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最喜欢的其实是秦望舒,哪怕对方不那么、甚至可能不喜欢她。
“好,那怎么说?”她为难起来,自古一向两难全,但她贪心地想要。
“实事求是。”
秦望舒又躺了回去,清瘦的模样让脖子上一根筋分外明显,顺着接上了漂亮的锁骨,又隐在了黑色的睡衣里。时间能改变的事情很多,经历也同样,她比半年前看上去还瘦了一些,但面容却鲜活不少,尽管仍是让人联想到高坐莲花台的神佛,却像是跪在红尘间,吻了吻。从此贪嗔痴念妄起,六根不净。
“你告诉他,女孩的眼里应该是星辰大海,而不是复杂的人间烟火和想要利用她的蠢货。”她蹬了一下脚,摇椅吱吱地晃了起来,她紧窄极具收缩的下颚像是把锋利的刀,漂亮又割人。“感情这种事,自古文人骚客写尽,真要说起来就是情不知所起,吃饱了太闲。你还太年轻,经历得太少,当你站在高山之巅时,会看见大河奔涌,在群峰之上时,会体悟长风浩荡,然后你会世间上的烦恼,绝大多数都是庸人自扰,尤其是情爱。”
“玫瑰与前途,来日与方长。”她举杯对着窗外的月亮,轻轻碰了一下。“如果你舍不得,那你可以和金伊瑾商量,如果你断不了,可以去街边乞讨两天,你就发现,果然是吃得太饱。”
“包括我。”她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翘了一些嘴角,改口道:“其实你这段感情没有那么糟糕,你这段感情也是。山有峰顶,湖有彼岸,万物皆会回转,如果我是你,深夜哭得就是他了。”
张雪沉默了两秒,指正道:“他不会因为我哭。”
她晃了晃手指,纠正道:“不,我说的是把他揍哭。”
张雪陷入了思考,说实话,在听到这句话时她尽管难受,但仍是心动的。喜欢一个人和想要揍一个人不冲突,就像是她幻想过无数次踩着秦望舒的脸让对方痛哭流涕,道歉跪求自己原谅,可也正是因为梦太过美好,所以反衬的现实越发鲜血淋漓。她不想直面这样惨淡的人生,所以她可以让其他人替她去。
她压下心中的小雀跃,迟疑道:“这、不太好吧。”
“你心疼他?”
她用手掩住要上翘的嘴角,耷耸着眉头道:“我担心你。”
她在心里疯狂给自己鼓掌,如果这是考试,她一定是满分。可惜阅卷的是秦望舒,对方轻哼一声,毫不留情揭穿道:“你想让我去揍他?”
她眼角动了动,她其实是能哭的,也能撒娇和装委屈的,大概是夜晚的气氛太好,也可能是天时地利都不配合,她高兴到光是假装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于是,她憋了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迫不及待,道:“想,想死了。”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被子一掀,拿过秦望舒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扑进了对方怀中。她眼里盛满了盛夏的星辰,半年的时光没有改变她任何,依旧年轻、漂亮、骄纵,依旧是那个张雪公主。
“他欺骗我感情,我们去揍他吧!”她兴致勃勃道。“你揍人,我给你望风。”
秦望舒觉得她有点重,但聪明的没说出口,只是推开她的脸道:“你看下时间。”
她看了眼手上的表。秦望舒的手表已经送给了秦苏,而在这之后再也没戴过,光秃秃的手腕只有凸起的骨头,斯文的矜贵少了些后,莫名多出了丝丝怜爱。
“八点,还来得及。”
这个时间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深夜,可富贵人家才不过是刚开始的夜生活。歌舞厅才热闹起来,红灯绿酒,纸醉金迷一片。秦城是秦家的公子哥,才华没多少,文人的风流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她不过思考了一秒,就矜持道:“可以。”
张雪公主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真要说起大胆也就是上学时的逃课,不写作业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所以夜晚揍人这种事情就显得格外刺激,哪怕她只是旁观。
她们两个穿戴整齐地走到了城里最大的歌舞厅面前,秦望舒四处搜寻,对着一个路边的小孩招了招手,见他过来后,蹲下身道:“认识秦家的公子秦城吗?”
小孩点了点头,她从口袋摸出几块银元塞到对方手里,吩咐道:“你去里面帮我叫一下秦城,说有一个姑娘找他谈谈两家婚约的事,就在那条巷子等他。”
她指了一处窄小且黑的巷子,又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放了几颗糖。听对方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后,才满意推着他去了歌舞厅,而自己则是拉着张雪去巷子里等候。
巷子很黑,不过一个拐弯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张雪有些害怕,忍不住抓着她的胳膊,退缩道:“我们要不回去吧?”
“你甘心?”
太黑的环境中,她看不清对方表情,只听出话语的嘲讽。她顿时松了手,想要走开却又实在没胆子,只好站在原地道:“秦城到底是秦家公子,打了会不会出事?”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嗤,有些不屑。“金伊瑾叫的人,和我秦望舒有什么关系?”
她一愣,随即想起了那话。两家婚约,明面上的婚约只有秦城和金伊瑾,而秦城向她的求婚出于私人行为,名不正言不顺,根本不可能往家里汇报。而凭借金伊瑾的身份,真让人打了秦城,就凭满城风雨的闲话,也是活该。秦家根本不敢声张,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她瞬间就乐了,伸出手指勾着对方的衣袖,娇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张雪公主是很娇气的,尽管很多事情心里明白,但她就像是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总是希望从对方口中不断得到证实,哪怕是假的。
“你还记得瓜子吗?你爱吃的这个东西是从一种叫向日葵的植物里产出的果实。向日葵的花盘很大,花瓣鲜嫩金黄,像是春天,瓜子就长在花盘里,追寻着太阳,因为要孕育果实。它永远向着太阳,就像我永远向着张雪公主。”
其实很多时候,秦望舒都是上道的。对方想要演,她鲜少会拒绝,张雪就如同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平凡又普通的女孩一样,都是芸芸众生没什么不一样,之所以会成为张雪公主,是因为有人给了她这样的殊荣。
果然,张雪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整个人又扑到了秦望舒身上,过黑的环境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脸上一定是盈盈的笑意,形状如桃花眼睛也弯了起来,若是有根尾巴,也定是翘着不肯放下。
她矜娇地抬起下巴,道:“这是张雪公主给你的殊荣。”
低低的笑声从巷子传了出来,然后又戛然而止,黑寂寂的,像是吃人的嘴。秦城停在巷子门口,大声道:“依瑾?”
秦望舒应了一声,她声音本就和金伊瑾有些相似,在刻意模仿下更是难以分辨。她听见了一声长舒,是秦城的,然后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她转过身,或许是适应了黑暗,她瞧见了对方的模样。金丝边的眼镜,一副读书人的斯文做派,眉宇间养尊处优的一寸矜贵,匝然一看确实与她有那么一丝的相似。她挑了下眉,觉得张雪可真是眼瞎,世界上物品有贵贱之分,人也有三六九等,而张雪错就错在世间选择那么多,非要在鱼目里找明珠。
“依瑾,”秦城靠近了面前的黑影,停住脚步。他与金伊瑾不算熟,两人交集并不算多,但一想到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地方,所有未开始的话都带上了一层难言的暧昧,他压下了心头的火热,道:“你与我,有什么话要说?”
含情的声音让躲在秦望舒身后的张雪,不悦地掐了一下她的腰。秦望舒皱起眉,反手抓住那作怪的手,掐着些嗓子道:“我听说你在报社看上了一朵花,还想娶回家养着?”
这是金伊瑾的声音,秦城一听,更是松了口气。他伸出手,凭着感觉也可能是经验,准确的握住了秦望舒的手。然后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他印象中的金伊瑾偏瘦,但手却生得格外有福气,肉乎乎的像是一团软玉,而掌中的手却有些清瘦过头了。
“你告诉我,是还不是?”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消了他的疑惑。他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们两家——”
他话还没说完,脸就挨了一拳,不算肿,足以把他头揍歪。他还未反应过来时,秦望舒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兜套住秦城的头,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曲起膝盖就是重重一顶。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是书生,这一下让对方不由自主弓起身子,想要蜷缩起来。她一个扫腿,□□与地面发出沉闷的相撞声,然后手疾眼快地按住了对方的脑袋,当然也没忘记捂住嘴。
她轻咳了两声,身后的张雪恍如初醒,走上前,高高的鞋跟狠狠踹了几脚,觉得不大解气,又用鞋尖对着下三角重重一踢,纵使被捂住了嘴,秦望舒也感觉到那抽气声,她不忍地摇了摇头,反手就是一个胳膊肘。
之后的秦城便不省人事。
张雪今日心情格外好,她到报社后果然没看见秦城,她压了压想要翘起的嘴角。这样的好心情持续了一整天,其中不是没有人窃窃私语,或是直接来询问她秦城的消息,她忍住了想要尖叫大喊的冲动,装作满脸担忧的一问三不知,若不是还记得下班后的计划,她怕是憋不住要抖出秦城和金家的事。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她飞速出门后果然在拐角处看见了早就等候在此的秦望舒。对方两手空空,她眉头一竖,不悦道:“你准备好的东西呢?”
秦望舒没回答,只是拉着她手走了一会儿,就对着一辆迎面而来的轿车招了招手。她眼尖地看见驾驶座里的金伊瑾,头一转就要离开,却被拽住拖上车。
刚上了车,屁股还没坐下,她就听见金伊瑾冷嘲热讽道:“你倒是可以,一回来就送我一份大礼——金小姐不满秦公子风流,半夜叫人打了一顿。现在满城风雨都是这事,可真给我长脸。”
她缩了缩脖子,觉得金伊瑾火气实在有点大,怵人!
“当娘的打儿子有什么问题?别说是一顿,多少顿也得受着。”
金伊瑾听出了一些苗头,她谨慎道:“你什么意思?”
秦望舒摸着下巴,沉吟了几秒道:“我觉得秦家不错。”
金伊瑾一愣,面色好上不少,但仍是讨价还价道:“不够,栽赃陷害和打人是两回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只会撑死。”她道,又似乎觉得这事真是她理亏,补充道:“那就当人情欠着,日后你觉得合适时再兑换。”
金伊瑾扬起了眉头,哪怕是开车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秦望舒一眼。天降大礼,她想收又怕,迟疑了一会后,她心动道:“什么时候都可以?”
“可以。”
她面上绽开笑意,喜上眉梢不过如此。但她是个商人,于是得寸进尺道:“今日我帮你约了秦城,这怎么算。”
哼笑声从背后传来,“金伊瑾,过界了。”
她不悦地哼了一声,也没再挑三拣四,见好就收。车子里陷入沉默,到秦府还有一段路,今天气温骤冷,车窗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秦望舒在上面写了秦城两个字。
她戳了戳安静如鹌鹑的张雪,指着车窗,又添了两个名字。她写完后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薄雾消失殆尽,连着上面的名字一起。她说:“你看,他全家都没了。”
张雪安静了几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车里的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她往秦望舒身边挤了挤道:“有些冷。”
秦望舒笑了下,如她所愿的关上了窗户。
秦府在秦城被打了一顿后,没有想象中好见,但来的人是金伊瑾,所以秦城只要人没死,爬都要爬过来。他是生气的,但所有的怒气在见到金伊瑾身边的张雪,只剩下惊恐。
金伊瑾扯出一抹讥诮,有胆子做没胆子承担后果,果然废物。
张雪在来时路上已经和秦望舒两人悄悄对了一下戏本子,现在可谓是胸有成竹。她决定不给秦城说话的机会,于是她先发制人道:“金小姐昨日已经告诉了我所有的事情了,我不怪你,个人情感是小事,秦家卖儿子是大事。”
金伊瑾没忍住,嘴巴一抽,很快又板起脸。
“我想了一晚上,我对你也谈不上喜欢,顶多是爱屋及乌。我喜欢的那个人半年前离开了,你与她有些神似,而就在昨日,她回来了。我知道我的行径令人不齿,但没想到秦公子也不遑多让,现下我心中却是安稳不少。有件事我忘记告诉你了,可能迟了些,我与金小姐是好朋友。你呢,没有一见钟情的皮囊,也没有让我日久生情的耐心,我们的缘分全靠你有那么一丁点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秦城的脸是好的,除了秦望舒最初那一拳,其他都打在衣服掩盖的地方。“我心上人昨夜问了我一个问题,她说人总是在深夜潜入深海内心,又在天明前开始想念陆地灯火,这个世间自古两难全,我是选你还是选她。”
她哂笑了一下,继续道:“我自然是选她。她于我而言,如鸟入林,如鱼得水,如僧见佛。”
她突然跑开,过了几秒又跑回来,抱了一大捧白色的花,凑近一看才发现竟然都是白菊花。她不管秦城意愿塞进对方怀中,道:“见面这种东西得带着花和真诚,光说对一些人是没用的,金小姐挺好,可你确实不是个东西,真是鲜花插了牛粪,当然我也不是个东西,可我长得美,所以我是鲜花,你是牛粪。”
她又笑了起来,看着有些开心。面对沉下脸的秦城,她一点也不害怕,甚至就连对方要打过来的巴掌,她都没眨一下眼,因为她知道秦望舒在。果然,那巴掌还未落下就被抓住。
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其实是难过的,然后就放纵自己躲在了秦望舒身后。她听见那个声音平静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自我介绍道:“秦望舒,教堂的掌权人。”
她突然就笑出了声,眼泪汹涌滑下,又在出眼眶那一刻被对方衣服吞没。
鸿鹄和麻雀是不一样的,前者志向高远,而她只能落在枝头看着吵着烟火的街景。但她心里的那个人对她说,人的结局是由人自己决定的,所以麻雀也好鸿鹄也好,子非鸿鹄,焉知鸿鹄之乐?那个人见过了鸿鹄的风景,也见过了麻雀的天空,在平湖烟雨后,算是历尽劫数,尝遍百味,面容干净而生动。
她一字一句,像是誓言般承诺,她无法替旁人做决定,但可以替自己选择——比如,一只平凡又吵闹的麻雀。
于是,年少无数次的幻想终于实现——她的佛走下莲花台,跪在红尘间,低头吻了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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