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等路远浑浑噩噩的睁开双眼的时候,只感觉大脑异常的沉闷疼痛。

    就好像有人硬往脑壳里灌了铅水,迟滞了他的思想,传递出来的感觉是沉重、别扭和压抑。

    他努力一点点的睁开眼皮,这个过程漫长而久远,然后又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转动眼珠子,大脑终于接到了一些模糊的画面。

    或许是由于传入脑海中的画面是断断续续的,也或许是因为大脑功能还不正常,总之周围的一切都是以白色为主色调,让他又闭上了眼睛。

    简单的几个动作令他精疲力竭,路远似乎感觉有汗水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轻轻地动了动嘴,想要说话,但是没有力气。

    突然间,一张大脸整个罩在他的眼睛上。

    “排长,你终于醒啦!”

    路远的思想还很混沌,他花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才想起这熟悉声音的主人。

    三排一班机枪的副射手小邓子。

    小邓子的声音显得很是激动,他对着路远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通话,但后者却没有什么反应。

    路远又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开口说出一个字:

    “水!”

    笼罩在眼前的阴暗消失不见,天花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从天花板的结构上看,自己似乎身处一栋楼房之中。

    ‘难道爱国女校还没有拿下来吗?’

    路远首先想到的是堆满弟兄们残肢碎肉的主教学楼,大脑虽然昏沉,但身体却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唔…………”

    他痛苦的呻吟了起来。

    此前感觉不到的四肢百骸慢慢变得活络,代价便是无穷无尽的疼痛。

    路远拳头紧握,额头上的汗水更密。

    “水来了,排长。”

    当小邓子看到路远额头上渗出的密密麻麻的汗珠时,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给我……”

    路远艰难开口。

    一阵清凉顺着口腔缓缓而下,心肺似乎都得到了滋润,就好像经受春雨浇灌的万物一般,慢慢复苏活跃起来。

    一杯水下肚,路远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好,但是疼痛感依旧炽烈,面颊上的肌肉时不时因此而抽搐一下。

    在极难忍受的时候,他也会呻吟。

    他眼前的景色渐渐变得清晰明亮了。

    首先看清楚了关心期待着的小邓子,看到他一只胳膊还吊着,一些东西也回到路远的脑海里。

    紧接着他微微转动大脑,明白自己身处何处了。

    这里是88师的医院,而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呼。”

    路远紧咬牙关,艰难说道,

    “扶我起来。”

    小邓子的一只手臂无法发力,能够单手搀扶路远,平时简单至极的一个动作此时却是两人面临着的一个挑战。

    等到路远终于坐起来之后,他和小邓子都忍不住大口的喘息起来。

    小邓子有些愧疚地笑了笑。

    “小廖呢?”

    路远终于想起了爱国女校战斗最后时刻的熊熊烈焰,想起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廖忠生,略显急切的问道。

    小邓子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门口却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排长,我在这呢。”

    路远回过头去,看到廖忠生微笑着一瘸一拐地向着自己的病床走过来。

    在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白衣护士,尽管对方依旧戴着口罩,路远还是轻松将她认了出来。

    护士走到床边,让路远再次躺下,说道:

    “让你三天来换一次药,你倒是很准时也很听话,只是没想到,不是你自己走进来,而是被我们的救护兵抬进来的。”

    护士想要开玩笑,但是话说出口后,她的语气里却是满满的感慨、悲痛和心疼,眼中的泪花转瞬不见。

    也就是两三天的时间没见,面前的这个少尉身上又添无数新伤。

    他脸上的眉毛被迎面扑来的大火撩得干干净净,看上去略显滑稽,但却是笑不出来。

    第一次来医院的时候,他身上的军服虽然破烂,但依旧能够避体。

    可是这一次他身上的少尉军服彻底成了布条,弹片的撕扯,烈火的燎烧,让它再也不能称之为衣服了。

    路远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让护士检查,尽管身体各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努力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终于,护士重新给他盖上了被子,柔声说道:

    “伤口虽多,但经过处理后都要不了命,这两天注意不要剧烈运动。唔……这些注意事项你应该都是清楚的。”

    路远想起了第一次来包扎伤口时护士的交代,连忙点头。

    护士满意颔首,接着说道:

    “医生无法确定你的身体里是否有内伤,因此至少要在医院里待两天。

    这段时间你也注意感受,若哪里不舒服,及时告诉我们。”

    路远又是点头。

    护士收起了换药的工具,皱眉看路远,道:

    “医生没说你变成哑巴了呀,怎么话也不会说了。”

    “呃……”路远忽然有些尴尬和羞涩起来,下意识地反驳道:

    “我没哑……”

    护士的眉梢微微上扬,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利落地走出了病房。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邓子和廖忠生差点憋不住笑,他们的肩膀在不断地耸动着。

    两人觉得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可凶了,比战场上的小鬼子还要让人生畏,刚才也不敢随便搭腔,见自家排长如自己一样惧怕这些护士姐姐,忍不住想要哈哈大笑。

    路远再一次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终于看到自己身体各处被绷带捆的严严实实。

    在与小鬼子浴血厮杀的时候,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上有那么多的伤口啊。

    怎么一到医院里衣服和裤子都被脱走了,只剩绷带遮羞。

    路远也不是很在意这些问题,大脑清醒之后他快速响起了爱国女校战斗的全过程,有些伤感和痛心地问道:

    “二连的兄弟们怎么样了?”

    他只记得战斗即将取得胜利,主教学楼里却忽然燃起大火,很多兄弟都没能出来。

    廖忠生神情委顿,片刻后才回答道:

    “天杀的小鬼子不甘心我们占领爱国女校,将整座教学楼里都灌满了汽油。二连有二十余个弟兄被大火烧死了,剩下的一些兄弟紧急送到医院里来,医生那边好像还在抢救着呢。

    阵地是拿下来了,可是伤亡太大了啊。

    不过大火也将疯狂的小鬼子全部烧死,弟兄们没有抓到一个俘虏。”

    说到最后的时候,廖忠生紧咬牙关,心中满是仇恨和愤怒。

    路远也是久久的沉默着。

    所有的日本军人都是怨毒疯狂的,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杀鬼子如杀畜牲,不能手软,不能犹豫!

    路远很庆幸自己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沉默良久之后,尽管心中不抱有希望,但路远还是忍不住询问道:

    “宋连长他…………”

    路远话都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

    令他意外的是,廖忠生快走几步,拉开了病床之间的隔离布,让路远看到一个浑身被纱布包裹的如木乃伊一般的人。

    “这是…………”他简直不敢置信。

    廖忠生却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全身被血液浇灌了一遍,宋正明虽经历大火,但却没有死去。

    路远挣扎着从病床上下来,忍着各个伤口传来的撕裂疼痛,一步一顿地来到了宋正明身边。

    宋正明的全身上下只露出鼻孔和眼睛,胸口在微微的起伏着,显示着他的身体里依旧蕴藏着顽强的生命力。

    路远扶着床沿,想到楼道里的修罗场,想到最后的那场大火,他忍不住落下眼泪,声音沙哑着道:

    “老宋……爱国女校被兄弟们拿下来了,小鬼子一个没活,全部被干、死。

    弟兄们很勇敢,一个个都是好儿郎,打出了咱中国军人的血性,没给部队丢脸。

    若老连长和黄旅长在天有灵,他们肯定也会欣慰高兴的,你没让他们失望。”

    路远别过脸去,艰难的抹了一下泪水。

    “排长。”

    小邓子有些惊喜地指着病床上的宋正明。

    路远回头,看到宋正明依旧紧闭双眼,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但是有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打湿了沁血的纱布。

    宋正明在全连弟兄伤亡过半,旅长为国捐躯的情况下火线接任连长,他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紧紧地绷着,生怕会令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弟兄们失望。

    因此冲锋时他必跑在最前,有危险第一个上。

    主教学楼里的血战让二连的弟兄死伤惨重,他心里肯定难以原谅自己。

    就算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他的那根弦依旧在紧紧的绷着,当下听到爱国女校已经拿下来了,那根弦正在缓缓的松弛。

    路远生怕宋正明会因此而放弃活着的念想,急忙又说道:

    “老宋啊,爱国女校是拿下来了,可全上海、全中国的老百姓都在看着呢,咱们还没有将狗日的鬼子赶到黄浦江里去喂王八,不能死,一定要活。

    咱们还要杀光所有的倭寇,替兄弟们报仇。

    鬼子不杀光,咱就不能死。

    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和兄弟们一起,杀他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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