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吃过饭后,她撑着下巴坐在门边,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夏波跟着秦望舒进了房间。屋外的雨渐小,到最后绵绵如针,她无意识地在腿上画着圈圈。
她知道自己心气狭隘,毛病众多,但因为她生得好,所以便有了娇蛮的资本,但她毕竟不是真笨,分寸这两字她心里门儿清,除了面对秦望舒。
报社里约稿作家并不少,但女作家可谓是稀罕,她也曾想过匿名投稿。少女的情怀是首诗,这些诗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就和菟丝花一样,不需要任何打击,随着时间便会自己枯萎。
她的情怀,死于进报社的第一个月。她满怀激动地写出了一篇文章,怀着别样的心态改变自己的字迹,在递给主任时,那短短几分钟,她畅想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父母和弟弟,还有她自己。
梦分长短,大多数人是一晚,长长久久地在一生,短的如她,刚升起便破灭。她在学堂时,所有的老师都夸她诗词作得好,迤逦清雅,如她人,是亭亭玉立不妖不媚的荷花。
三人成虎,时间一长她也根深蒂贵。她是荷花,她身边的人是接天无穷碧的荷叶,绿叶理当捧着红花。她是这么认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主任的批评让她尤其难堪。
梦碎的那一刻,她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久到分不清现实。她是这个梦里的公主,所有人的存在都是为了她,直到一天梦被撕碎,她的世界坍塌,她才认识到张雪和这天地间所有平平无奇的女孩子一样,只不过是貌美了一点儿,仅此而已。
或许是她不服气地反驳让主任意识到什么,他缓和了语气:辞藻华丽并非坏事,这说明文学修养好,但文章要有主题和立意,大的格局才能让人耳目一新。
“我们要去后山。”秦望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语气淡淡,像是通知又像是招呼。
她心平气和,晃了几下条凳,令人酸涩的吱嘎声响个不停,像是伴奏,气氛突然间又活泼了。她听见自己哦了一声,没什么感情。她等了一会儿,余光中褐色的风衣一动不动,是秦望舒在等她说话。
她应该说什么?
你早些回来,路上小心。这句话还没成型就被她否认了,太亲密了,不适合,她们才吵架过,应该冷漠些。她歪了下脑袋,道:“我知道了。”
对的,我知道了。她和秦望舒的关系应该这样,不主动也不拒绝,有淡淡的东西维系着就够了。她刮了刮光洁的下巴,莫名觉得扳回一局。
“我们不在,你小心点。”褐色的风衣晃了晃,像是记忆中那天被吹动的窗帘。“注意秦老爷子,秦凯也是,秦家村的人都不能信。”
“噢。”她又应了一声,觉得有些烦。架都吵了,脸都破了不知道多少回,怎么还能这么虚伪地在这里磨磨唧唧?
“退烧药在我行李箱,有什么事去找秦苏,别和蔡明分开。”
她低下头,想叫秦望舒早点走,却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思来想去只觉得秦望舒是故意的。她和秦苏才吵架多久,若与她无关,她大可虚伪的装大度,偏偏是她先挑起的,她拉不下这个脸。
褐色的风衣动了,她抬起眼,面前空荡荡的,但下一秒就感觉头上多了点什么。是一只手,力道很轻,带着浓重的安抚意味,她压在心底里的小酸涩就突然间冒了芽。
“我走了。”
她撇着嘴,没应声。模糊的视线让她不敢眨眼,却也怕被秦望舒发现,仓促的又低下了头。隐约中有个黑黑的影子,从她身边离开,遮住了门前的光,又消失不见。
她迟缓的大脑运转了一下,才回过味他们已经走了。
秦望舒走了!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跑出屋外。雨丝细如针,青山绿水,炊烟袅袅,远郭人家,就是没有她想看见的那个人。她跑了几步,心脏突然抽痛,她捂着停了下来。
春雨料峭,被和旬的山风揉捏着,很快,她睫毛头发上都缀满了无数的小珠子,朦朦胧胧,好似如画的烟雨江南,水染墨韵的秀丽婉约。
半晌,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坐回了门前那根条凳。
屋内温度高,小雨珠慢慢沁入发丝,眼里,衣服。她心情有点沉,但不至于不高兴,蔡明坐在她旁边像是个隐形人一样,他不吭声,她也不想开口搭话。
可主任的话突然又冒出了头,格局要大。她晃了晃腿,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城府不深,格局不大,浅浅的像是一滩清水,不需要别人看就自动倒映出所有,所以她空有文学修养,却作不出好文章。
她又想起第一次见秦望舒的文章,简单的用词,平稳的情感,冷漠的客观地在叙述所有人看来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却莫名的悲哀。像是揭开了世界的一角,她匮乏的认知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噼里啪啦地化成灰烬。
秦望舒,秦望舒。
她出生某种悸动,她迟迟不来的春天终于颤巍巍地吐露了第一片新芽,破碎的诗在这一刻突然重组,她抓耳挠心地想要知道这个名字下得更多,不是秦望舒这个人,而是张雪对秦望舒这个名字下的想象。
那年她十八,与秦望舒一同在最美好的年岁里。
她以为她已经忘记的事情,零零碎碎地又串在了一起。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在一下又一下的响,如同十八岁那年知道这个名字。
她抿起嘴,脸上柔和的线条崩得笔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蔡明,你有想知道的吗?”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脑袋有些眩晕,有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叫喊,阻止。她不为所动,坚定道:“我们这次的目的是带走铜牛,铜牛不走我们就不走,但秦家村闹鬼。望舒不相信世界上有鬼,我也不信,山神吃人不过是畜生吃生肉而已。”
“她被山神盯上了,她可能会死。”张雪转过头,看着圆头圆脑胖成一堆肉的蔡明继续道:“你知道她是教堂的人,帅不动兵死,帅死兵自然死。”
“我要去找秦苏,你陪我。”
她的格局不大,娇惯了十八年的花朵只有眼前那点阳光和雨露,位置不大却也够她生长,她很满意,也不想改。曾经难堪的、灰色的过去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一样的平平无奇。她在向前走,时间带走了的过往也就带走了,不是和解,只是无关了。
她不知道秦望舒的打算,也不想知道。她们不是一类人,短暂的交集过后会各自回到自己的轨迹,所以她不会帮秦望舒,她这么做只是惜命而已。
秦苏是个孩子,所以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在张雪有心的讨好下两人重续单方面的虚伪姐妹情谊。看着面前笑容明媚的女孩,她难得有些愧疚,她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格局可能比主任想象的还要小。
“你知道望舒他们去后山做什么吗?”她趁热打铁,问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知道。”秦苏有些诧异,她对秦望舒了解不多,但她还记得自己讲的故事,不确定道:“可能去寺庙了?”
“寺庙?”张雪重复道。
她和秦望舒的消息从一开始就有差距,她执着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对外面的一切皆是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与秦望舒争个高低,不仅是习惯使然,更多的是女孩子细微的小心思。
“对,后山很早以前有个寺庙,但现在已经破败了。”秦苏的心思比张雪还浅,她欢喜两人的关系修复,不等张雪再问便主动吐露道:“秦姐姐好像是要找山神。”
“找山神啊。”张雪的声音有点轻,飘呼呼的,说话间的气流就给吹散了。秦苏没听清,她抬头看着张雪,被摸了摸脑袋。
张雪不知道的有很多,秦望舒没有义务与她免费共享,她自始至终就不是一个好的合作者,但她也是有那么点儿良心的,不多,就比黑心肝的秦望舒要多一点。
找山神这件事,看似危险实则安全,因为他们有枪,反而是留在秦家村的她和蔡明才是最危险的。手无寸铁,又人少单薄,就是天然的人质和泄愤对象,身家性命全部系在他人身上。
她不是这样的人。
“那望舒还说了什么?”她说完后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她和你还做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秦苏松了一口气,她指着屋外铜牛的方向道:秦姐姐倒是和我去看了铜牛大仙,添了柴。
她笑了笑,拉着张雪到门边。才一抬眼,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依旧是空荡荡的,铜牛在,却没了往日跳动的火光。
火灭了。
她骤然升起一股惊恐,猛地抽出手,跌跌撞撞朝外跑去。张雪急忙叫上蔡明,一同跟了前去。
山风又猛又烈,吹得她衣裙飘飘,恍若要飞走一般。她记得那团火,秦望舒曾和她提过,她记下了但没当回事,她总是这样习惯了别人把什么都送到她面前,到报社后鲜少主动过什么。
高跟鞋跑步每一下都像是榔头重重地敲在她脚后跟,又疼又磨人,一不小心还会摔跤。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秦望舒不在,没有人会怜惜她,她得护着自己。
张雪身子骨弱,她跑到铜牛旁时两腿发颤,半天一口气没缓上来,只能靠在槐树上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腔,嗓子,喉咙没一处不难受,她说不出话,慢慢滑了下来。
她看见秦苏趴在地上吹气,腮帮子一股一股的,吹得认真且用力。有些可爱,她扯了下嘴角,又看着纹丝未动的木柴,吃力道:“重新生火吧。”
秦苏恍若未闻,依旧努力吹着气,仿佛下一秒熄灭了的柴就会突然窜出火苗。张雪见了觉得那股子焦躁又冒起来了,她撑着树站起来,强拖着酸软的腿走到秦苏面前,大声道:“火灭了,你这样吹是不会点着的,你要重新打火。”
秦苏依旧没动,她趴在地上,脸贴着地,细小的沙粒粘在了脸上,一只蚂蚁路过,顺势爬了上来。张雪升起一股无名火,她抓起一根半截烧成了碳的柴火,拨开严实的火堆,露出潮湿又黑漆漆的地面。
“这些柴都湿了,你没烧过火吗?”她吼道,正想把秦苏拽开就看见她白皙的脸上淌下清晰的水痕。她一愣,半空中的手不知不觉放了下来。
用力吹气的秦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脸上的水痕越来越清晰,巨大的泪珠撞到了脸上的蚂蚁,蚂蚁僵持了一两秒,不堪重负。它挣扎着,却仍是顺着水痕掉在了地上。
张雪捏紧拳头,拽起她,胡乱的用袖子擦干了秦苏的脸,动作蛮横又粗鲁。“打火石在哪?”
秦苏没回话,她躺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背部弯成一道漂亮的曲线,双手死死抱着膝盖。这是每个人降临在母亲肚子里最初的模样,害怕、陌生、不信任、防御的姿态。
张雪所有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蔡明,你有火柴吗?”
蔡明不抽烟,家里有仆从,这种小事从来劳烦不到他,他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带。他知道,但张雪问起时,仍是全身搜了个便,才嗓子干涩道:“没、没有。”
“那帮我找一些干草。”
她哆嗦了一下,挑了一根细一些的木头,顺着开裂的逢用力扳。她力气小,没做过重活,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也无济于事。她不服气,丢在地上用鞋子踩着一角,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重心全落在了后头。
她听见“啪——”的一声,手上一轻,一屁股坐在地上。尖锐的疼痛从身下传到了大脑,一路蔓延过的神经像是被凿子狠狠砸断,疼得她眼前一阵黑,呼吸里都带着一股血腥味。
她不敢动,四肢的感觉被模糊了,只有痛意鲜明。一滴汗从她额头滑落,她咬着牙直到耳朵里嗡嗡的声音消失,才努力用手撑起身体,拖着累赘的裙摆爬到了那根扳开的柴火面前。
她顾不得擦汗,夹着手上的细细短短的树枝,对准柴火干燥的地方开始快速转动。
摩擦生火,这是每个孩子睡前的故事,她也不例外。故事里轻飘飘一句带过的艰难,现在被她变成现实,还没过去一分钟,她就觉得手掌疼,细小的木刺似乎扎了进去。
能忍。
汗水滑进眼睛,又酸又疼,她眨了几下眼睛没缓解,便干脆闭着继续转。掌心像是有把火在燃烧,烧得她血液滚烫,扎进肉里的木刺仿佛被融化了,它们与肉连在一起,在手掌摩擦间,带着热意的什么东西似乎要冒出头。
她感觉自己手可能长水泡了,又暗嘲娇气,想睁开看一眼,又怕面对毫发无损的木柴。
她挺了挺腮帮子,也不是不能忍。
她听见了脚步声,她本能地开始雀跃,是蔡明或者是——秦望舒!
“张雪——”蔡明的声音响起,却被另外一个更浑厚的声音概括道:“火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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