身,受封昭勇侯,门生故吏遍天下。嘉庆、道光年间的名将,如杨芳、齐慎、吴廷刚、祝廷彪、游栋云等都曾是杨遇春的部下。
即便放眼当世:湖南提督向荣正在率军镇压天地会起义;广东陆路提督陶煜正在广州扶持危局。这两人也都受过杨遇春的提携。
伯父杨国桢得任闽浙总督。武臣父子同任督抚,此事极为罕见。世人也将杨遇春父子与赵良栋、岳锺琪两家相提并论。
然而,历届清帝都非常防范汉人武臣。
赵良栋有平定云南吴三桂之功,战功被满人大将军图海、彰泰、大学士明珠隐瞒,康熙帝也指责他气量狭小。
岳锺琪进西藏、平青海,却被张广泗和鄂尔泰合力弹劾,竟被刑部判为“斩决”。(后被雍正帝改为斩监侯,罚银七十万两。)
回头再看伯父杨国桢。他勇于任事,却招致满人流言,被夺去昭勇侯的侯爵,革职留任。
看来,很有可能是:杨遇春功高震主,门主故吏遍天下。当初清帝需要他平乱,现在杨遇春死了,正好拿杨国桢开刀。
杨烜参与天地会,正为政敌扳倒杨国桢、打倒杨家势力提供了绝佳的借口!
想到这,杨烜不寒而栗。都说官场险恶,杨烜这才算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
祖父杨遇春一生作战数百次,战法多变,临战常冲锋陷阵,未曾负伤。回人服其威名,称为“哈萨谙班”。嘉庆帝称其为“福将”。
杨烜小时候常在祖父身边,听过很多祖父的轶事。他知道,杨遇春之所以很少负伤,除了运气好之外,还在于他驭将有术,属下都愿意为其死战。
譬如,杨芳为道光年间的名将,曾参与第一次鸦片战争。杨遇春初识杨芳,非常赏识杨芳,将其力荐给大将军福康安。两人自为布衣之交,相约为兄弟。
杨遇春驭人有术,朝廷自然非常猜忌他。幸而杨遇春做人低调,终得善终。
但朝中那许多不学无术的满大臣,摸准了皇帝猜忌汉人的心思,无时不刻不想参劾杨家,以向上邀功。
道光以来,汉人经世派官员抬头,满人势力消短。传统上都由满人担任的两广总督、两江总督、闽浙总督等重要职位,也开始陆续出现汉人大臣的身影。
杨国桢得任闽浙总督,无数只眼睛盯着他呢!上次参劾,道光帝革了他的侯爵,让他革职留任。
这次若能在杨烜身上做足文章,必能把杨国桢赶下总督宝座。
卷入了官场争斗,事情就复杂了!
杨烜心情十分低落,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竟然有种无家可归的感觉。
偌大一个广州城,自己还能去哪呢?四川会馆是回不去了。
广东提督陶煜?
从上午的会面看,陶煜表面客气,实则防备。也许,他念在杨遇春的份上,并未向自己下黑手。也许,他只是摸不清情况,暂时不知道广州将军的阴谋。
假如陶煜知道广州将军正在费力访查杨烜,还会对他这么客气吗?还会给他路引吗?
说不定,这个路引正是陶煜的圈套呢!
杨田忠心耿耿,还是靠得住的。
除此之外,杨烜还能向谁求助呢?也许,只有城内的天地会了。
杨烜带杨田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问道:“会馆里还有什么细软吗?”
杨田道:“银票都在我身上,会馆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只有老爷的灵位和生前所用的烟具、鼻烟壶等。”
杨烜盯着杨田,问道:“我们得为老爷报仇。官府是指望不上了,我准备找天地会的兄弟,请他们帮忙报仇。这是杀人的勾当,你愿意跟着我干吗?要是害怕,我送你一笔盘缠,你先回四川老家。”
杨田挺直了腰杆,瞪大了眼睛说道:“少爷,自祖辈起,咱们两家就是过命的交情。我爷爷保护杨忠武侯,我保护少爷,这是我生来的义务。能为老爷报仇,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杨烜拍拍杨田的肩膀,说道:“好兄弟,不愧是咱们杨家的好男儿!以后咱们有富同享,有难同当!”
之后,杨烜带着杨田来到一家衣绸店,买了件粗布长衫,扮作一个穷苦读书人,快步向仁发药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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