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直找到太阳西垂,它才见到古树的真容。所幸,一路平安。
古树像一面墙,挡住了赤纳的视线。那是赤纳见过最高最粗的树,上千人也合围不住。树干上长出个人脸来,足有几间房子那么大。
这张脸闭着眼睛,似是在打盹,它呼吸间,整个树干都随之膨胀。赤纳来到树下,悄悄坐下,享受着片刻的闲暇。当月亮刚刚露出脸的时候,赤纳顺着树干往上爬,爬了七八十丈方有树枝横向长出。树枝很粗,比一般的树还要粗,但不见它下垂,依旧有向更高的地方生长的趋势。
赤纳继续往上爬,一直爬到了树顶,足有两千丈高。在这里它能俯瞰整个森林,脚下是黑乎乎的树木,远处可以看到乌云和闪电。
赤纳心想:早知是这样,我何必从地面寻找?从天上飞来不是更容易找到它。
赤纳站得越高,心情就越激动,它放声长嗥,对着月亮释放着一天的疲惫,它足足叫了一刻钟。古树早已醒来,感到身上有个小家伙在动,竟然口吐人言,声音苍老,道:“你不会是个人吧?我见你身上没有毛的。不过,我记得人是穿衣服的,你还真是个怪人。”
赤纳反驳道:“没有毛的多了。蛇也没有毛,鱼也没有毛,青蛙也没有毛,月亮也没有毛,大地也没有毛,你也没毛。难道不长毛的都是人?”它虽不能口吐人言,但它们都属于妖物,自有沟通之法。
昨天,在无名宫殿里,赤纳苦于不能和人沟通,憋了一肚子的话。此时见到古树,便先唠叨几句。而且,它觉得古树很是友善,比人类亲和得多,让赤纳有聊一聊的欲望。
“胡说。大地怎么没有毛?我们就是大地的毛,只不过你们把我们叫做树而已。”说着,古树动了动,整片森林的树木也跟着动了动。远处听到几声魔兽咆哮,它们被整个森林的颤动吓了一跳,纷纷向更远处跑开。
“我是一匹狼,毛被烧了,所以你看不到我的毛。”赤纳解释道。
“谁干的?人类?大地的好多毛也被烧了,就是他们干的。”
赤纳笑道:“大地肚子里存的东西多了,排泄出来些,便把我烧了。”
“昂,哈哈,你是说火山?”
“对。你如何长得如此之大?”
“我在这里很久很久了,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因为我没有脚。那时候我身边还没有这么多同伴,我也只是个小毛。这里只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同伴,现在已经这么多了。后来我越来越高,不知过了多少万年,我的感知越来越灵敏,然后慢慢长出脸来。很少有生物来我这里,它们觉得我活得太久,都怕我。而且我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只有那些鸟儿们天天陪我。以前也来过几个人类,拿着刀在我身上乱砍,弄得我怪痒的。哈哈。”古树笑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赤纳卧在古树的树枝上说:“我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做了一匹狼。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大的树呢。”
古树不懂,道:“你又胡说,什么另外一个世界?我怎么听不懂你说的话?”
“我也记不得那是个怎样的世界了。”赤纳怅然道。
“你为什么来这个世界?”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来了,狼爹狼妈生的呗。”
“你来这个世界做什么?”
赤纳有些不耐烦,道:“不知道。”
“哦。”古树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赤纳似是思考了古树提出的问题,缓缓说道:“我想看看这个世界。”赤纳站起来说:“我作为一只狼,有好多事情都不能做。”
“那些鸟们天天闹,它们胆子小,不敢往上飞,看到的世界就这么大。胆子越大看到的才会越多。”古树道。
“当然。你是一棵树,不能移动,不能跑到人类世界去体验。你始终是一棵树,你不像我,我是个狼,我比你有优势,我已经体验过人类世界了。你也没有和人相处过,你无法理解人心。你只知道往高长,不知在你的四面八方还有更大的世界。”
“你又胡说了。你说的美好只是你心里的美好。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身在大自然中才好,人类世界有什么好?这么吸引你?”
“人类中有个小姑娘,叫明月依,我喜欢她。可是我是狼,不能喜欢她。如果我是人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去追求她。”赤纳将这件事讲给了古树。说出来之后,它竟然有些优越感,沾沾自喜。
古树沉默片刻问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
其实赤纳也似懂非懂,但是急于在古树面前表现自己的优越,沉声说道:“那是一种既快乐又痛苦的感情。和她在一起就会感到快乐,离开她就会不开心,偶尔会思念。”
“听起来也不怎么样。好像挺低级的样子。奇怪,你这只狼的感情好复杂,我从来没有思念过什么。这世上也没有什么是能令我思念的。”
“我以前做过人,这些都是人类的感情。这些情感你体会不到,只有做了一次人才能知道,我的那些狼族部下们也体会不到,只有我能体会到。虽然我已经遗忘做人的感受,不过我想,那一定,嗯……不赖。”赤纳不知如何准确的表达这种情绪,转言又道:“人世间还有亲情。不像我,我出生的时候带走了我四个兄弟的生命。因为,我不吃它们,它们就会吃我。但是人类社会应该不会有吧……”赤纳说到最后,又有些低落与疑惑了。它想起禅师说的那套吃人理论,不禁对自己先前的认知产生怀疑。
“那可不一定,你们动物饿了什么都吃。”古树说道:“你说你吃了兄弟,我不这么认为。以前我身边还有其他同伴,我们越长越大,最后挤到了一起,我们融合到一起,便形成一个新的我。你说,是我吃了它们,还是它们吃了我?其实,我们就是我,我就是我们。我只不过是一大堆我们聚集在一起的产物。没准在你知道你是你之前,前一个你就已经吃了你的兄弟,后一个你继承了前一个你的意识。所以你觉得是你吃了兄弟,在我看来是融合。你已经不再是你,你成了一个新的你。我这么说,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古树思考问题的逻辑还挺特别。
这下轮到赤纳沉默了,它从未听过如此奇妙的言语,连禅师也没这么说过。刚才的优越感一扫而光。
赤纳心里一直有负罪感,如果它是一只纯粹的狼,或许不会有这些感情。正因为它有一颗人的灵魂,才使得它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它吃的是它自己的兄弟,它们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液,赤纳每每想起,都觉得不寒而栗。
赤纳越想越是悔恨,它想:如果当初没有吃掉它们,而是让它们吃掉我,我或许不会产生负罪感。看来活着是对我最大的惩罚。上天惩罚我,要用我一生的时间来悔恨。它又想:刚才古树说,这是一种融合。以它的理论看,无论是我吃了兄弟,还是兄弟吃了我,最终的我都是我们。也就是说,我成为我,这个结果是必然的。
赤纳越想越烦闷,感觉这个问题对它而言太过高深。于是它干脆不想了,用力摇摇头,将自己从情绪中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它有些烦躁地说道:“我是来取你的汁液的。”
“哦。能拿,你就拿去吧。”古树笑道。
“怎么拿?你这就同意了?”赤纳惊奇的说。
“揭开树皮就成。不过你最好把那颗分叉帮我打断,它已经困扰我很久了,我想长得更高,我要刺破天,到天外去看看,而我现在还不够高。”它向上看去,示意赤纳那颗树枝的位置。
赤纳向那个方向看去,那是一颗长得十分粗壮的树枝,直径也有十多丈了。它横向生长,已经长出上百丈。它和别的树杈都不同,别的树杈是向上生长,而它却是向下生长。看来营养过于集中在那边,有些制约了古树主干向上生长。
“你要多高才能刺破天?”赤纳疑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总有一天我能长到那么高。”
赤纳点点头:“我可以帮你斩断它。”
“你斩断它,自然会有汁液流出,不过你得多用点力,它很结实。我已经和它斗争了两万个春秋,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帮我斩断它,自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赤纳没了在无名宫殿的谨慎,它觉得这棵树可信。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它跳上那树枝,蓄力充沛,狼爪弹出,猛然一挥,一道强烈的冰刀向树枝斩去。树枝被斩下一道深达一丈的裂口。满满的汁液储蓄在里面,赤纳大喜,再来个十来下,这根树枝一定会断的。但是,还不待赤纳蓄力再来一击,树枝的伤口神奇般的愈合了。
赤纳又给了它好几个冰刀,结果都是这样。
若想破开古树的皮,则需要蓄力,蓄力就需要时间,而古树恢复的时间短于它的蓄力时间。因此赤纳斩不断树枝。但又答应了古树帮它斩断树枝,助其长得更高,所以不好取了汁液就此离开。
这下赤纳傻眼了。它本可以做一个言而无信的狼,取了汁液便走。但是,先前它对古树有种优越感,把自己的姿态摆的甚高,而且他跟古树聊了那么多,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便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这么做,尴尬的说道:“我现在的力量不完全,恐怕不能斩断它,我要等另一个我把力量给我才成。”
“另一个你?”古树疑惑道。
“是啊,我的一个分身,它去采药了,遇到点麻烦。”
“哦。”古树道:“你要继续在这里等,还是去帮它?”
“我没有时间帮它解决困难,等我赶过去麻烦估计也解决了。我只能在这里等。只要它来了,你的麻烦我定会帮你解决。”赤纳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心道:怎么回事?在古树面前我竟然如此不谨慎,真是邪门。
“那太好了!”古树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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