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乃至在得出结论的前一秒,夏波都自认为是个聪明人。聪明,不至极,不是睿智,却也鲜少会被误,用一句不恰当的话就是匀称的正正好。现在,他得承认,天底下的事情压根没有公平可言。
他的机警来源于幼年乞丐的经历,察言观色是生存必要的技能,想活自然会被磨炼出一副玲珑心思。之后被师傅收养,更是发挥到了极致,这些算不上生活馈赠的本领让他在投靠了叶大帅后,一路高升。如果秦望舒嘴里尚有几分真话,那同样的经历下,又为什么她技高一筹?
他一个大男人做不出嫉妒女人的事,但被耍得明明白白实在让他觉得白活。他吸了一口气,有些潮润和阳光的味道,与他此刻的心情恰好相反。
他站在原地权衡了一下利弊,暂时放弃了找秦望舒的计划。他不顾旁人的眼光,伸了一个懒腰,又顺手摸到了后腰的枪支,安安稳稳的别在那儿。他心里轻快了些,枪是他这次行动的保障和最后底牌,尤其是在知晓教堂与叶大帅的交易后,它的威慑力远比实际作用要大。
但也仅限于,在秦家村与秦望舒的合作。
他在村中开始漫无目的的寻找蔡明,悠闲的姿态看上去像是闲逛。秦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百来户人家颇具规模,他挨家挨户从门边经过,遇见大门敞开的,便扫几眼,紧闭的也不会主动去敲门,只在窗户边停一下,一圈走下来,他竟出了一层薄汗。
头顶太阳渐高,他早上只垫了些肚子,时间过去这么久早就饿了。他瞧了一眼柴房,窗户边已经没了人,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胃部,在去找秦望舒和吃饭之间只思考了一秒不到,就掉头改向秦老爷子家。
他在找人的时间里已经彻底捋清思路。他和秦望舒仍是盟友,这点不会因为出了秦家村就改变,她或许能应付主教和叶大帅之一,但无法同时顾虑到两个,这是他们合作的所在。所以他在察觉到自己被骗生气后,又立马冷静下来的原因,他们现在的处境,谁也离不了谁。
事关性命的交易,牢不可破,可也死死钉住了他的手脚。秦望舒骗他的事,真要计较起来与他们的合作无关,他没有乃至立场去指责,他若是冲昏头做了,只会自取其辱。他明白这个道理,却仍是捏紧了拳头,觉得气不过。
他考虑的事情很多,远不止这一件,可在权衡利弊后,都只得出一个结果——冤家宜解不宜结。他得罪不起秦望舒,无论是现在作为想要活命的盟友,还是事后一切都解决完了。他对权力的野心没有叶大帅猜忌得那么重,但人若是能高进一步,又有谁会拒绝?
以己度人,他觉得秦望舒也不会,尤其是他在知道教堂是个怎样的庞然大物后,更是坚定了这个念头。他身在局中,清楚自己的危险并非有旁人看起来那般严峻,且不说叶大帅与继承人的矛盾不可调和,单单就势力斗争而言,他与继承人目的一致。
他在教堂有秦望舒,叶大帅这里也有继承人,几乎用不着他出什么力,他要做的不过是活到最后,活到在继承人拿他开刀前,他先下手。反观秦望舒,教堂的三方势力中,她属最弱的那一支。神父死前的安排看是为她保障未来,更像是把她彻底推上了明面,给了主教不得不除她的理由。
至于另一方势力,因为来自神父,所以在分裂后不管做什么,他们只要和秦望舒的立场不一致,那便是明晃晃的背叛。没有人会想自己时刻被戳脊梁骨,这是日日累积的新仇,而归属秦望舒的人,谁又能说得清真是忠心无二?所以就局势而言,秦望舒远比他危险的多得多。
他伸出手,张开的五指因为过长看上去有些怪异,薄薄的皮肉覆盖在骨节上显现出极为利索的线条,一层不算厚的茧子并不突兀,连着手背上鼓起的青筋,反而增添了一份阳刚的魅力。他举过头,在阳光下转了一圈,穿过指缝的光束像是落下的金辉,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像是一把枪,但中指却折成了一个笔直的角度勾在食指的关节处,剩下两指张得大大的,与中指隔的距离极开,十分考验手指的柔韧度,但也不过是他儿时常做的一种提升手指灵活度的训练罢了。
秦老爷子不在家,这是一种常态,但院子的大门却敞开着,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到来。他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村子里的运行机制和城里或是镇上都有些不同,一个村就好比一大家子,哪有把门给自家人关上的道理?他走的心无负担,甚至在秦望舒房间外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进去。
他没有什么怪的癖好,也不可能在秦望舒人还在的时候就贸然去房间翻东西,他些微的好奇心最终败在了“大局”面前。秦老爷子的房间很安静,他确定没人后,悄悄推开了一丝缝。或许因为是村长,他的房间看上去比其他人要丰富一些,床靠着墙边,床位对着的墙堆满了木箱,垒得快有他人高。
其他的不过是些杂物,放在秦家村勉强也算得是一种财富。他思量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进去,正打算离开时,一声呵斥响起:“你在做什么?”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退开,正要被带上的门因为受力,无声地打得更开。来人不是秦老爷子,他并未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是盯住了秦奶奶过分小巧的脚。
她走上前,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停在夏波面前,与他隔了半人的距离。她重复道:“你在做什么?”
夏波不知在想着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笑道:“秦奶奶不是看见了吗?”
她或许有病,两个眼珠子像是有仇一样,各自往眼角偏着,而浑浊的白色阴翳又盖住了大半瞳仁,配上黑褐色的皮肤,和稀疏半黄的白发,格外慎人。
“你进去了?”她看着夏波,佝偻的身材没有让她矮半分气势,明明上次见面的模样还清晰可见,可现在的她却让夏波感到陌生,乃至异样。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听闻秦奶奶是外乡人,因为父亲与现任秦老爷子的爷爷有旧,便临终托孤——”
他记得秦望舒的推测,这些事上她一向比自己敏锐,如今他不过是把旧话重复一遍直接套用。他舍去了那些大胆猜测的真相,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道:“那个年代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当初的秦老爷子愿接受你,也算是壮举,可谓是大义。”
他话才落音,秦奶奶就吼道:“闭嘴!”
“你闭嘴!”她喘着气,面上耷耸的皮忍不住地抽动,显然是被气急。她侧着头,歪斜的眼睛在这时终于拨正了角度,可大片的眼白却露出了触目惊心的恨意。“什么大义,他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像是到了什么,未完的话又突然止住,刮耳的笑声响起:“你不知道?”
她仰着头,梗直的脖子像是僵死了多年的烂木。她看着夏波故作高深的表情,笑得更是开怀,一声更比一声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宛如疯魔的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轻轻道:“她怎么会告诉你呢?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你在试探我。”秦奶奶肯定道。她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子,只造成了些微的移动。“她教你的。”
她的语气很肯定,却听得夏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他的掌控,可他偏偏还不能多嘴,生怕暴露了,但他现在更执着于秦奶奶口中的人。他第一反应是秦望舒,原因天真到可笑,就只是因为她姓秦,难免总是被先怀疑。下一秒,他又觉得为什么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已经知道她和秦凯相识,那么秦这个姓或许也并非是一种巧合?秦望舒太胜券在握了,抽丝剥茧的能力时常让他怀疑她知道所有的真相,他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或许她就是知道所有的真相呢?
他垂下眼,拧起的眉头豁然松开,嘴边勾起暧昧的笑容道:“我与她的关系,秦奶奶不是知道的吗?”
他也在试探。
还木盆时,秦望舒曾在秦奶奶面前故作亲昵,他们扮演了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那时秦奶奶的反应很大。他当时只单纯地认为,她只是想要刺激秦奶奶,现在想来,或许她们本身的关系就不一般,所以这个“刺激”不仅仅是他所理解的表面意思。
“你和他能有什么关系?”秦奶奶瞧了他一会儿,稀奇道:“一个老头子,半只脚都在棺材里了,哪去冒出你这么大的孙子?”
她讥笑着,像是看穿了夏波冷静外表下的所有伪装。“我女儿可生不出你这样的儿子。”
夏波愣在那儿,清晰的线索骤然被打乱,像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连头是哪都找不到。他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心惨白,只在指根处带了些血色的红。他在屋外的那个手势,并非是想起了什么,只是觉得阳光这样好,春色虽未到盛的地步却也鲜闹,他记忆中有很多这样的日子,每一次他都会这样伸出手。
他父母尚在时,他总能得到回应。父母意外去世后,无论春夏秋冬,都只有空空穿过的风。到后来他学会了抓阳光,金色的、温暖的、让人迷恋的,就像是握住他的手。但阳光是抓不住的,它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抚照却并不留恋,而财富却让人可以拥有的时间更长一些。
“蔡明在哪儿?”他抬起头,摊开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负在身后。理不清的乱麻,只能被斩,不然就会深陷其中。他笑了一下,与之前的模样一般无二,却显得胜券在握。
“说来也是巧了,我只不过是来寻秦老爷子问问蔡明被关在哪儿,没想到碰见了秦奶奶。”他抬起眉头,眉宇间的距离被突然拉开,刀削般的轮廓显出了几分不曾有的柔和,整个人像是卸了看不见的刺。“房间我没进,只是想着或许秦老爷子在里头休息。”
他跨了一步,他们之间又只隔了半人。他嘴边衔着笑意,本就高大的身形完全罩住了对方。“秦奶奶的反应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房间里面有什么?”
他侧头看了一眼,打开的门露出里面的模样,他面上是跃跃欲试,可迟迟就是没下一步动作,似乎在等秦奶奶的首肯。秦奶奶冷笑一声,退了几步,这次她的脚步不再轻盈,夏波成功地抓捕到了些微的声音。
“什么蔡明,我不知道。”
他不意外这个回答,也没有去思考秦奶奶话语中的真假,甚至在表示自己知晓后没有多做纠缠,就这么转身离开。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来理清楚满头的乱续,但他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应该,于是转头道:“秦奶奶家里可有些填肚子的?”
秦奶奶未说话,她脸上还残留着之前的错愕,显然是没想到夏波竟然这么容易的就放过她了。她不觉得这是对方的好心,只当是另一种把戏。
夏波摸了摸肚子,饥饿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陌生的感觉,甚至可以算得上是颇为熟稔,可那时是他没得选。“要两人份的,我和望舒中午还未吃过。”
他看见秦奶奶霍然沉下的脸色,又继续道:“秦老爷子应该不知道这些吧?”
他脸上的笑意渐淡,到最后还是秦奶奶认下这威胁。她动作十分利索,也可能是想夏波早点滚出她视线,她从灶房回来手里抓了几张面饼,没走上前,狠狠砸向夏波,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接住。她不意外,许是早就料到了。
夏波对面饼的实称有些惊讶,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又抓了桌上的壶子,谢道:“秦奶奶高义!”
秦奶奶狠狠啐了一口,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阴晴不定的脸色看着他背影又笑了起来。
夏波这次不打算进柴房陪秦望舒,相比一无所知的浪费大半天时间,行动自由的他显然更对大局有帮助。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可当他站在窗前,看着被木板封住了大半的窗户后,又有些沉默。
秦望舒不知在想什么,她的姿势和昨日一样,靠在了光仅能射到的几根柱子边。他眼尖地发现那是她之前所待的位置,她曲着腿,手臂搭在膝盖上,不算正襟危坐,却也放松不到哪里去。她怀里似乎有一个人,看不清的阴影与膝盖部分重叠,突然臃肿出一块,她或许是因为顾虑,所以姿势有些不自然。
他想到了张雪,面前的一幕与昨天几乎完美重叠。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绝不算隐晦,以秦望舒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到,但她没动,他一时间吃不准她的想法,便曲指在木板上敲了敲。木板暴露在外风吹雨打许久,他力道不大,却仍是震下了簌簌的灰尘,他小心地护着面饼,再抬眼时就看见秦望舒正低着头,似乎在与怀中的人说什么。
他们相隔太远,没有一点声音漏出,他等了一会儿,才见她姿势怪异地走来。
秦望舒揉着手臂,秦苏昨夜被山神吓着了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又惦记着他们一直到被关进柴房,才靠着她睡了会儿。她体谅对方还是个孩子,到底没说多少重话,她掐着表估算着夏波离去的时间,想着对方再不济也不至于活活饿着她,这不,就来了?
她在暗处待久了,突然见到亮光眼睛不适应,下意识眯了起来,落在了她清苦的面容上像是不悦。她见夏波手中的两张面饼,手一伸都拿了过来,丝毫没有客气。
“你打算留在外面?”面饼一到手,过分实称的重量让她犯了愁。她捏了捏边缘,觉得大概率会硌牙,可肚子却在这时候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她愣了下没觉得有什么,不过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她没法控制。
“里面是秦苏?”夏波大抵猜到了另一个人,有些诧异。
他找了个理由走后,便没再关注之后的事。秦老爷子作为秦家村的村长,怎么可能不帮自己人?左右不过是蔡明遭些罪,顶了天也不过是秦望舒另有安排节外生枝了,可他怎么也没料到秦苏也被迁怒。
秦望舒应了声,她还在与面饼做斗争。只是小心地咬了边上一块,也仍是让她腮帮子发酸才扯了下来,到嘴里后硬邦邦的一大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含着待口水泡软后,才慢慢地往下吞。
夏波瞧见她这模样,顿时有些乐,连带着心里因芥蒂产生的不快也散了些。他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到底是个男人,不应该像女人那样小肚鸡肠,便打算给她一个机会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望舒有些懵。她说不了话,可夏波脸上神色又不似伪作,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遗漏的便摇了摇头。
夏波神色沉了些,但面上仍是透着股轻快。他把手上拎着的壶子往前一递,对方迟迟没接,他就这么举着,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来道:“我把孩子给秦凯了。”
她又应了一声,因为在咀嚼,声音含含糊糊的像是敷衍。她神色很是坦然,夏波一时间吃不准她是在装傻还是怎么样,他没急着开口,等她捶着胸口努力把口里东西咽下去后,才道:“秦凯和我说了一些事,关于你的。”
秦望舒有些讶异,她转头看了眼原地的秦苏,觉得对方可能是体贴。她又往窗户边靠了些,整个人贴在了木墙上,哪怕知道这个位置声音传不过去,仍是压低了嗓音道:“还有呢?”
在得到秦望舒与秦凯认识的结论后,他想过很多次这样的摊牌的情况,但没有一次对上了现在的秦望舒。他被问得哑了口,张着嘴开开合合了几次,最后被自己的反应逗笑。
秦望舒不在夏波的话,她撕了一小块面饼,在手指上揉搓了一会儿,待软了些才塞进嘴里。她吃得很文雅,教堂有礼仪课,神创造了世界,作为祂的信徒绝不能粗鲁冒犯,所以这是所有人的必修课。
对比秦望舒的泰然自若,夏波有一瞬间的动摇。他觉得自己可能错怪了她,但又想到对方鬼话连篇的嘴,连向来致命的直觉也在此时没了声响。她吃着自己要来的面饼,却连虚假的问候都没一句,他有些不是滋味,抬手又抢了一块回来。
“我也没吃东西。”
秦望舒一愣,没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个。她眨了眨眼,向来聪慧的模样显出了一丝傻气,她想以了一会儿才明白夏波的意思,手上的动作一慢,有些怀疑道:“送个孩子要这么久?”
夏波以为秦望舒在埋怨,他心里本就有疙瘩,现在更是不舒服,语气硬道:“还有蔡明呢,这不得完成秦大作家的命令。”
秦望舒被他的阴阳怪气呛了一口,剧烈地咳了起来。她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夏波,只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枉费了这么高的个子,小肚鸡肠的连女人都不如。她想到了秦苏,索性收了手上的面饼,态度不好道:“夏军官今天是吃错了药,还是中邪了?我认识的医生多,再不济出身教堂,串个门驱邪也行。”
夏波见她还顶上了,当即指着她道:“秦望舒你知道你这叫什么?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翻书都没你变脸快。”
她磨了磨牙,揪着手上的面饼,狠狠一扯——很好,扯不动。她吸了一口气,扯出一张完美的假面道:“秦凯和你说了我的事,那请问夏军官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态度突然软了下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虽然很是碍眼,但从观赏性来说竟一时也挑不出毛病。夏波本以为要和她再你来我往的争执一番才能进入正题,没想到她竟然服软了。他一时间忘了要说的话,面皮讪得厉害,别开眼松了气道:“你和秦凯认识?”
轰的一声,平地起惊雷。
夏波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他面上不敢露异,悄悄看了眼秦望舒,见对方神色正常缓了口气。又道:“秦凯圈养山神这事秦家村不知情,我们作为外人也不应该知道。你让我把孩子送过去,这不摆明着告诉他,我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吗?”
“我不明白,如果你有后手,那为什么阻止我杀山神?如果这只是一个试探,你想过我们在秦家村的处境吗?”
他打量着秦望舒的神色,学着她贴在了窗边。他弯了一点腰,被木头烘干的躁气包围,又闻到了一点很淡的香味从秦望舒身上传来。他觉得有点熟悉,又觉得女人大概都是这样。
“我们有什么处境?”秦望舒听了一会儿终于知道了夏波纠结的事。她有时候挺想不明白的,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还让叶大帅找主教帮忙留下的人,怎么就有时候天真到她嘲讽都不忍心。
“我们的任务,是找铜牛。”她站直了身体,找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铜牛对于秦家村的意义都看在眼里,那我们的处境从接了这次任务起就已经注定好了,一样的结局,我只不过是让可能提前发生,你和我在这里说什么?”
“马后炮!”她冷笑一声。又想到了手里捏着的面饼,脸上的嘲意顿时收敛了几分,又道:“不让你杀山神,是避免节外生枝。其他人的目的可能真的是找铜牛,但我们不是。金伊瑾一定会死,无关山神还是秦家村,或许这不是我的任务,但可以是蔡明的,也可以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只要活下来的那个就会成为顶罪的。”
她顿了顿,道:“这些话我都说过,你应该明白,也必须明白,秦家村的任何事包括秦家村,其实都与我们无关。一开始无关,到现在,乃至最后都和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关系。你杀不杀山神,根本不影响我们最初的任务,也不影响我们现在的合作,只是多一些麻烦。”
“你杀了山神,秦家村的人或许不会第一时间发现,但频繁指挥山神行动的秦凯一定知道。他甚至都不用打听,单凭山神在秦家村这么多年都没出事,我们一来就直接死了,就可以直接推在我们头上。这个孩子你也看见了,是你养还是我养?有些事你不碰就不会产生因果,左右不过是个看客,还真把自己当好人了?”
她舒了口气,把面饼拿上台面。抬眉看了眼夏波,发狠了开始撕。她力气不小,曾经又有意训练过,可这会儿指腹边都压白了才勉强撕了个口子。她向来要强,也做不出开口求人的事,便自己开始对自己较劲。
夏波看不下去,想抢过来,被早有准备的秦望舒躲开。她扬起下巴,道:“夏军官有什么怀疑,不如趁现在都一并说了。”
她的话提醒了夏波,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思绪一直在被秦望舒带着跑。这或许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却没有比现在更为适合的了。
“秦凯见到孩子时,就应该明白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可能会有人坦然面对自己所有的罪行,但这大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可秦凯不是。他看见孩子一点也不害怕,”他想起秦凯那时的表情,人的情绪有很多种,大多数都能被掩盖,但一些涉及到本能的,再怎么伪装仍会留下破绽。“他没有面对自己罪行时的害怕,甚至就连孩子丑陋的样貌也没吓到他,他很快就接受了自己是‘父亲’的身份,但他问了你。”
他定了定神,按照自己来时就已经成型的思路道:“他向我确认,孩子是不是你要求我送过来的。确定无误后,他又询问了你的踪迹,然后他叫你秦作家。”
“秦作家。”
夏波重复了一遍,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面饼。她力气不够,面饼撕得歪歪扭扭的,像是钝刀子割肉,惨不忍睹。他顺着原先的口子,两手一扯,不得不说男人在力气这块天生就占着优势,他动作不快,但面饼在他手中犹如纸糊一般,轻易地就撕成了两半。
“秦家村知道你身份的没几个,秦老爷子是铜牛第一次奏乐那天,我们自己暴露的。秦苏或许也知道,毕竟张雪也不是安分的人,秦凯——”他突然没了声,他之前觉得天衣无缝的推测里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秦凯一直照顾秦苏,关系虽不至父女那般亲密却也不差多少,你猜秦苏会不会告诉秦凯?”她接着夏波未完的话说了下去,她撇头看着秦苏提议道:“张雪不在没法证实,但秦苏在,你要找她吗?”
这个建议像是裹着□□的糖,夏波知道自己一旦接受了,他们本就不信任的关系会更加割裂,虽不至于合作破灭,却也与陌生人无异了,但他还是可耻的心动了。强扭的瓜不甜,但它解渴,纵然被□□毒死又怎样?只要它的外表足够吸引人,足够香甜。
可他在触及秦望舒的目光时,又怯懦了。他捏着面饼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头印透过厚实的面团,几乎要捏穿。
秦望舒对他所有情绪尽收眼底,她轻轻笑了起来,无关喜怒。她道:“为什么不呢?”
“秦苏。”她提嗓子叫唤道。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阴影中的那个几乎要凝固的影子动了。她看着夏波,两对漆黑的瞳孔互相倒映出对方的模样,她胜券在握,他星火燎原。
“夏军官有些疑问,需要你配合。”她拿过被撕成条状的面饼,模样整齐的都给了秦苏,自己只留了几条最磕碜的,那是她没撕下的。“你知道我工作是作家吗?”
秦苏有些怕夏波,明明第一晚他送张雪时,她还不是这样。她接过面饼条,拢在两手中心,半个身子藏在了秦望舒身后。“知道。”
夏波睁大了眼,星火被浇灭了一半,但又很快催生开来,像是临死前的奋力一扑。秦望舒不在意,她继续问道:“你对秦凯说过吗?”
“没有。”秦苏声音怯怯的,和犯了错的张雪一样。
她的声音与平常一样,但落在夏波耳里却犹如晴天霹雳。他突然用力抓上了窗栏,吓得秦苏整个人都缩在秦望舒身后,他鲜少时候会有这样血液沸腾的感觉,他想说事实如铁证,问秦望舒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可看见对方无所谓的态度又觉得不对劲,他知道这种极端的情绪到现在已经和秦望舒是否真的做了这事无关,只是单纯的变成了一种较量,他想赢,想要扳回一局,证明她秦望舒并非万能的。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说一下。”她欣赏够了夏波的眼神,才安抚性地拍了拍秦苏的手臂。“我曾带张雪去找过秦凯,你应该有印象。”
“张雪虽然性格和脾气都很糟糕,但你不得不承认她模样长得好,就是男人都爱的那一款,秦凯也一样。”她感觉到挨着自己背后的身子一僵,立马想到了什么,但仍没有打算停下,只是从原本动作换成了抓住秦苏的手臂。“秦家村的条件就在这儿,见过太多好东西的张雪看不上,但我需要一些消息,所以我让她忍着,哪怕吃些小亏。”
“她是个识大体的人,但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那一巴掌——”她指了指自己的脸,笑道:“夏军官还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吗?‘你家的狗似乎不太听话啊’。”
有些话既然说开了,那她也不介意帮他回忆回忆,或许是怕他还不信,她又补充道:“你可以向秦苏确认,她知道这事。”
这次没等她发问,细细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是,我知道这事。”
她哈了一声,真情实意。又从满脸不可置信的夏波手里拿过壶子,转过身套在秦苏手臂上,看了眼对方之前坐着的地方,轻轻推了一下。
秦苏如释重负,立马转过身背对着夏波,一溜烟地缩回了阴暗处。她的态度十分明显,张胆到夏波想要忽视都不行,而恰好秦望舒也有意岔开话题。
“她看见过你对张雪的模样。”她声音淡淡,面上神色也是如此。像是脱去艳光四射的战袍,重新做回了普通人。可一转眼,她又问道:“夏军官还有什么疑问,一并说了吧。”
她换了一个词,从怀疑改成疑问,这是表明的态度。夏波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见好就收是现在最识趣的做法,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除非根挖,不然只会越长越大。
“你和秦奶奶认识?”
这熟悉的开场语让秦望舒麻木。
她想起剖开人体的手术刀,目光突然瞟到夏波的脑袋上,然后又收回。她不知道西方医学为什么会发展出“剖”,但她知道在觉得人哪里有问题的时候,国内和西洋想挖出来看看的心都是一致的。
夏波在等着她否认,甚至已经做好了重蹈覆辙的准备,却听见她道:“认识。”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却本能地又压住了。甚至不需要她解释,他便生硬的替她开脱道:“前前后后我们和秦奶奶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算起来确实是认识。”
他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觉得自己的说法实在难以自圆其说,又改口道:“你要找秦奶奶问消息,私下多聊了些也难免,可不就是认识嘛?”
秦望舒被他反复的态度折腾得彻底没脾气了。她叹了一口气,又立马深吸了一口补回来。
“我母亲很迷信,她信神佛,把生活中所有的苦难都归功于自己不够虔诚,所以她逢庙必拜,见神必求。她在世时常对我说,人在世争得便是一口气,这口气含着福,也吊着命,叹气多了就会命苦,死得早。”
她身子向前倾了些,若不是有木板隔着,她怕是要落到夏波怀里。“我以前从不叹气,生怕自己又过上苦日子,或是不小心哪天死了,但你——”
她指着夏波,透着粉的指甲盖在阳光下格外健康。她笑了下,有些无奈,又像是不在意的耸了耸肩道:“我开始叹气了,但我不信神。我的一切都是靠我双手得到的,可我又尊崇着母亲的教诲,这些是是非非谁又知道呢?”
“我的认识是指知道。”她努了努嘴,朝着秦苏的方向瞟了一眼,解释道:“和她有点关系。”
“秦苏是丢在张寡妇门前的孩子,相比秦奶奶这个外乡人,从秦家村的闭塞来说,更认为秦苏是被村里的人抛弃的。她知道张寡妇死了男人,也没孩子,所以不管是男是女,张寡妇都会善待。这点其实不用挑明,村子里的人心里都应该有数,但祭祀的时候她们都没参与,可以看出秦家村其实很排外的村子。”
秦望舒有些饿了,但面饼条被夏波撕得很粗,根本没法入口,她只能用手指慢慢揉搓得软了些,再掐成一小块,丢进嘴里,和着唾沫一点点往下咽。这个过程并不快,以至于为了保证清晰的说话声,她不得不放慢语速。
“这样排外的秦家村,秦老爷子的爷爷凭什么接受秦奶奶?我上次已经说了,铜牛奏乐的神迹属于人为,秦奶奶的父亲是首位‘殉道者’。那个饿死人的年代,妇孺为食,易子而食都是一种常态,如果秦奶奶的父亲没有死,她就应该是他们家的储备粮,人生没有意外,所以她很幸运。”
“但这没用,没有男人的家在别人眼中都只是长了脚的粮食,饿了只会第一个被开刀。可她有位好母亲,”她顿了顿,又确定道:“是母亲没错了。孩子年幼,皮肉最是细嫩可口,秦奶奶被收养时应该很小,她离不开母亲,所以侥幸活到了最后。传统的观念是传宗接代都靠男人,但当你只有这一个血脉时,这句话就是不成立的。她母亲应该是来过秦家村,所以才能把女儿送到那时的秦老爷子手里。”
“秦家村自给自足,多一双筷子少一双都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但没人有这个义务。可巧就巧在秦奶奶是个女孩,你不能指望一个杀人魔起了恻隐之心,但你可以相信一位爷爷为孙子的打算。天赐的童养媳,为什么不要呢?秦奶奶其实很幸运,她成功地逃脱了他们一家人的命运,虽然被杀父仇人养大可也算是衣食无忧,如果她不知道真相的话。”
她笑了下,像是被自己逗笑,又瞄了一眼秦苏。对方完全隐在了阴影里,她看不清,又不好贸然叫唤,只能多看几眼作罢。
秦奶奶知道真相,是他们上次故作亲昵得到的结果。很多事情只需要想明白其中一点,基本上大部分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她不知道秦奶奶对夏波说了什么,也没想法去问,所谓合作共享情报而言,基本上都是她共,夏波享。他可能现在知道的会比她多上一些,可她相信这也不过是相当短暂的一会儿。
她很自信,自信到不屑去要求一种付出上的平等。她想了想,出于盟友的责任,又继续道:“秦奶奶其实有个女儿——”
她才起了头,就看见夏波突然看向秦苏所在的位置,秦望舒觉得荒唐,莫名想笑。她否认道:“不是秦苏,年龄对不上。这些消息在村子里都不是秘密,秦老爷子在秦苏小时候对她很照顾,寡妇门前是非多,村子里最不缺长舌妇,应该没少传风言风语。其实也挺巧的,秦苏长得很像秦老爷子失踪的女儿。”
“他们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不是年龄不对,甚至都怀疑秦苏就是秦老爷子的女儿。后来年岁渐长,应该是不像了,所以才会有今天秦老爷子对她的态度。”
她的声音比之前还要轻,若不是两人挨得近,夏波只怕要听岔。说话藏一半,向来是秦望舒的风格,她习惯什么事都留一手,可夏波也不是什么真蠢笨的人,有些事点到了,他自然想得明白。
他自觉秦望舒态度十分好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捏着。他道:“我走一遍秦家村没看见蔡明,就打算去找秦老爷子问问,结果撞上了秦奶奶。我想着秦奶奶嘴没秦老爷子严,便故意试探,哪知她会错了意,以为我在说其他人。”
他隐瞒了自己偷窥秦老爷子房间的事,毕竟不光鲜,可笃定对这事根本没有影响。他想了一会儿,态度良好道:“秦奶奶说的可能也不是你,是我自己想是你,我就觉得是你了。因为对不上人,她看穿了我的试探,她口中的人是秦老爷子,也提到了一句女儿。”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补充道:“她提起她女儿时并不伤心难过,如果真是失踪的话,作为母亲不应该耿耿于怀吗?”
他激动之下的声音不由得大起来,封闭的柴房里听得一清二楚。秦望舒被他问得一愣,她正想开口时,另一道比她更快的声音响起:“她不喜欢秦老爷子,所以对自己女儿也没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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