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呼吹着,本应是极清凉舒爽的感觉,此刻却刮的人脸有些疼,那天上的一轮明月隐入墨云之后,凭添了几分诡异之色,如芝不安的看了一眼冬娘和莲青,她恨自己不该让三妹妹一个人先回来,她心内忐忑不安,总觉得三妹妹的失踪跟老太太扯上某种关系。(小说文学网)

    她本以为烟霞山下乃佛门重地,老太太一向信佛,不会在虔诚礼佛时杀生,或许是她想错了,人心的险恶哪是她可以想得透的,回头看着跟着自己的一堆婆子丫头,她就算想去找三妹妹也去不了。

    听到那凄厉的惨叫,划破空寂的候府,如芝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是谁在这寂静的夜里杀人,脚下的步子益发迈的快了。

    容香苑的小丫头人人连带惊惧之色,忙乱不堪,对于如芝的到来甚至于连礼也忘记行了,华灯笼罩下,沈秋凉两眼瞪的像铜铃一般大,连那眼珠子都似乎要瞪落了下来,她不敢相信的捂住自己的脸,鲜红的血涎着手指缝里流了出来,血滴缓缓往下滴落,几乎能听到血溅地面的声音,地下的青灰色地面将那抹鲜红吸收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圆圆的血渍。

    “啊——”沈秋凉在惊惧之后发出了一声疯狂的尖叫声,“脸……我的脸……”

    “秋儿……”杜氏跌倒在地,悲痛的神情溢于在脸上,那嗓子嘶哑到已经破了,她捂住胸口处,那指尖正夹着一枚沾满了鲜血的银凤镂花长簪,那簪子上发出幽凉而可怕的光。

    沈秋彤早蜷缩在墙角一旁,头发散乱,面色浮肿,一双眼睛充满的仓惶与愤怒,仿佛遇到什么可怕的事般,口里喃喃道:“娘,我不是要故意杀你的……是你自己冲上来的……是你自己……”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犹豫的不敢向前拖起沈秋彤,如芝赶紧走了过去,吩咐一声道:“还不赶紧去找大夫。”

    小丫头好似找到主心骨一般,一阵风的跑了,又有人赶紧将杜氏扶了起来,却好像不敢碰到她似的,那满头的白,身上的血,佝偻的身子好似一个人形骷髅般让人看着惊惧不已。

    “四妹妹……”如芝轻唤一声。

    “啊……”沈秋凉恐惧的又是一声惊叫,那眸子里有泪光溢了出来,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别碰我。”

    她穿了一件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那裙袂之间早被鲜血染上,像朵开放在寒风里的花,瑟瑟抖着,眼里充满了害怕。

    “冤孽啊!”杜氏扯破嗓子拼尽所有力气绝望的大叫一声,忽然,她恨恨的看向蹲在角落里的沈秋彤道,“你怎么下得了手,她可是你的亲姐……”最后一个姐字已哑的再喊不出来了。

    沈秋彤好似受到什么刺激一般,原来还算安静的突然从角落里窜了出来,眼睛却带着深深的不甘:“娘到死还要护着姐姐,那我算什么?我在娘心目中算什么!”

    “贱人!”沈秋凉突然发狂一般的冲向沈秋彤,挥起另一只手狠狠的扇了沈秋彤一个大嘴巴子,却用力过猛扯到自己脸上的伤口,那血就汩汩的流了出来,望着满身的血,她害怕的摇着头,“我的脸,我的脸……”

    沈如芝之才看清沈秋凉脸上的伤,从眉间绕过额头到下颌骨处有一道长长的鲜血淋漓的伤痕,她本就生的楚楚可怜,如今见她如受伤惊惧不已的小鹿般更加让人心生怜惜,只是血早已糊住了她大半张脸,一半苍白,一半鲜红,让人看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哈哈哈……”沈秋彤忽然纵身狂笑,“我是贱人……这会子我倒成了贱人……”说着,她满眼怨怒的盯着沈秋凉缓缓走来,一字一句道,“那我这可亲可爱的姐姐又是什么人?”

    她“嘿嘿”一笑道:“姐姐不是常说咱们姐妹深情吗?自然应该有福有享,有难同当,妹妹毁过一次容,现在可要轮到姐姐了。”

    她边说边逼近沈秋凉,被至爱至亲的人背叛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如今她可是尝到了,果真是让人痛的失去了理智,她这一生深恨沈如意,但只是恨却不会心痛,而娘和四姐姐却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除了恨还有那种切肤的心痛。

    若不是娘将银子拿给三叔弄那肮脏的药,她怎会**?

    若不是娘将自己弃如敝屣让她取代了四姐姐嫁入平南王府,她怎会绝望?

    若不是娘将所有心事都告诉四姐姐却独独故意瞒住她,她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或许,娘所有的计谋都是针对沈如意,这下好了,沈如意八层是死在外头了,可她高兴不起来,因为伤的毁的还有她沈秋彤。

    到最后,她躲在幕帘之后听得咬牙切齿,再控制不住的气从幕帘里冲了出来,原本她只是想拿簪子划破沈秋凉的脸,让她也尝尝自己曾经受过的痛,不就是毁了一点点容,怎比得上她失了身,断了前路。

    谁知道娘竟然从床上拼力冲了下来,一心只护着四姐姐,愤恨间,拉扯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簪子就插到娘的胸口上去了。

    她不想杀娘的,就算娘不待见她,她也绝不想杀她,这一切都怨沈秋凉,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娘就会只疼她一个人的。

    众人看着沈秋彤几乎癫狂的状态正吓得不知所措,老太太颤悠悠的走了进来:“大晚上的又发生什么事了?”忽一眼瞥到屋内的情形,大惊失色道,“这还得了,还不赶紧制服了五丫头。”

    老太太身后窜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一把儿将沈秋彤掣肘住了,沈秋彤还不甘心的叫嚷着,那婆子下了狠手,将手掌往捂住沈秋彤的口,沈秋彤只能发出呜呜声,屋内又静谧一片,老太太怒目瞪了一眼沈秋彤道:“忤着做什么,赶紧将五丫头带回佳彤苑再命人看守起来。”

    很快,沈秋彤便被拖走了,老太太连夜审了容香苑的丫头方知杜氏和沈秋凉说话时,被沈秋彤偷听了去,但究竟杜氏和沈秋凉说了什么,容香苑的小丫头也只说不知道,因为那时屋子里只有二夫人和沈秋凉母女二人待着,而那沈秋彤就躲在房内幕帘里头,后来她就冲了出来杀人了。

    后来御医来诊治,只说杜氏的伤幸而未伤及要害,只是她重病缠身,又受了惊吓,怕是会累及性命,而沈秋凉却是外伤,不打紧的,只是那脸上的伤痕御医也没法子医治,定是要落疤的。

    沈秋凉听闻御医所言,砸烂了屋内所有的镜子,今晚当娘审问了冬娘和莲青之后,她与娘正好好的说着话,这么久以后,她与娘的心从未这样畅快过,拔了那眼中钉肉中刺,谁知道乐极生悲,她与娘说的所有体己话都被沈秋彤听了去,才酿成这一幕悲剧。

    她的心再快乐不起来,就算沈如意死了,她也没有半点快乐,一个被毁了容貌的女子还有何快乐可言。

    不,她不能坐以待毙,让自己这样活着,沈如意不是医术高超治好了沈秋彤和沈景楠的脸么?那她的脸肯定还有法子可以治,对!是南宫晚留下的《药草札记》,她必要寻机会弄了来,兴许那上面有医治的法子。

    ……

    第二天一大早,沈如萱便起了床,洗去一身病痛烦难,只觉得心内一阵轻松,一夜了,整整一夜沈如意都未归来,想是早死已在外头了。

    今儿她带着丫头,迈着轻快的步子直奔康仁阁给老太太请安,昨晚的事她已知晓,她咬牙闷哼一声道:“活该!全都是活该。”

    一想到沈如意死了,沈秋凉毁容了,沈秋彤失心疯了,她觉着自己扬眉吐气的时候到了,想着,那心里的快乐感益发深了,连眉角间都带着春天般的笑意。

    近日来她心情郁闷,连装扮也懒的去费心思,今儿特地的挑了一支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插在发间,望着康仁阁满园里盛开的美人蕉花儿,黄的灿烂,红的似火,那青翠欲滴的细长叶子生机盎然的正将花围在中间,那花瓣儿还隐隐有淡淡水珠之光流转,忽闻了几声喜鹊鸣叫,她越发欢喜。

    绿芽双手一拍笑道:“一大早儿的就听见喜鹊叫,必有喜事儿。”

    沈如萱只笑了笑,&160;一脚迈进了康仁阁,转了个身拐进右次间,老太太正手持拂珠正坐在那里。

    两团笑魇轻轻儿在沈如萱的脸上绽放了出来,她走上前道:“孙女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沈如萱的脸,脸上露也了少有的慈目之笑:“今儿你看着倒有些精神,只是近日府里正是多事之秋,若出了这屋门,这脸上可不能摆着笑了。”

    “孙女明白,如今二婶性命攸关,几个妹妹又都先后出了事儿,孙女怎敢到外头笑去,只是怕老太太忧心太过,孙女只想给老太太看见笑脸儿,让老太太舒心罢了。”

    白桃只看着一声感叹,那眼眶里也热了几分,老太太绞尽脑汁终于除了想要除掉的人,二房算是彻底倒了,就算二老爷回来也不能怎么着,如今大老爷得了平南王的重视,都到朝中任职去了,眼看着大房重主事的时日就要到了,她笑着道:“老太太日日为府上事烦忧,如今也只有大小姐和二小姐能为老太太解忧了。”

    沈如萱一听到沈如芝的名字,那含笑的脸上冷下去几分,很快,那笑容又堆上了眼角只道:“只要老太太不嫌弃了孙女,孙女愿天天的伴着老太太说笑儿。”

    老太太微微颔首道:“你可用了早饭了?若没用就在这里一起用吧?”说完,又亲昵了扶了一下沈如萱的头发。

    沈如萱受宠若惊,都多长时间了,自打她成了不祥人,老太太还从未待她如此亲近过,她笑着扑到老太太身边,搀着她的胳膊扭股糖似儿撒娇道:“孙女就知道老太太还是疼着孙女的,孙女这就陪老太太用饭,这会子肚子正饿的叽里咕噜叫。”

    老太太笑道:“偏你这猴儿恰似我命里的魔星,以后可不能再像过去那般纵枉了,若犯那同样的错误,我再热的心肠也会冷了。”

    沈如萱眼中一热,摩挲着老太太道:“孙女再不会辜负老太太的一片苦心了,过去孙女不懂事才惹下那诸多错事,现在好了,那些个该剪掉的花花草草也剪了,孙女再不会糊涂了。”

    “你知道了就好。”老太太拍了拍沈如萱的手儿道,“虽说拨开云雾见日明,但这乌云还未尽数散去,如今你五妹妹可是待嫁的平南王侧妃,出了这样大的事,若闹破了,我也难跟你姑姑和平南王交待,还有在皇上面前也无法交待,这可是皇上亲下的圣旨赐婚的。”

    “姑父是朝中的肱骨大臣,又是咱们家的亲戚,也不定为会了五妹妹的事动了大怒,老太太只要找个合理的说辞就行了。”说着,她顿了顿又道,“难道老太太不打算将五妹妹嫁入平南王府了么?”

    老太太沉了神思,低头不语,沈如萱侧眼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只是阴暗不定,也不敢再问,只笑着道:“说了这会子话,老太太也该饿了。”

    白桃赶紧笑道:“大小姐说的是,该用早饭了。”

    用完饭,白桃吩咐丫头半碗碟都撤了,沈如萱又陪着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忽然问道:“这几日事多,我也未曾问你,你那生黑发的汤饮到底是从哪里得来了?怎好好的味道变了,这几日我都不曾喝。”

    沈如萱脸色白了白,那汤饮来是周深家的特特意请民间的神医配了方子制的,为此她还花了好多银子,本来她想跟老太太坦白说出来,只是周深家的跟她说那烫饮不仅有生黑发的功效,更能润泽头发令肌肤生华,年老的人喝了可以复青春,生黑发,年青人喝了可以润红颜,保青春。

    本来她还想弄了方子自己熬药来喝,只是那方子里有一味紫河车,她怎敢弄了那东西过来,况且就是想着那觉得那药恶心,自己也不想去喝了,所以才命周深家的日日在外头熬制了送进来给她献给老太太。

    她怕老太太知道是周深家的弄来,审问周深家的得了方子,那她怎能在老太太面前献好,何况若老太太得了方子,兴许会在命周深家的多熬制,偷偷的配给沈如芝喝,老太太可一心想着沈如芝能入宫为妃呢,为了沈如芝的美貌有什么做不得了,她可不想让沈如芝得了好,所以一直没说。

    如今老太太问了她为何味道变了,其实她也并不知道,又问了周深家的,周深家的只说近日生孩子的人少,弄不到那新鲜儿的紫河车,所以味道才变的,她也不懂这些药理,所以也未有多疑,何况那周深家的是老太太的陪房,断不会害老太太的,只是这个中原因她也不大好向老太太说起,她沉思再三方道:“那汤饮原是孙女日日起早亲自熬的,后来孙女身体不适就交给丫头去熬了,兴许是丫头火候掌握的不够,现在孙女身体已经大好,赶明儿必亲自熬着送给老太太。”

    沈如萱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打着鼓,听周深家的说那紫河车价高难得,顶多她将首饰典当了,就不相信弄不到那味药。

    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默然片刻只淡淡道:“倒难为你这么有孝心了。”

    沈如萱闻言心头微起暖意,仿佛过去那个疼爱她的老太太又回来了,可惜镜子摔碎了就是摔碎了,就算弥补也有了道道裂痕,唇间蕴起薄薄凉意,小心儿的应道:“原是孙女该做的。”

    老太太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见沈如芝前来请安,沈如萱睥睨了一眼沈如芝,只见她目露红丝,掩不住的疲惫与焦虑,粉黛不施,梳着极简单的发髻,眉心拧成一道川字型,见了老太太请了安道:“老太太,都这会子了三妹妹还没回来,孙女想亲自去山里寻一趟,还忘老太太成全。”

    沈如萱本还有点酸溜溜的感觉,如今听如芝敢这样跟老太太说话,她反倒有了种观好戏的感觉,若不是她身边跟着一大堆人看守着,想必她私自就偷跑了出去。

    老太太眉间闪过不悦,伸手抚了抚太阳穴,只沉声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怎好抛头露面,何况我早派了府中侍卫前去寻找,想必过会子就会有消息传来,你且耐心等着。”

    沈如芝低首,只紧紧将手里的绢子拧住,若等老太太派的人去寻,怕是寻一个月也寻不出个好结果,昨儿她听冬娘和莲青说玄洛救了三妹妹,心里才放下些,只是若真是他救了三妹妹,怎好好的一夜不归,她还是忧心忡忡,只是现在老太太派了这么多人跟着她,她也脱不开身,一大早就来求老太太了,虽然希望微薄,但还想再试试,昨儿夜晚老太太担心她的安全,今儿天都大亮了,她出去也不会遇着什么危险,想着又道:“老太太……”

    沈如萱淡笑一声插话道:“我劝二妹妹你也不要再让老太太难做,难不成失踪了一个三妹妹还不够,你还要跑到外头去?”

    “萱儿说的很有理。”老太太阴沉着脸色,“何况那烟霞山那样大,你就是去了也不顶用,万一再遇着劫匪可怎么得好,昨儿跟着三丫头的侍卫和小厮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的,还有就是冬娘和莲青那两个奴才,我倒不懂了,她们两是如何脱困的,你可问出什么来了?”说完,老太太又叹了一声道,“听闻那些劫匪杀人不眨眼,时常抢了美人去做山寨夫人,若三丫头……”老太太摇了摇头,“不提也罢,若一个女孩家失了清白,就是回来也是个废物了,倒不如不回来的好。”

    如芝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既然是有人故意害三妹妹,那么那些袭击三妹妹的人必不是普通劫匪,也不应该会抢了三妹妹做什么山寨夫人,老太太这话明摆着就是说三妹妹就算没死也失了贞洁,不应该再回来了,若三妹妹得玄洛所救,她回来后可如何面对这令人非议的流言。

    老太太分明是不想给三妹妹路走,她心中忽然涌出一口气,只反声问道:“老太太怎知三妹妹会失了清白?现在人还未找回来,这样的定论也未免言之过早了。”

    沈如芝的话把个老太太气得面如金纸,冷喝一声道:“是谁纵得你这样目光尊长,如今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就敢来顶撞我,兴许我素日里太过看重了你,倒让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既然三丫头找不着,如今你一个人管家也嫌吃力,不如让萱儿为你分担些家事。”说着,眸光一转对着如芝身后的婆子道,“还不将她带下去锁起来看好了。”

    婆子们得令,正欲将沈如芝带走,忽见一小厮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那口里喘着粗气,指着外面道:“三……三……”

    老太太站起身来,面色凝着一层寒霜,脚步微向前迈了一步,身子倾着:“三什么?”

    那小厮喘了一口粗气道:“三小姐她……”

    “她怎么了?”老太太,沈如萱,沈如芝异口同声的问道。

    “昨儿搜了一夜的山,到最后在山崖底下发现了三小姐的簪子。”说着,他拿出沈如意出礼佛时戴着的一枚簪子递给了老太太道,“老太太您瞧。”

    老太太拿着簪子缓缓的坐了下来,白桃早倒了一盏碧透的茶端来,老太太将簪子放在黄花梨茶几上,又接了茶拿着杯盖子撇出浮沫,眼也不抬,只淡淡道:“你细细的说来,除了这簪子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血。”小厮吞咽了一下干渴的喉咙,张开双手划了一个很大的圆圈,“有这么大一滩血迹,看着叫人害怕。”

    沈如萱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但心里早波澜起伏,有簪子有血,那沈如意必是出了事,她握住绢子的手微微一松,又问道,“说了这多么到底找到了三妹妹没有?”

    小厮通红着眼将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到现在都没找到三小姐,怕是……”说着,他低下了头,也不敢看着老太太又道,“刚一早问了那砍柴的樵夫说那烟霞山虽是佛门重地,但时有猛兽出没……”底下的,他再不敢说了。

    “找!”老太太坚定道,“再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小厮腹诽道:“若让猛兽吃了又到哪里去找。”心里虽如此想,嘴上却不敢说出来,连忙又飞奔的出了府。

    空气里凝聚着一股股暗流,老太太苍老的脸上堆着生硬而狠冷的表情,微显混浊的眼睛凌厉而又幽暗,她轻轻的喝了一口茶,茶入口,甘冽纯香。

    兴许这三丫头果真是死在外头了,这一夜,她一个姑娘家就算没被刺客杀死,也要被野兽吃掉了,想着,脸上的线条松驰了几分,反带着几分静谧和安然,又轻饮了几口茶,内心升起一种踏实的美好。

    沈如芝心内大急,依那小厮之言若三妹妹和玄洛真够碰上野兽就麻烦了,冬娘和莲青说当时事态紧急,那玄洛身处险境却救了三妹妹和她们,但连冬娘和莲青也不知怎么的三妹妹就没回来,难道真遇……越想她心里越害怕。

    她正欲假装屈服,再寻个机会命人去求明欣,若真是老太太下的手,又怎可能让自己派去的人真的把三妹妹带回来,她不能再坐等着。

    忽然,那小厮又急急的跑回了头道:“三……”

    老太太端着茶厉声道:“不中用的东西,怎好好的又回来了。”

    “回来了。”那小厮因着寻人一夜未睡,眼睛里带着几分虚浮,瞧着老太太手里的茶更加口渴难耐,他刚迈出康仁阁的大门,就见有人冲过来说三小姐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老太太见那小厮说的不清不楚,拧着眉阴沉沉问道。

    “三小姐回来了。”小厮咽了一口气道。

    话刚落音,老太太心头震颤,复又站起身来,那端在手里的茶盏往外一斜,落到地上发出瓷器碎裂的声音,茶叶沫子带着茶水泼撒了一地,老太太身子一软,白桃眼疾手快,扶住了老太太。

    沈如萱脸上露出郁忿之色:“是让人抬回来的,还是……”

    “刚听人说是好好儿走回来的。”小厮应道。

    老太太眼前一黑,心头一虚,整个人几乎瘫软在椅子上,白桃赶紧替她揉了揉太阳穴,她方正坐了身子缓缓道:“三丫头一个清白姑娘家被匪徒劫持到现在才回来,若传了出去这脸还要不要了?”

    “老太太先不用急,待会问了三妹妹就可知道了。”沈如芝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了地,只要人没事就好。

    “白桃,扶我出去,我要亲自去看看。”老太太又道。

    走出康仁阁,一片黄亮阳光下,一个娇花般的人儿正急步向这里走来,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散发出淡淡绒光,那一双清亮的眸子含着几分笑意与疲倦。

    “三妹妹……”如芝急步迎了上去,又拉着沈如意的手左看右看,见她唇角俱破,那脖颈处亦有伤痕,她满脸怜惜,又自愧自己不该让她一人先回府,那眼里涌出激动的泪,“你可回来了。”

    “二姐姐,我没事。”如意淡淡一笑,却牵扯着唇角有些细痛,她握了握如芝的手,又道了声,“姐姐安心,妹妹只是一点皮外伤。”

    如意说完,走向老太太又行了一个礼,老太太脸上阴晴不定:“人回来就好,昨儿可担心了一夜。”

    沈如萱的牙几乎咬破了舌头,怎么可能?这沈如意究竟是人还是鬼,怎可能就这样好好儿的回来了,她轻“嗤”一声道:“三妹妹,听人来报说你在烟霞山脚遇着了劫匪,难道那些劫匪竟这般好心放你回来了?”说着,她故意叹道,“姐姐可听闻他些劫匪凶残的很,劫财劫色,你这唇儿……”

    “哦?”如意轻笑一声,缓缓走向沈如萱,眼角似凝成了冰雪般的寒光,“我不过是在逃亡的过程中摔倒在地上磕破了唇,这又有什么可猜疑的?看样子大姐姐很了解那些劫匪嘛!还知道他们劫财劫色,莫非大姐姐曾经遭遇过样的劫匪?”

    “你?”沈如萱伸手指向如意道,“还是这般牙尖嘴利。”她“呵呵”一笑又道,“姐姐倒没遇到过劫匪,这一夜未归的人是你又不是我,瞧你那唇上破的,不像摔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吧,还有你……”

    “好了!”老太太厉声一喝,“一大早的站在这大门口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话。”说完,她看向如意道,“三丫头,你跟我进来回话。”

    “老太太,三妹妹刚回来想必又累又饿,不如先让她回晚晴阁……”如芝道。

    “我那里吃的喝的一应俱全。”老太太打断道。

    “二姐姐。”如意唤了一声,然后一眸子坚定的看向老太太道,“孙女担心老太太为孙女着急,所以才先跑到康仁阁来见老太太的,这会子怕是清平侯府御国夫人已进府了,老太太要不要出去迎接一下?”

    老太太又是一惊,清平侯府御国夫人乃当今圣上亲封的正一品诰命夫人,比她这从一品诰命夫人还尊贵,只是宁远候府与清平侯府素无多少往来,怎好好的这御国夫人就来了,还是跟着如意一起来的。

    心里虽然疑惑,但少不得跟着如意接出府外,只见外面停着一辆精美华轿,后面还跟着许多人抬着各色箱笼,老太太迎了上去,那御国夫人下了轿撵,脸上溢出温暖如风般的笑,发上插着金镶珠石云蝠簪,那双眸子闪着琥珀色琉璃光泽,见了老太太过来忙含笑了迎了过来。

    二人携手进了侯府,御国夫人又命人将礼物奉上,富贵长春、福寿长春宫缎各二十匹,紫金笔锭如意,吉庆有鱼金锞各百锭,还有其他许多礼物,又特地为老太太准备了一根沉香拐丈,一串伽楠佛珠。

    老太太惊的什么似的,这御国夫人来也就罢了,怎好好的备这些礼,又见御国夫人待如意亲厚异常,她心内就更加不安了。

    老太太与御国夫人寒暄一番,御国夫人拉着如意的手儿笑道:“今儿冒昧登贵府还请老太太见谅,只是若不亲自送了如意这孩子回府,我心里也不安。”

    老太太笑道:“夫人的话太见外了,平日里就是请夫人来也不得,今儿夫人送上这诸多礼物,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太太千万不要作如此想,平日里我身子不太好,所以很少出门,今儿来是为着如意救了我一命,这些钱财不过是身边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了,怎比的上命可贵。”

    老太太更加惊疑,又摇了摇头说:“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三丫头昨儿遇到劫匪失了踪,怎会救了夫人一命?”

    “说来也巧,昨儿我要去烟霞山礼佛,谁曾想遇到劫匪将刀架在如意的脖子上想要杀害如意,我命人救了如意,却不想自己也受了惊吓犯了心绞痛,如意为我医治还护送我回了府。”说着,她微有抱歉道,“昨儿我该派个人到贵府通报的,只可惜我昨儿昏睡了一夜,如意那孩子也守了我一夜,真想不到她这样的年纪竟有这般的医术,竟治好了我多年心绞痛的毛病,我可不要备了厚礼送她回来么?”

    老太太听着如芒刺在背,强忍着愤恨陪笑着道:“夫人太客气了,若不是你兴许三丫头早就遭了难了,她救你也是报恩,你何苦还要备这些礼来。”

    “老太太不知,我这心绞痛每每发作便生不如死。”说着,她叹息一声道,“那生不如死的滋味真真难以形容,若不是佛祖庇佑让我遇见了如意,我这罪还不知要遭到什么时候,算起来如意也算是我命里的福星,何况我瞧着如意这孩子甚是喜欢,又想着贵府是钟鼎之家,初次登门拜访,不能失了礼数。”

    老太太干巴巴笑了两声,那心里早已气的差些儿吐了血,脚下也虚浮起来,刚要站起来请御国夫人去府内各处逛逛,忽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身子一歪几乎倒了白桃身上,倒唬的御国夫人失了脸色,如意赶紧替老太太扎了针,老太太转醒过来,正对着如意一双清冷的眼,吓得往后一退:“我没事,不用你给我医治。”说着,又气喘喘道,“三丫头,我身子不适,还劳烦你去招待一下御国夫人。”

    如意心中冷笑,老太太防她防的什么似的,不过就算她要对老太太动手,也不会落于人口舌,何况现在老太太还不能死,因为她一直有个疑虑,为什么老太太会这般恨她,就算她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就算她娘是南宫晚,老太太也不至于要至她于死地,何况父亲一向对老太太极为孝顺,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令老太太一心要想铲除他。

    前世,她嫁给莫离云回家省亲的时候,也曾在家住过三五日,偶然一次,她听见老太太与杜氏的谈话,那谈话的内容却好像极为隐秘极为重要,跟娘和自己有极大的关系,这当中还提到了平南王杀害前朝判党的事,又说怕自己知道要报仇,只是当时隔的太远,她不能听得太清楚,何况当时的她一心以为娘待她好,所以便去直接找了杜氏问了,那时杜氏只对她道:“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老太太见你今日回来心里便不高兴了,说人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

    她那时对杜氏深为信任,也未深思,如今再世为人,想起其中种种,更觉疑惑,她有种莫名的感觉,她必须弄清这一切缘由。

    而知道这缘由的怕是只有老太太和杜氏,她记得那时平南王早被皇上杀死在天牢之中,自己好好的找个死人报什么仇,何况就算平南王不死,自己与他也没什么交集,又会去找他报什么仇,这当中有太多令人费解之处。

    如意缓缓步出康仁阁,那空气中的温暖越来越高,那开放着的花儿在高温下散发出浓烈的香味,令人沉醉。

    御国夫人拉着她的手道:“老太太没事吧?”

    如意摇了摇头道:“老太太没事,只是受了点暑气。”说着,她好看的黛眉微微一动,那眼里含着感激的神色,“夫人,这次多亏有你,不然如意都不知道如何脱身,一个清白女儿孩子被劫匪劫持一夜未归,就算能好好儿的回来也要被这漫天的口水吞没掉。”

    御国夫人紧盯着如意瞧了一会,那眼里竟然有泪光涌现,她收了泪,又握了握如意的手儿道:“好孩子,若不是你,我今日也见不到洛儿了,是你救了洛儿,洛儿也看重你,我这做娘的自然会爱乌及屋,说句实在话,就算不是洛儿求我,我也愿意助你,你长得实在太……”说着,她忽又改了口道,“你长得这样标致,任谁见了都喜欢。”

    如意一想到玄洛,低垂了眸子脸上又烫又红,今儿一早她们在山洞醒来后,玄洛的身子恢复不了不少,也能骑马了,那都穆伦身上的毒也解了,天还未大亮他们就准备着要下山,玄洛担心她一夜未归会引出什么蜚短流长,这才带着她赶回了清平侯府,求了自己的母亲,将她送了回来。

    他为她费尽心思,色色考虑周到,她不是没有感觉,可她如何要救他,如今他必须日日饮人血,以他的性子必是痛苦非常,她必须要尽快想法子解了他身上的蛊毒,只是日志已毁,下蛊之人已死,她如何制出解药。

    她本想问御国夫人玄洛为何中毒,只是她与御国夫人初次相见,御国夫人又帮了她这么多,她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那明觉大师已告之无解法,她怎么忍心再揭人那隐秘而痛苦的伤疤。

    又陪着御国夫人说了会子话,那御国夫人便要告辞离去,她苦留不得,方送了她出了府门。

    待回到晚晴阁时才知道沈秋彤竟然刺杀了沈秋凉和杜氏,很好!她只要环佩献了小小一计,她们已经自相殘杀了,这样子的骨肉相残,想必那杜氏的心现在已经痛的无法呼吸了吧!

    冬娘和莲青一见到她回来,那眼睛里溢满的泪水,只扑到她身上叫着小姐,然后又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看了一通,又问道:“小姐,瞧你浑身伤的?”

    如意愕然,脸上作烧道:“也没什么伤。”

    如芝笑道:“好了好了,再别问着三妹妹这么多事了,这会子她必是乏累了极了,还不赶紧的服侍着她换了衣服,再吃些东西休息一会。”

    如意道:“二姐姐,多亏了你。”说着,又拿眼看向冬娘和莲青道,“若不是,怕她们也保不住了。”

    如芝道:“三妹妹,你我之间还需说这些,若你再这般客气,我可要生气了。”说完,便鼓起腮帮子作生气状,惹得几人哈哈一笑。

    ……

    日落下斜阳,太阳似不愿下山般徒留着半轮红光,渐渐的天暗了,太阳隐去了最后的红光。

    盛热消散,静花园内一派清凉,风卷起阵阵花雨,盈香满身,偶有归巢的鸟儿飞过,啼破将晚天空。

    沈秋凉白纱遮面,立在那隐密的假山之后,一双眸子克毒的盯着正坐在那石亭上说话儿的如意和如芝,指甲陷进肉里,那残破的脸泛着鲜红的肉,血凝结,也凝结了这疤痕。

    伸手用指甲不停的抠着那假山上的石头,“啪!”的一声细想,指甲连皮带肉的断了,她只低眸看着手指上血,冷笑一声。

    她缓缓的往石亭的方向走去,衣袂飘飘,乱发飞中风中,“扑通”一声,她直直的跪在了沈如意的面前。

    “四妹妹,好好儿的你这是怎么了?”如意弯身扶住她。

    她泪如雨下:“二姐姐,过去都是妹妹不对,还求你看在妹妹无知的份上救妹妹一命,如今妹妹的脸毁了,过去姐姐能帮四妹……”说着,她眼里迸出恨意,“能帮沈秋彤治好脸,今日也必有法子可以治好妹妹的脸。”

    “妹妹快起来说话,就算要治,也得看过你的伤才能治。”如意淡然道。

    “是啊,四妹妹,你先起来说话,这样跪着也不像样子。”如芝劝慰道。

    沈秋凉眸子里闪过幽暗的光,她再想不到沈如意会回来,她竟然还能回来,这怎么可以?可是她想要自己的脸好,还是要求着她,虽然她不敢信她,但也敢赌定她不敢在自己的脸上作文章,因为合府里谁不知道她沈如意医术高明,若把她的脸治的更坏了,谁都会认为是她故意为之的,到时免不了要落个恶毒的下场。

    就像当初帮沈秋彤治脸一样,她不敢下手,如今对她,也不敢。

    她现在总算能体会到当初沈秋彤毁容时迫不及待的心情了,她什么都能忍耐,唯独忍耐不了这张丑陋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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