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聊天终结于秦望舒肚子一声响。
“我中午吃的东西吐光了。”秦望舒罕见的脸有些发烧,她手按在胃上,随着胃部轻微的抽搐而颤动。“接下来不会有食物和水,所以我们得保存体力。”
“你有什么计划?”张雪一句话把之前的温馨和乐粉碎得彻底,瞬间拉回了她们都下意识回避的现实。“我认识的秦望舒,无利不起早。我不想把你想得这么坏,但与我手帕之交的那个秦望舒早死在了三年前。”
“你抱着我的时候,我有片刻动摇,想过你有一点丁儿为人的情感,比如说愧疚。”她抿着嘴,淡粉色的唇瓣是春日枝头里最鲜嫩的那一朵花瓣,透着惹人怜爱的娇艳。“但想来我这样没本事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愧疚的呢?”
她自嘲一笑,道:“你的愧疚都是留给有用的人,是我张雪不配。”
“什么时候发现的?”秦望舒喉头滚动,张雪还在怀里,风衣下暖暖的温度让湿漉黏稠的血迹逐渐结痂,血腥味淡去不少。
“你说退休的时候。”张雪又往秦望舒身边挪了点,两个人彻底没了距离。“人的习惯或许会变,但是很难改。你食指第一指节处有一层茧,是你用笔不正确姿势导致的,每当你说谎时,就会用大拇指反复搓这里。”
“你会退休吗?”她没有执着眼前的问题,而是跳跃式地提出了完全不相关的问题。“你愿意退休吗?”
这对秦望舒而言并不是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只是觉得很奇怪。对的,奇怪。她和张雪的友谊终止在三年前那场事故,自此两人几乎形同陌路,谁也没想到第一次破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她难以形容现在微妙的心理。
她歪了一下脑袋,决定说真话。“想退休。”
张雪点了点头,她们向来说话隔着一层皮,点到为止,话外的意思都由着各自掌握的信息推断。听起来很是不靠谱,像是孩子的恶作剧,可却是一种筛选。
“道歉。”张雪道。
“对不起。”几乎是在同时,秦望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没有间隔,没有思考,就像是她知道这一切会发生。与她一样的是平淡略显冷漠的音色,毫无诚意。
张雪抬起头,她在秦望舒怀中,只能看到对方尖中带圆的下巴,流畅的线条,恰到好处的长度,是漂亮的。她的手还被绑在身后,长时间保持的一个姿势让她手臂经过酸麻后,又奇妙的产生了新的知觉。
秦望舒的怀抱是暖的,但身上沾了血,濡湿过后也不见得有多舒服。但她张雪却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安心,像是孩子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她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年老者眼珠混黄,是一种病变,年轻者也有,也是一种病变。可人却喜欢用眼睛的黑与白去区分心灵,她觉得荒谬。她与秦望舒心思不浅,却偏生都有双分明的眼睛,清清凌凌,像是溪边剔透的鹅卵石。
“你的打算?”她到底是沉不住气,不论事关自己还是别人。
“山神今晚会来。”秦望舒说着话,胸腔产生共鸣微微颤抖着,过近的距离带起了一片热气。她的心跳不急不缓,不知道是不是太安静的原因,她恍惚间听到了另一个心跳,渐渐地与自己重合。“你知道狼和狗的区别吗?”
“尾巴?”张雪不确定道。
“不尽然。”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张雪的发旋有些出神。硬邦邦的血痂压在身上,尽管鼻子已经适应,那暗红色的一片仍是生理性的不喜。她抽出手,掐断一块粘住的发丝,碎屑簌簌落下。“狼与狗外形几乎一致,说是犬科类动物但本质都是野兽。”
“人养恶犬通常给带血的生肉,就是为保其凶性,狼不需要,因为它自小就是吃生肉长大。如果把一只狼当作狗养呢?给它舒适的窝,安全的环境,细心呵护,磨了它的爪牙,软了它的筋骨,那还叫狼吗?”
染血的衬衫一片红,碎屑落入其中在昏暗的环境下不分彼此。她低着头,眼神专注,很是耐心。“天底下的畜生都一样,区别只在于听话不听话。”
秦望舒意有所指,张雪豁的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还不等她开口证实,就听见那冷淡的嗓音里带了一些微妙的情绪道:“山神是个听话的畜生。”
张雪猛地抓住了地上的稻草。猛烈的情绪自胸口如滔滔的山洪直冲大脑,烫得她连脚趾头都忍不住蜷缩。她只是颤抖着,张开的唇瓣像是饱满熟透了的浆果,落在地上已近糜烂,
她睁大眼茫然地看着秦望舒,半明半暗中那张脸里没有情绪,下垂的眼睛仿佛正看着她,像是庙堂高坐的菩萨。七分闭眼,三分微睁,就连高高在上的怜悯都只不过是仰视中自我幻想的感动。
她想说我不信,但她更知道没必要,哆哆嗦嗦了半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感觉到了如蛆附骨的窒息。她不得不张开嘴,像摊子上贩卖的鱼,努力地打开着鱼鳃,一张一合地挣扎,但眼前的黑却越来越重。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床,泛黄的蕾丝,苦涩的药味,无力的四肢,她在阳光下暴晒,即将渴死。
“然后呢?”她死死抠住背后的柱子,或许是雨季,干燥的木头被浸润得有些软,她好像听见了一个微小到不存在的断裂声,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尖利的指甲顺利地掐在木头里。
“山神是被圈养的。秦家村是一个圈起来的——猪圈?”
秦望舒的声音有些上扬,似乎是质疑这个词的准确性,但她并没有纠结,继续道:“那只手是山神的。我早上跟着你们昨晚留下的高跟鞋脚印确定了金依瑾掉下的位置。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两人高的坡,泥土吸饱了水有些绵软。”
她抬起手,在空中勾画出大概的模样。“这样的位置,树枝的缓冲是第一道保障,就算这个距离摔下去也不会有事,最多疼一段时间,别说泥土还是软的。我曾想过她掉下去时脑袋撞到了树枝上,夏波带来的发夹上有泥土的痕迹,我当时松了口气,但很可惜,泥土是之后染上的。”
“她撞到了头,后脑勺是人体很危险的地方,她当时应该是晕了过去,所以我们没有听到她的呼救,这就造成了一个错觉。”她挑了下眉,嘴角的弧度有些冷。“我们误以为山坡很高,本能上就断定她存活的概率很小,下意识就放弃了。当然,这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如果天没有那么黑,没有下雨——”
她放缓了声音,有些讥诮。“还是会放弃。”
“为什么?”
“金依瑾是金家攀龙附凤的一颗棋子,但叶大帅怎么想?”秦望舒不着痕迹地扫了张雪一眼,果不其然地看见了她骤白的脸。“面上金家是叶大帅的钱袋子,叶大帅儿子与他不和,教堂分成两派明争暗斗又插了一手,但实际呢?人心隔肚皮,你能保证你看见的不是他们想让你看见的?”
“她是弃子,不死在这里也会死在别处,总要有个能交代过去的理由。秦家村没有权衡利弊,无疑是最适合的。”
她看着张雪,对方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抵是光线原因,白腻的脸色看着有些死灰,只有一双眼睛像是燃尽的灰尘,闪着零星的光。
“夏波不知道。”她轻飘飘地丢出一句话,漫不经心肯定了张雪的猜测。“我骗了他,那又怎样。他未必没发现,但人总是喜欢装睡的。”
“说多了。”她点了点自己额头,语气没有一点波动,连面上样子都不愿意装。“秦家村是猪圈,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待宰的猪。在有心人操作下,猪要定期上供,然后我们出现。左右都是猪,何必用自己的呢?”
“我会死。”张雪瑟缩着得出了这个结论。
她没有听见秦望舒的反驳,抬眼望去时,对方已经闭上了眼。平和的面容,细腻的肌肤,高低起伏的线条,光影下落错的高度让她有了石雕般的立体。
“我会死。”她提高了嗓音道。
秦望舒好似如梦初醒。她垂下眼,漆黑的眼睛里落进了一点光,眼珠外边折射出一层浅浅的蓝色。她神色有些怪异,似乎在疑惑张雪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但她只是道:“不会。”
她喉咙动了一下,“我保证。”
十八岁的张雪听见这样的话,会不依不饶,缠得秦望舒再三发誓确认,但二十一岁的张雪不会。她只是抿着嘴,犹豫地在确定什么,最后若无其事道:“我信。”
她换了一个姿势,稍稍拉开了一些和秦望舒的距离,就连身体都改了一些转向。但她面上极为自然,就像是再寻常不过地坐麻了一样。“我需要做什么?”
“你不在我的计划中。”秦望舒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尤其是有脑子的人。张雪好巧不巧算在其中,偏偏又是真的怕死,再加上现在被绑了手,说是累赘都属夸赞。“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就行。”
张雪听了这话,心神一动。她又贴上了秦望舒,欣喜道:“望舒要把枪借给我?”
“天还没黑,可以过会儿再想。”秦望舒轻笑一声。她见张雪面上不悦,认真解释道:“你的手被绑住了,就算给你枪,你也没办法。山神是被圈养的,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还是说你想背叛我?”
她的声音带了些笑意,在这样的环境里像是藏着毒针的蜜饯,没有引诱,坦荡荡地告诉你这是个坑。张雪转过头,没理她,这个问题且不说是否成立,就单凭她能问出口,就说明她不在乎,只是无聊之下的消遣而已。
消遣,消遣啊。
张雪叹了口气,又离她远了点,连带着风衣都卷走了一半。秦望舒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裸露的肌肤接触到了湿冷的空气,瞬间爆出了一片小疙瘩。她轻哧一声,毫不客气地把风衣抢过来,看着张雪瞪圆了一双眼,格外愉悦道:“你穿的比我多。”
眼见两人又要起口角,咔嚓的门闩声突然从外面响起。秦望舒立马望去,暴露在外的眼睛因为光线的直射略微收缩,浓密的黑巧克力色的瞳孔里露出略浅的一点圆。
“吱嘎——”一声,门被打开,大片的光落进来侵占地盘,又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她对上了夏波的目光,不自觉地搓起了手指。
他手里端着一个不算小的木盆,里面放着一个描着漂亮的青花瓷壶子,手指勾着牛皮纸扎好的东西。他走到秦望舒面前,眼里带着些许笑意,面上是居高临下的快意。屋内的光线被赶了出去,随着重重的门闩声,又回到了之前。
他歪着脑袋,欣赏着秦望舒难得一见的狼狈。在秦望舒抬脚踢过来时,又灵活地躲了过去,木盆里晃出的水好巧不巧地浇在她身上,滚烫了一瞬又冷了下去,但灼人的温度顺着肌肤沁入了骨头。她轻哼了一声,有意无意间往张雪处让了一些位置。
夏波没客气,衣袍一撩坐在了她身边。本就不充足的光线被挡了个正着,秦望舒眯起眼,背光下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在最里边的张雪更是两眼一抹黑。
“你怎么来了?”秦望舒明知故问。
“怕你饿死。”
夏波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毫不掩饰两人之间的暧昧。他从怀里取出牛皮纸包好的东西,解开麻绳露出香喷喷的包子,递给秦望舒。又从木盆里拿出瓷壶子放在了身边,稀稀拉拉的水声传来,直到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贴在秦望舒脸上,才发现那是一块手帕。
秦望舒没动,夏波也不在意。他在黑暗中讪笑了一下,细细的帮秦望舒擦着脸。濡湿的帕子温度正好,他手上力道很轻,与其说擦不如说是一触即离的扫。他擦得很仔细,尽管这样的光线下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很有耐心地照顾到了所有,却小心地避开她正在吃的包子。
包子其实不好吃,面有些死,嚼在口里没有任何劲头,浸透了菜油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牵动着她空荡荡的胃隐隐又开始蠕动。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压了下去。这个包子不新鲜,放了许久,她不用看就知道皮面定是泛着腻人的黄,但是她饿了。
她提起壶子,对着壶嘴就往喉咙里灌。甜腻的温水舒缓了胃部的不适,下一秒又因为两种完全不同的味道引得更加痉挛,她能感觉到一阵阵的抽痛。她胃其实不好的,因为早年流浪那段经历,落下了病根,哪怕之后被教堂精细养着也只是说不发作而已。
但她对食物是虔诚的,哪怕难以下咽也仍是一点点吃了下去,认真的态度宛如在吃满汉全席。直到最后一口包子咽了下去后,她没有用盆里的帕子,而是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夏波的肩膀。棉做的衣袍里面又加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密实的针脚牢牢固定。
男人灼热的温度透过衣服传到她手指上,她眼皮子跳了一下,仍是面不改色地擦拭着手指。她动作小心又谨慎,夏波竟然一时间没发现,等到秦望舒收回手也没多想。她拿风衣严严实实裹住张雪,以手撑地站了起来。她腿有些麻,不过两三步距离,她踩得稳当,蹲在了张雪身边。
张雪别着脸,她对夏波感官复杂,更多的是惧怕。他们之间没有和秦望舒那样的过去,所以眼不见为净。她不是没有闻到包子的香味,但她确实不饿,只是听到了水声时有些意动,可想到来人是夏波,立马歇了心思。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她张雪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
“别动,给你擦擦。”秦望舒按住张雪要躲的头,拖过木盆。温热的水入手有些凉,许是时间有些久了。她捞起帕子直接拧干,从脸蛋到脖子,没有拉下一处。
秦望舒手劲不小,张雪被擦得并不舒服,但她只是皱着眉没有任何意见,只是因为这盆水是夏波带来的。她听见耳边又一声很轻的嗤笑,是秦望舒的。她立马就反应过来对方在笑什么,按照她以往的脾气压根不可能忍,就是典型的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但她现在不敢。
因为夏波,她看碟下菜。
“洗个头?”秦望舒虽然是在询问,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一点停顿。直接把张雪转了个面,她的头发又长又密,被血粘得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拖把,又臭又硬,好在秦望舒之前清理过。
“水够吗?”张雪虽有意见,但秦望舒的提议确实戳中了她的下怀。她还没来得及挣扎,就感觉温热的水浇在了她头皮上,因为手被绑着,她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躺在地上。
“不够。”
秦望舒的声音吊儿郎当,张雪一时间忘记了夏波的存在,立马顶了回去。“不够你还洗,恶心不恶心?”
她听见了一声闷笑,接着那个声音道:“恶心的又不是我。”
她哑口无言,刚冒头的火立马被压了下去。她身子僵了一会儿,直接放弃,只是不甘地哼了一声。
安静的房间里,不够充足的光线,只有细细的流水声。洗头其实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前提是那个人好好洗,显然秦望舒不在这列中,她手指有些粗笨,时不时扯到张雪的头皮,倘若是一下两下就还算了,次数一多张雪就怀疑她在借机报复。
“你会不会洗头?”
“不会。”她又扯到了一根头发,这下是连根拔起,张雪没忍住抽了一口气。她笑着,话里透着些亲昵,甚至故作姿态的点了点张雪的鼻子道:“娇气。”
张雪张着的嘴突然就闭上了。她动了动身子,像是条大虫,水飞溅到她眼睛里,她下意识闭上,没再睁开,只觉得不对劲。这种不对劲让她莫名有种强烈的危机感,却又碍着有外人在说不出口,以至于浑身难受。
“我记得当初也是这样,我在厨房帮你洗头,你和我说脖子都要低断了,一躺洗下来头没见多干净,折腾得我们两个一身水。”秦望舒语气里透着怀念,冷漠的嗓音像是有了温度。“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衣服湿了没法走,就在你家住了一晚。”
“你家没电话,我怕神父担心,写了封信差人跑了个腿。那时不知柴米油盐贵,直接花了我一半稿费,你不在身旁也没个人提醒我,现在想想,挺亏的。”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提,许多张雪已经忘记了的小事又被迫跟着重温了一遍。张雪没领情,她难受得焦躁至极,却又没法宣泄,心理上的反应奇妙地影响到了生理,虚假地生出了一种尿意。
她夹紧了大腿,在暗处隐秘地摩挲着,秦望舒敏锐的察觉到了。她无声地笑了笑,捏了下张雪的耳珠,对方立马老实了,可没过多久又复发。她低下头,两个人贴得很近,张雪像是得到了喘息,她迫不及待地小声道:“秦望舒,你恶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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