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没发声,沉沉的目光里也映照出火苗,相拥的两人在这一刻出奇的相似。

    她的不言给予了夏波最大的鼓励,他组织语句道:“来之前我没有想那么多,我跟了叶大帅很多年,真心实意,从一次次火拼中捡回这条命。很多情感牵扯到了命,就很难保持绝对的理智,我来时他叮嘱过我,小心教堂。”

    相比在夏波心目中被美化了许多的叶大帅,他自始至终在秦望舒眼里都是以一种绝对老谋深算的小人形象出现,刚刚的话,也不过是在他小人生涯上再添微不足道的一笔。倒是夏波,他们明明不算熟悉,这点陌生人之间的防备与不信根本伤害不到她,他最清楚不过,却仍是选择了惺惺作态。

    “我不吃你这套。”她反应有些冷漠,倒也不算是稀奇。男人的怀抱温暖而又宽广,如果忽略了她身下紧绷的肌肉,很容易就迷失在这看似可靠的避风港中。“你以为你是谁?夏波于我无用,夏军官是个添头,盟友才是重中之重,既然要投诚就要展现出实在的真金白银,虚假的感情恶心到狗都不要。”

    她拿起他的手,贴上去。远超常人的手指长出她一大截,看上去她手纤细得可怜,仿佛一折就会断。她把手指插入指缝,扣住,掌心无间隙地贴在了一起。她感受到了对方的脉动,奇妙的像是山神肚子里的胎心音,越是想忽略,就越是顽强地彰显存在。

    他们的心都在跳,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现在,隔着两层不同的皮肉,被肋骨紧紧地护在其中。人心隔肚皮是个委婉的说法,真正相隔的远不止一张肚皮,而是被皮肉包裹的坚硬骨头,这是人体最后一道防护底线,一旦突破,就会死亡。

    她以绝对的理智告诉了夏波,她坚定的立场。夏波笑着把手也扣了上去,他父亲身前是个木匠,能工巧手,时长会做一些精巧的玩意给他,说是老祖宗鲁班留下来的智慧,其中就有一个九连环锁。九环环环相扣,动一发只是一发,算是离成功近了一步,其他毫无影响。

    他与秦望舒相扣的手指,掰开一根,还有九根缠着,看似缠绕不分,解到最后会发现环与锁根本是两个东西。天下不止一个九连环锁,也不止一个锁与环,相配的会有很多,在短暂紧密相连后,又会分开,这是它们创造出来的本意。

    分开,合上,又再次分开。

    秦望舒的手被他反在面上,像是恭敬地托着又像是得意的展示品。他捏了捏,指缝的软肉跟着挤了挤。他无声笑着,下巴抵在了秦望舒头上,相互的力作用让谁也没法动弹。

    “秦老爷子我们之前推测过,但不完整。几十年前的秦老爷子用一石米换了外乡人的铜牛,他与外乡人合作破解了奏乐的秘密,外乡人成了铜牛神迹的证明。秦奶奶的态度很奇怪,她应该与死去的外乡人有关系,算上年岁可能是他们的女儿?”

    他垂下眼只能看见秦望舒尖尖的鼻头,火光里像是刷了一层蜜。他突然问道:“这事你从哪里得知的?”

    “你怀疑我?”秦望舒抬起眼,眼眶的高度限制了眼珠子活动的范围,只能看自己额前伸出的碎发。她没有强求,很肯定道:“从很早就开始,秦奶奶的话加深了这个念头。就在刚刚,你又试探了一遍。”

    “恰当的怀疑是人保持警觉和聪明的必备品,但过多了就是一种病。”他们看不见彼此,最包容的胸怀成了最佳的禁锢,也是正好的保护。“我能得到消息的源头很多,秦苏、秦凯、秦老爷子和秦奶奶都可以,更重要的是我聪明的脑袋。”

    “铜牛的由来,村子里随便一个人都知道。第一天夜晚铜牛奏乐时,秦老爷子称我们是贵客,因为我们来铜牛就奏乐,第二天早上他发现我们丢了人,铜牛奏乐是因为山神带走了人。秦奶奶和秦老爷子都说,山神会带走任何一个罪人。罪人的定义是什么?在村子里人员的失踪不是小事,意外身亡也有尸体,如果用神鬼去包装一个人的死亡,比如说做了坏事的人得到了惩罚,得到的意义完全不同,前者让人惧怕追根到底,后者包庇于美名无人探究。”

    她的语调不紧不慢,是一如既往的速度,语气甚至都未曾变过,清晰且有力。夏波听不出任何异样,这些消息都是公开且已知的,包括张雪这样的花瓶。

    “最早的山神是村子里的槐树,这是一种封闭的图腾崇拜,并不少见。铜牛被称为山神的传声筒,追溯铜牛的由来可以确定是秦老爷子的爷爷手笔,任何被誉为神迹的现象都需要大量的真实去支撑,然后美化。秦家村的人坚信山神会庇佑他们,是因为他们见过‘神迹’,而传声筒就是一种盛名之下的私心。”

    “他很厉害,营造了所有神迹必备的巧合,多个巧合的碰撞就成了一种必然,教廷惯用的把戏。”她的思维很顺畅,没有任何卡顿或是迟疑,本就存在的答案用在需要的地方。“出现一次的‘神迹’叫神明偶尔睁开的眼,两次是垂怜,三次四次或者更多,就会让人觉得,我真是个幸运儿。如果外界的声音不断迎合重复这句话,不仅是你,包括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事实。”

    听到这里,纵使夏波有再多的问题,他也不得不承认,鸡蛋里是挑不出骨头的。但他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所以他问道:“他准备了什么样的‘神迹’?”

    “铜牛奏乐意味的坏人的死亡,这种死亡不见尸体可以与失踪同等。坏人在村子里做了坏事,村民反抗无果,但他们一觉醒来发现坏人不见了,而吃着山神香火的铜牛在奏乐,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举臂高呼,山神庇佑了我们,山神惩罚了坏人,然后全村过上了幸福又快乐的生活。”

    她哈了一声,解释道:“童话故事里一向都这么写,弱小羡慕追寻强大,这是人的天性,经久不衰的理由非常合理。历史上发明刑具的人,往往都是第一个实验者,秦家村村民是自己人,自己人不会对自己人开枪,恰好换米的就是外乡人。”

    答案显而易见,但一切的合情合理到现在有了明显的牵强。如果她是编的,按照她的性格应该修改至完美,如果这是现实,再荒唐也都因为真实发生过而合理。

    夏波明白这点,但他依旧道:“这只能算作第一次‘神迹’。”

    秦望舒脑中空白了一瞬,她见识到了男人的胡搅蛮缠并不比女人好上多少。她真心实意道:“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心理医生,或许出去后,我可以介绍给你。”

    他不太能理解心理医生,但他知道医生同等大夫,而多疑通常被称为疑心病。心理医生,疑心病,其中关联呼之欲出。

    他婉拒道:“远水解不了近渴。”

    秦望舒闭上了眼睛,她吐了一口气,才睁开道:“那时饥荒,秦家村自给自足,求粮的人很多。物以稀为贵,铜牛奏乐也是这样,不管什么宝贝天天见,时间久了也会觉得不过如此,如果奏乐的频率是求粮的人呢?几天、或者几十天一次,当饿死成了一种常态,几个人的失踪也就变得司空见惯。”

    下一秒,她话转道:“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顺藤摸瓜,秦家村很好找。对于失踪的外乡人,他们是追求真相的正义人士,对于秦家村,他们就是蛮不讲理的坏人。当固有的‘神迹’已经被大众认可时,只需要来一次更浩大的‘神迹’,便会成为一种真理。”

    “有狠有谋,是个人物。”她毫不掩饰地欣赏,过后又抬起眼,看着自己那几根伸出额的碎发,在视线里是模糊的黑影,盯久了有些像是胡茬子。

    夏波发现自己确实挑不出任何骨头了,终于承认面前的人是个鸡蛋,无缝且孵不出小鸡的蛋。他不是苍蝇,但他难掩好奇,于是道:“你试过?”

    “我见过。”秦望舒咬牙切齿道。

    她听见了夏波愉快的笑声,因她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嘲笑。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用上了毫无作用甚至可笑的诅咒:“你会死在这儿,如叶大帅所愿。”

    “你不会。”奇异的,夏波在这点上从未怀疑过秦望舒。他把人又往怀里揽了揽,道:“你需要我,望舒。”

    伴随着这句话落音,两人之间心知肚明的隔阂像是太阳未出前的雾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与之一起的是秦望舒与夏波交谈的念头,她无端想到了《小美人鱼》的结局,在晨曦中的泡沫。

    山神还在哀嚎,相比最初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就连翻滚也渐渐停歇,似乎是累了。她听见了一声震耳的肚子叫,从身后传来。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下一秒毫不留恋地扯开了夏波的手臂。水已经烧开很久了,但他们一个不想管,另一个也不太当回事,就由着热气咕噜咕噜冒,到现在壶水已经蒸发了一半。

    她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不怀好意道:“夏军官要去打水了。”

    “不去。”夏波想也未想就拒绝了,他张口胡扯道:“接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得保护秦作家安全。”

    秦老爷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他们结了怨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虽然说一时间唬住了,难保对方不会气急攻心带人找上门。秦凯也是,秦望舒来之前提了山神,就好比一层遮羞布被撕下来甩脸上,若是秦凯聪明些,当然是要与山神划清界限,但坏就坏在夏波根本没有把秦凯抖漏给秦老爷子。

    这下不仅见不到狗咬狗一嘴毛,没准还会被联合的狗来反咬他们一口。

    秦望舒想到了这一点,夏波自然也想到了。一时间,两人相看无言,谁也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失误。到底还是夏波心虚,他主动拿着壶子往盆里倒了些水,又从热水瓶里混了些冷水进来,试过水温后往里丢了块半旧不新的帕子,就着搪瓷盆往秦望舒怀里一送。

    她冷哼一声,双手抱胸,拒接。她不动,夏波也端着不动,两人僵了一会儿,秦望舒把帕子捞起来,拧干塞自他手,其过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到她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看着夏波又黑下来的脸,她愉悦道:“做错事的人应该弥补。”

    她轻快的捡起被烤热的面饼,撕成两半,一半小心地放在纸上,一半拿在手里扯成一个个小块。她不知道对方的食量是多少,但孕妇胃口大,生孩子又是一件极其耗费体力的事,索性夏波拿来的面饼分外实称,她现在手指用力过度泛酸。

    秦望舒盯着扭动的山神,突然出手,她速度极快的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命脉在他人手中,山神感到了危险,立马就安静下来,但宫缩的疼痛实在难忍,不到一秒她又开始挣扎。

    “吃东西。”她对着山神解释道:“我松手,你准不咬人。”

    山神没了舌头,回答不了她的话,“啊——啊——”的怪音一时间乱飞,她听不懂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试探得松了些,但仍按在了两侧的血管处。

    山神大概是饿狠了,她察觉到脖子上的限制松了口后,扬起了头,爪子似的手抓着秦望舒手上撕成块的面饼,胡乱往嘴里塞,几下就咽进肚子里,像是不用咀嚼。

    半块面饼尽管实称,但在胃中没有涨开算不得饱。她仍觉得饿,眼见食物没了又开始叫,甚至伸出一个爪子抓向秦望舒的脸。

    从开始就防备着的秦望舒,见她有动作捏在脖子上的手一用力。缺氧的窒息感分外难受,让她已经顾不到其他,挣扎的抓向秦望舒的手要扯开。她指甲尖尖,与野兽同质化,抓在袖子没遮住的皮肉上,瞬间流出血。

    秦望舒痛得皱起眉,还未来得及叫夏波,便见一只脚狠狠踢向山神胸口。这脚没力气,踢得山神当场就松了爪子,疼得弓起了身子,叫声凄厉又密集。

    秦望舒收了手,山神躺在草堆上打滚,见到面前的夏波忌惮的往后缩,直至墙边退无可退,才缩成了一团。

    “我没踢她肚子。”夏波辩解道。

    “我知道。”

    秦望舒手上的伤口不深,这次依旧没等她开口,夏波主动捞起帕子拧干水,递给了她。手背上多时毛细血管,出血看着吓人,但止血也很快,她拿帕子按在了上面,带着水的温热其实并不利于血液凝结,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按得力道又大了些。

    夏波见她没说话,神色严肃只当是不高兴,找话道:“要我说山神纵使是个人,现在也不过是套了层人皮的畜生,枣子没用,棒子才是长记性的东西。”

    山神因他那一脚,心生惧意。她到底不是真野兽,骨子里就没有难训桀骜的野性,她被秦凯养大,吃得最多的便是棒子,早已养成了条件反射,只要被打就立马乖觉。

    他见秦望舒依旧没理会,又道:“路边的野狗生崽,也不过是随便找个地儿躺下来,到你这就金贵了?”

    她被剜掉了一小块肉,伤口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外加帕子压得及时现在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帕子刚入盆,刺眼的血色瞬间散开,红色依旧艳丽却像是淡了些的胭脂,漂亮得叫人想往嘴上摸。

    她和夏波接受的教育不同,就思想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话回与不回都没有意义,无非就是多费些口舌之劳,但这没必要。她心知夏波的不满,在这个世道人命看似有三六九等之分,可若真碰上个浑的说到底也不过是路边的狗尾巴草,摘了便摘了,而山神就是那连草都不如的烂泥地。

    踩惯了,就天生该如此。

    但她还是道:“不一样的。”

    对,不一样的。在神父看来,神权之下众生皆平等。神不存在,也不会看任何人,当人仰望天空时,无论是日月还是星辰,就连飞鸟都会觉得俯视之下皆是蝼蚁。而她,她可以对人人都道上一句喜欢和尊重,那便是都不喜欢与都不尊重。

    她突然又想起了张雪,菟丝花的身影像是水中的月亮,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她信佛,她会说一声因作如是观,可她都不是。

    “很多人喜欢把命运比作一出戏,戏再烂可台上的人也要极尽所能地演好,但所谓的命运,不过是人潜意识的操控,日渐平庸,甘于平庸,继续平庸。但我也曾注意到,那些声称无力改变命运的人,过路时也总会左右相看。”

    她揭开血痂,瞬间涌出大滴血珠,肌理的纹路像是干涸的河道汇入大量海水,还未焕发出新的生机便彻底决堤。她拧干帕子,擦在了上面。她下手不轻,每一下都拉扯着伤口,不算疼,却很提神。

    “小人物不会不经意间影响历史的走向,神也不是掷骰子决定人世。我很多时候会回想起当初,无可抑制的,那些日子就像是风暴中的雪花,在空中时被疾风推着走,落地凝结成冰,天热了又融化成水,命运无常却也有常。”

    她看见了他藏在身后的手,那是拿枪人惯有的掩饰姿态。他想杀了山神,从一开始就是,从未遮掩过,这份杀心在她的逼迫下越演越烈,已经搬到了台上。

    “秦家作家杀过人吗?”他把枪放到了面前,拨了击槌。咯哒一声,清脆又响亮,像是钱币碰撞。“真真正正用自己的手杀人那种。”

    “没有。”她毫不犹豫道。

    但夏波不信,她又淡淡地勾起嘴角,眼里眼外都是笑意。问人问题,若答非所问,那便是已答了,无需再问。

    他讪笑一声,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砰——”枪鸣声与耳鸣声几乎同时在秦望舒耳中响起。他手指本就在扳机上,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手背上的血还在流,缓慢又极有目的性,钻进了指缝又顺到了指尖,一滴、两滴、三滴——没入草堆像是消失了。

    浓重的血腥味冲破了身体的保护机制,像是给这臭不可闻的破庙注入了一点新东西。她见过奢靡的主教,把红酒倒在年轻的修女身上,肌肤白如雪,酒水红如血,相辉交映,说不出哪个更美,只道夜色之深。

    她手中被塞进了一个温热到有些烫的东西,细长有棱角,伴着火的焦味。夏波的嘴开开合合,没有声音,但她看懂了。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秦作家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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