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病毒?”
“这不重要,你只要知道它快死了。”秦望舒头微转,避开了这个话题。
她的回答换来的是夏波长久的沉默,噼里啪啦地烧柴声烤热了这一方空气,但因为接触面太大,又立马消失于无形,像是她的话。
明明在这不久之前还曾说过盟友,到关键时刻却闭口不谈。
许久,夏波像是想开了,他笑道:“我知道了。”
他极其自然的伸出手,握住秦望舒烫伤了手背。她皮肤白皙,肉薄,或许是因为年轻有种充盈的鲜嫩感,手指和骨节处从外表看上去只是微微泛红,有些肿。
“疼吗?”夏波问道。
秦望舒缩了缩手,被他拽住不放,便摇了摇头。下一秒,夏波突然捏住她烫伤的地方,墨点的眼睛流出明晃晃的恶意,他再次问道:“疼吗?”
秦望舒一顿,她瞧着夏波,慢吞吞道:“有些。”
他嗤笑一声,放开手,任由秦望舒的手跌下去。“疼些好,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受着。”
天光破了阴云一角,日光倾斜而下。
他大步走向槐树外,由暗处到明处,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俊美的外表像是镀了一层光。秦望舒站在他身后,高大的影子把她笼罩在暗处,像是天光不及处分割的阴影。
她突然出声道:“有病。”
走在前方的夏波,脚步一错,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笑意自胸前绵延而起,朗朗的笑声如同这天光般耀眼,他转过身,凑到了她面前。
两张脸的距离极近,相融的呼吸生出了一种缠绵悱恻感。依旧是那双墨点的眼睛,像是落了余晖,仿佛有细碎的光芒在其中跳跃,满是欢喜。
“你替我治?”
她有一瞬的失神,像是看到了记忆中另一双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她没有任何闪避,嘴角微勾道:“夏军官面貌普通,做得梦倒挺美,也是本事。”
她伸手抵在了他的脸上,极其平静地推开,丝毫不见留恋。只是一个举动,两人位置交换,她终于沐浴在天光下,但又因蓬松的头发在额头与眉眼处留下了小小的阴影,只有挺立的鼻子在外。
夏波踩在她影子上,一脚又一脚,像是发泄,身前的人岿然不动。
依旧是后山,重游故地的两人没有任何感慨。苍翠的林子因正好的阳光亮堂了许多,少了昨日的湿冷,虫鸣与鸟叫声鲜活无比。
走在最前的秦望舒突然停了下来,同一时间夏波拉住了她的手。
“有人在窥视。”
“山神。”
她的手按在了风衣后的枪上,一扫眼却发现夏波已经握住了枪。他的目的堂而皇之,不屑隐藏,也与秦望舒的想法恰好相斥。
“山神不能留,它必须死。”他见秦望舒没表示,又劝说道:“金依瑾和张雪要有个交代。”
“山神会死。”
“会死是多久?明天、后天、一个月,还是一年?”他讥笑,再次放开了秦望舒的手。左手的枪换到了右手,他握了握,是再标准不过的姿势。“我要的是现在。”
“没有意义,夏波。”她收回手,也掏出了枪。“她们回不来,你怎么做都回不来。”
她的枪与夏波不大一样,无论是从款式还是做工都明显比夏波手中的要高档不少,她指甲刮了刮握手处的花纹,细碎的声音还未响起就被掩住。
“柿子捡软的捏,还正当自己惩恶扬善了。要良心好过,怎么漏了秦家村?”她手中的枪一转,动作娴熟,枪柄正好落在掌中。“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还不懂吗?”
“我懂什么,狗咬狗一嘴毛?”夏波站直了身体,他退了几步,与秦望舒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山神吃人,吃人!”
“你知道什么叫做吃人吗?”
他抿着嘴,放松的两颊突然绷紧。他看着秦望舒一直未变的神色,眼神一下子就冷了。“秦望舒你是人吗?”
“我不是人是什么?山神吗?”秦望舒觉得好笑,她下头拨了拨扳机,余光扫视着周围。草木郁郁葱葱,没有任何异样,但如影随形的窥视感仍在。
“人应该吃人吗?”
“不应该。”秦望舒给出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夏波的脸色暂缓,下一秒她道:“但为什么不呢?”
“野兽吃肉,人也吃肉,野兽是肉,人也是肉。都是肉,人尚且知道把猪肉在油锅里烹炸取得猪油冻成膏,做菜拌饭都醇香无比,那人肉呢?”
她抬起眼,把额前的随发拨到耳后。儿时未曾读书,也不曾学过女红,长大后被教堂收养用的是电灯,视力自然极好。她看见夏波铁青的脸,眼神如刀,像是要扎在她身上。
“夏军官是没尝过东街的包子,早些年生意极好,吃过的人都说鲜美无比。天还不亮就排起了长队,晚些去了还买不上。”她抬脚踢飞脚边的小石子,石子撞入草中,惊起一阵摇晃,又立马归附平静。
“报社有阵子专门报导民情,包子铺上了报纸后生意更是红火,不少达官贵人也赶了热闹。”她微微一笑,嘴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吃过都称赞——鲜美无比。”
她咬字很清晰,不过是寻常一句话,从她嘴里出来就变了个味。她又踢飞一个小石子,之前是左,现在是右。丛影摇曳,很快又恢复平静。
“金家吃过,报社吃过,教堂也吃过——”她顿了顿,平静道:“啊,叶大帅也吃过。”
“人是不应该吃人,但他们都吃了。”她转了转枪,食指在扳机处,巨大的阻力并没有走火。“倘若哪天你家厨子在街上买到了冒充人肉的猪肉,他做了,你吃了,你觉得唇齿留香,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她又踹飞一个石子,山路细细,歪歪扭扭勉强算是一条直线,她和夏波一前一后,堵死了路上的可能。她手握着枪,说着最惊世骇俗的话,可再正常不过的面色却又让人在荒唐之下隐隐觉得有几分道理。
夏波察觉到自己想法时,心神一震。他豁得睁大了眼,反驳道:“他们不知情。”
“是,不知情。”秦望舒呼出了一口气,又是一颗石子。她的目光追着石子飞落的方向,在草丛平静后又收回视线。“不知情就无罪吗?”
她转向夏波,突然歪了下脑袋。并不娇小的体型,略带苦相的模样,让原本属于女儿家娇俏的动作硬生生显得违和,她眨了眨眼,又笑道:“夏军官吃过东街的包子吗?”
夏波喉头滚动,嗓子干涩无比,声音低沉喑哑,像是被石头辊轧过:“没有。”
秦望舒耸了耸肩,她举起手,手里的枪在斑驳的日光下闪闪发光。又是一颗石子,她踢得实在是用力,整个人身子都扭了起来,一下秒她像射出的箭,以极快的速度冲向簌簌摇晃的草叶。
这一切都发展在一瞬,电光石火般完成。
“秦老爷子。”她扣着扳机指着面前人的太阳穴,左手死死抓着对方的肩膀。
“我是秦家村的村长。”秦老爷子瞪大了眼,声嘶力竭:“你们敢动我?”
下一秒,他脑袋抵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金属相碰的声音顺着头颅清晰地传到他耳中。前有秦望舒,后有夏波,他的路彻底被堵死。
“没错,您是村长。”她枪挪开了点,但手上的力道却越发的大。“但您为什么在这儿?”
“这是秦家村的后山,我是村长为什么不能来?”秦老爷子色厉内荏。他刚说完脑后的枪又压狠了些,生怕惹怒夏波,一时间不敢动弹。“反倒是你们,跑这里来做什么?”
“巡山。”秦望舒恍然大悟。
她□□点了点,秦老爷子的目光也跟着点了点,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淌下来,滴落在眼里,刺得眼睛生疼。他有所顾忌,只能眨了眨。
“秦老爷子知道自己刚刚差点没命了吗?”秦望舒和夏波之前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两人皆是猜测山神。纵使山神是人,到底不过是被当畜生养的东西,谁也没当回事。“我差点开枪。”
秦老爷子额上又冒了些汗,细密如绵绵春雨。
“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用的是肯定句,在对方惊惧的眼神里,缓缓勾起嘴角道:“山神是人,人吃人,秦老爷子打算怎么办?”
他咽了咽口水,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她以前见过疯癫的病人。他目光直直,看着秦望舒的脸色,试探道:“你想怎么办?”
她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于是抬眼看向他身后的夏波。夏波接到暗示道:“为民除害,杀山神。”
漂亮话张嘴就来,配上男人俊美的面容,端正严肃的神色显得冠冕堂皇,她忍住了到嘴边的嗤笑,未拆台。
秦老爷子的一时间又惊又怒,他沉默了半晌,低沉的嗓子分外嘶哑。“山神是秦家村的山神。”
“世界上没有山神,它只是个吃人的妖怪。”夏波像是没有听出秦老爷子言下之意,他松了手中的枪,但仍是抵着对方脑袋道:“秦家村风调雨顺是命,与山神无关,也与铜牛无关。”
他顿了顿,看了眼秦望舒,见她没有反对之色,便继续道:“铜牛大仙奏乐是因为铜牛本身就能奏乐,就和哨子一样。百年的风俗,说到底就是个骗局,难为你爷爷了。”
他想起了前日铜牛第一次奏乐,秦老爷子向他们介绍铜牛的由来,又想到了军队里的勾心斗角,之前很多未曾深想的疑惑都一一解开。
他感慨道:“你这村长当可不算是威风。”
秦老爷子敢怒不敢言,夏波虽瞧不见他脸色,却也从对方身体细微的变化猜出。秦老爷子不算真聪明,与张雪一般只是拖累人的半聪明。
他费口舌解释道:“你爷爷用一旦米换了铜牛,饥荒时米与黄金挂钩,秦家村不缺粮,但米也不是这么浪费的,想必是他这个村长当得不得人心。不得人心怎么办?定是要做些事,可那时家家户户自给自足,你爷爷也无用武之地,只能扯着鬼神的大旗正名。”
“换铜牛之人定是说了铜牛能奏乐,一根棒子一个枣儿,双管齐下,恩威并施,你爷爷稳住了根脚。但铜牛毕竟损阴德,将死之人总是其言也善,奏乐的法子就没传下去,百年岁月匆匆,谁还记得山神?”他突然记起一件事,问道:“秦老爷子知道铜牛怎么奏乐吗?”
夏波没等他回答,轻笑道:“说来也简单,把人装进去在铜牛腹下点火,牛烧热了就把关在里边的人活活烫死,人死前的嚎叫声就是铜牛的奏乐。”
他凑到秦老爷子耳边,故意道:“人死时的哀嚎好听吗?”
“你胡说!”秦老爷子扯着嗓子叫道。他顾不上脑后的枪,强扭着身子要转过去,女人力气本就不比男人,他怒火中烧间竟然挣脱了秦望舒的手。
他没有察觉,揪着夏波的衣领,对视道:“我爷爷没杀人。”
夏波放下了枪,苍冷的脸上是满是高深莫测。不知何时天光被云所遮挡,周遭突然又暗了下来,他立在逆光处,山峦般起伏的眉目有些阴沉。
“你说没杀就没杀?换取铜牛的人不就是这样死了吗?”
秦老爷子眦目欲裂,细密的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球,浑黄的眼珠子像是要瞪出来。他抬起拳头就要揍夏波,被对方轻松接住。
夏波拽着秦老爷子的手腕,举起来,他身材高大,秦老爷子不得不踮起脚才能勉强够着。“秦老爷子你村长的位置都不保了,还有闲情工夫管你那死去多少年的爷爷?”
他嗤笑一声,又把枪抵在对方太阳穴处。那里头发稀少,冰冷的金属贴在头皮上,秦老爷子本能向后缩,却又被夏波拽着没法躲。他转了转眼珠子,刚想抬脚踢使阴招,就觉腿上一痛。
秦老爷子年纪不小,常年下地干活让他身子骨比一般人结实,但山里气候潮湿,也算不得好。夏波这一脚没留情,痛得他弓起了身子,矮小的身材看上去更是可怜。
“夏波。”秦望舒突然出声道。
她声音淡淡,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夏波却明显察觉到她的不悦。他哼了一声,算是应下,放低了拽着秦老爷子的手,到底是没彻底松开。
“不论你爷爷目的如何,但山神确实是秦家村有人恶意饲养。”秦望舒看着缩成一团的秦老爷子,又抬眼对上的笑得和气的夏波,对夏波心狠程度又了解了几分,便接了他的话道:“您是村长,村子里事情不论大小都应该由您拍板,但现在多了一个山神压头上。秦家村供奉山神百年,无论信与否,只要山神会吃人,村子里就不是您的一言堂,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您说呢?”
她看不见秦老爷子的表情,但从紧绷的身体来看想必是痛极。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手里的枪握紧了又松开,再握紧后又松,反复几次仍是觉得心中燥意难耐。
她弯下腰,秦老爷子粗重的喘气声传入她耳中,她伸出手按在了对方弓起来的背脊。不算厚的衣衫印出了凸起的脊椎,她伸出大拇指压在了一处,蜷曲的食指像是拉满的弦。
“除掉山神,看似是给我们死去的同伴一个交代,但实际好处是您。您想,秦家村没了山神,您说一就是一,说二便是二,谁敢不服?就算是暗处圈养山神的人,也得乖乖听您的话,是不是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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