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住宅里传出老妇人的哭嚎痛骂声。
因樊梨梨开了药,屠老爹又喂屠奶奶吃了些流食,所以屠奶奶回光返照,这会精神很好。
她躺在床上,张牙舞爪地发出尖锐的声响,在断断续续的叙说中,让屠老爹等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当初一同逃离温县,又闹矛盾分开后,屠奶奶才渐渐认清,她一直爱护的儿女孙辈们,有多无情无义。
为了抢夺唯一一辆板车的归属权,蔡瑶跟屠大伯母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把屠奶奶明里暗里骂了好一顿。
为了平息二人的纠纷,加上伪装的孝心一点点被磋磨,屠大伯索性让病重年迈的屠奶奶走路。
连屠大伯母都受不了路途的奔波,屠奶奶又如何受得住?
她时常哀嚎连连,结果被各房嫌弃得很。
这家骂她是个老不死的,七老八十了还给后代添麻烦,怎么不随便找条河淹死算了。
那家阴阳怪气,说他们都不中用,养不起这尊大佛,叫屠奶奶找八房养老去。
屠奶奶万万想不到,往常孝顺的儿女们,在她没有价值后,竟然会这么对待她。
一路上,众人弄到点吃的,只施舍一点残羹剩汤给她,叫她苟延残喘自生自灭。
从河里捞到的鱼,儿女们狼吞虎咽地吃了,借口鱼刺会卡喉,叫她在旁边眼巴巴地咽口水。
摘来的野果,孙辈们只顾着填饱自己的肚子,连果皮果核都舍不得给,让屠奶奶饿得扒虫子吃。
人人嫌弃她拖后腿,又不中用,不能从八房那拿到银子供他们享福。
就连屠大伯和屠四姑,这两个平日装得最孝顺的孩子,面对屠奶奶,都只剩下恶言恶语。
最开始,屠奶奶还会痛骂子孙不孝,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但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孙动手打得鼻青脸肿后,她终于收敛起往日嚣张的气焰,清楚认识到,她在屠家大家族里没有任何威慑力了。
面对儿孙们的嫌弃冷落,她只能一边在心中痛骂,一边可怜地哀求他们,不要把她抛弃在半路上。
但是,当路途越发艰难困苦,儿孙们渐渐失去耐心后,还是把她抛弃了。
某个晚上,他们趁屠奶奶蜷缩着熟睡后,纷纷收拾了包裹,将她抛在荒郊野外,自顾自跑了。
等屠奶奶醒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真正沦为乞丐。
她沿途乞讨,在好心人的顺手帮扶下,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州府,家家户户门口去讨饭,连街边一丁点烂掉的黄菜叶都要抢来生吃。
她一边咒骂着曾经最疼爱的儿女孙辈们,一边回想屠老爹对她的好,心中悔恨万分。
跟那几房的白眼狼比起来,八房个个都是好孩子,可是她却把屎里的苍蝇当宝贝,爱护一辈子。
最终,给她收尸的,却是她曾最嫌弃恶心的八房。
樊梨梨给屠奶奶检查了身上,各种血痕和淤青很多,还有擦伤冻伤等。
要是换做夏季天气炎热的时候,屠奶奶无疑全身长满了蛆。
屠奶奶嚎叫着,骂那些王八蛋,小畜生,居然敢打她。
到了阴曹地府,她要向阎王爷告状,纷纷把他们推去下油锅。
这期间,屠老爹一直坐在门槛上抽水烟,缭绕的烟雾里,是一张沧桑并爬满泪痕的老脸。
屠郁几人没过去,都站在院里守着。
天亮时,屠奶奶脸色死灰,瞪着浑浊鼓胀的双眼,慢慢断了气。
樊梨梨几番检查,朝屠大娘摇摇头。
屠大娘神色复杂,走到床边,给她婆婆合上眼帘。
“婆婆,你看我不顺眼,一辈子也没好好说句话。你对我官人,对我儿女,也从来没个好脸色。不过看在官人的份上,该有的,一样不会缺你。”
说完,屠大娘走到外头,朝屠郁几人招招手。
兄弟几个过来,听屠大娘吩咐。
“大郎,二郎,你们兄弟两个,去找个风水先生,选块地,挑个良辰吉日。”
屠郁跟屠二点点头。
屠大娘又对钟迟和屠沉道:“姑爷,四郎,你们去准备寿衣和棺材,买好的。咱们风风光光把你们奶奶下葬,要不然,你们爹爹心里,一辈子也过不去。”
钟迟颔首,“娘,您放心,我跟老四马上去办。”
屠沉眼帘微掀,漠然朝屋子里扫了一眼。
他不赞成给屠奶奶收尸,认为这老妇人不过是自作自受,活该曝尸荒野。
不过这些人毕竟有血缘在,大概下不了这个狠心。
他又看了樊梨梨一眼,樊梨梨眉心紧蹙,望着屠奶奶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走吧。”钟迟勾住他的肩,将他带走。
屠大娘又叫屠五把饭馆关了,今日休息,不待客。
屠五应声去办。
几个儿郎都办事去了,屠老爹还是一脸颓靡。
屠馨月心里有点堵,又觉得屠奶奶是活该。
她上前问,“娘,白事办吗?”
屠大娘看看屠老爹,叹道:“不办了,让你爹给你奶奶守灵三天就行。”
他们初来州府,人生地不熟,没必要办白事。
屠奶奶的丧事办得很简单,三天后就上山下葬。
墓地也很简陋,家里连块牌位都没立。
尘归尘土归土,跟老妇人生前数十年的全部恩怨,都葬进了冰冷漆黑的地底。
一连几天,屠老爹长吁短叹,没事就坐在门槛上吐着烟圈。
屠奶奶死亡跟下葬的时候,他都没哭,只满脸哀容,难以展颜。
搂着樊梨梨,屠沉遥望忧心忡忡的老爹,问道:“她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樊梨梨依偎在他怀里,轻声道:“这是我来到你们的世界后,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
身边人都活得很好,所以她几乎快要遗忘,人是会死的,人的寿命很短暂,并且脆弱,也许永别只在一瞬间。
她和樊老爷,还有屠大娘这些长辈的缘分,说不定只剩下十几二十年。
屠沉明白她的顾虑,她舍不得亲人的离开,不敢再次面对死亡。
捧住樊梨梨的脸,屠沉认真道:“我会一直陪你,直到很老。”
樊梨梨闭了闭眼,认真感受来自屠沉手掌心的温度。
“说好了,不到最后一刻,至少你,不许离开我。”
屠沉坚定又认真地许下承诺,“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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