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哭完后,擦干净眼泪,站起身又把衣裙理了理。哭的时候不知道时间,但来回的脚步声却听得一清二楚,大抵是她没有歇斯底里,所以村民并未多管闲事。
山里的空气很是新鲜,她不用照镜子便知道现在眼睛肿得厉害,以至于看东西有些模糊。
她回去的时候秦苏并不在,她拿了个木盆打了点水,帕子沾湿后敷在眼睛上。她躺在床上,现在的春水还带着丝丝寒意,穿过眼珠子混入血液里,驶向全身。
没一会儿,她便觉得冷,扯过身下的被子胡乱裹在身上仍觉得不够,整个人都缩了进去才稍稍安心。
封闭的环境中,她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安静且带着固有的节奏。呼吸间喷洒的热气被锁在被子里,没一会儿便热了,她憋了一会儿,忍不住掀开被子,大口喘气。
帕子在她起身那一刻已经掉了,她眼睛仍肿着却没有之前的胀痛感。她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房门被轻轻敲了几下。
“姐,你在吗?”秦苏等了一会儿,又道:“那我进来了。”
她才推门,便发出了令人一阵牙酸的声音,她俏脸红了红,下意识看向躺在床上的张雪。见张雪没反应便瞧了瞧铁钉相接处,抓了抓脑袋道:“我要去找秦凯叔,姐去逛逛吗?”
四周安静得可怕,明明是不大的屋子,说话间竟然隐隐有了回音。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张雪仍没有动静,秦苏的眼睛暗了下去。
“我们村子虽然一般,但是大家都很好。秦凯叔是村子里的铁匠,长得有些凶,却经常给我们准备吃的,大伙都挺喜欢他的。”
她又等了一会儿,低着头看着自己半旧不新的鞋子,顶了顶脚趾,失落道:“那姐好好休息吧,我自己去了。”
正当她要转身时,张雪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巧克力好吃吗?”
秦苏瞬间觉得自己的脸烧了起来,连带着血液一起。那种做亏心事被发现的心虚感,让她无地自容。她张着嘴,急急忙忙解释道:“姐姐、姐姐叫我吃的,她给我了,我、我就尝了一块。”
“就一块。”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好吃吗?”张雪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辩解,又重复了一遍。
“好吃。”秦苏如实回答。踩在地上的脚却忍不住磨了磨鞋跟。她想走了,这样的张雪让她感到不安。
“骗子!”躺在床上好好的张雪突然坐起身,不知道被这话刺激到了哪根神经。她死死掐着秦苏的肩膀,又委屈又怨愤道:“巧克力怎么会好吃?”
秦苏被吓了一跳,她缩了缩脑袋,对上了张雪明显哭过的眼睛,心像是被蜇了一下,不疼,就是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道:“不好吃,我是骗你的。”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说,张雪会开心,没想到张雪嗓音更尖锐道:“你撒谎,巧克力怎么会不好吃?”
“巧克力怎么会不好吃?”张雪垂下眼,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秦苏。不过一秒,她又瞪大眼否认道:“巧克力怎么会好吃?”
她嘴里反复叨念这两句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让秦苏从心底里冒出了股寒意。明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却让张雪状若疯魔。
秦苏唇瓣翕动,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她垂下脑袋,这是张雪一个人的舞台,张雪的悲欢喜乐都是属于她自己一人的,而秦苏只不过是台下的一个观众,并不相通。
“巧克力其实不好吃。”张雪闹玩后,突然抱住了秦苏。
还在抽条期的少女格外纤细,她一只手就能揽住对方的腰。干净的肥皂味道从对方身上传来,这对于张雪而言并不陌生,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味道也属于她。
只是——她入了西式学堂后,身边往来的都是富家女,各种时髦的香水与香薰让她大开眼界的同时又难免滋生了小心思,女孩的虚荣心并不会随年龄增长消失,而是与日俱增。
她人生第一瓶香水是母亲梳妆台上的桂花头油。
金黄的桂花成团成簇的长在枝条上,一阵风吹来,簌簌落下,浓香扑鼻,桂花做成的油更是如此。只需要一点点,整个人便能香得令人作呕。
张雪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要融入她们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第一天换来的嘲笑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女孩的成长总是在某一刻,那一刻她没有父母的庇护,弟弟的谦让,她迅速成长。
时隔多年后,她成了最大报社里的记者,那些嘲笑她的同学,都变了一副嘴脸。她穿着精致的洋裙,踩着并不舒适的高跟鞋,喷上西洋香水那一刻,她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她心心念念的东西,竟然与母亲的桂花头油没有任何区别,都一样香得发臭。
“巧克力不好吃。”她哽咽着重复了一遍。收紧了抱着秦苏的双手,人与人的悲欢并不能相通,但是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命运与这个早年丧母的女孩相连。“你知道红酒吗?”
“红酒是西洋传来的一种由葡萄发酵的酒,剔透的紫红色看着很是漂亮,深受西式进步女性喜爱,后来逐渐成为上流聚会必备品。我有幸喝过几次,那味道就像是坏了的葡萄在放些醋。”
“明明这么难喝却无数人趋之若鹜,你说他们为什么呢?”
秦苏吞了吞口水,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品尝的不是红酒,是红酒背后的权利。”张雪垂下眼,她深深吸了一口秦苏身上的皂角味,道:“巧克力好吃吗?”
秦苏颤了颤,尖俏的下巴越发可怜。她伸手抱住了张雪,坚定道:“好吃。”
哭泣是一种有效的情绪发泄,只是有些伤眼睛。张雪出门前特地照了镜子,不得不说命苦的孩子早当家,秦苏张前忙后确实把眼睛的红肿压了下去,但眼皮子仍是有些肿。
张雪要强,所以扑了粉做遮掩,可又觉得面色太白没气色,最后挑挑拣拣了几瓶口脂混在了嘴上,才觉得满意。而在这期间,秦苏就全程看着。
张雪没说,秦苏也就当了个哑巴,但秦望舒送的巧克力却被秦苏收了起来。
村子里每户人家离得不算远,同样款式的篱笆圈了一块大大的地,圈养的鸡和鸭伸着脖子呱叫着,地上一滩可疑痕迹。
张雪见了捂住鼻子,下意识走开。她身前带路的秦苏脚步依旧轻快,对周边一切恍若未闻,张雪不由得皱起了眉。
秦凯的屋子在村子里边,不见围起来的篱笆,只有搭出来的一座草棚,草棚下是一座烧得正旺的火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到屋外。
“秦凯叔!”秦苏兴奋地叫了一声,她招了招手,快步走到火炉旁道:“我门锈了,找你讨些油。”
“臭小鬼,又来要糖了!”秦凯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语气亲昵道。
秦苏也不害怕,笑嘻嘻地凑了脑袋上前道:“才没有,我屋里来了个漂亮姐姐,秦凯叔叔这里的糖好吃,我便带她来尝尝。”
说完,她挤了挤眼,全然没有在张雪面前的文静,尽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淘气。
“臭小鬼!”秦凯又是一骂,放下了手上正在打的农具。
许是打铁的原因,他穿得格外单薄,□□的上身是鼓胀的肌肉,铜色的肌肤闪着汗液留下的光。他站起身,人高马大的,却拖着一条腿去拿条凳边靠着的拐杖,架好后才一瘸一拐地走出草棚。
秦凯见到张雪愣了愣,原本自如的气息一下子就局促起来。他摸了摸手,几次想要张口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觉得口干舌燥,干巴巴道:“你、你好。”
“我叫秦凯,是村子里打铁的。”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忍不住抬头偷看,好巧不巧被秦苏抓了个正着。
“这是张雪姐姐,这几天暂住我家。”秦苏笑眯眯地挽住张雪的手,道:“秦凯叔,我们的糖呢?”
“我、我给你拿!”
秦凯的屋子与秦老爷子和秦苏的并无区别,或许是因为打铁口袋有些盈余,所以屋内添置了不少家具,看着比别处多了些人气。
秦苏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笑嘻嘻地拿着桌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嘴里咂巴了几下道:“秦凯叔这水都是甜的,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吃糖也不知道是哪染上的怪癖。”
她喝完才想到张雪还晾着,赶忙准备再倒一杯却发现秦凯已经递了过去。秦苏捧着杯子不再吭声,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面前的糖水被装在瓷做茶盏里,糖水略黄,在杯中晃来晃去。捧着它的手很大,虎口有几道醒目的伤疤,磨平了的手指里满是黑黑的东西。
按照以往,张雪怕是早就发脾气了,但现在她沉默了几秒,随后扬起一个笑容,双手接过道:“谢谢。”
秦凯被她的笑容一晃,满眼都是那过分白腻的肌肤。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慌忙去拿糖。
秦苏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她眨了眨眼道:“秦凯叔以前在城里干活,后来是因为他父亲要去世了,不得已才回村子当了个打铁匠,但因为在城里待过一段时间,所以秦凯叔和我们不一样,他见识多。”
糖水入口那一瞬,甜腻腻的味道瞬间刺激了全身,顺着温热的水流淌进胃里,秦苏感觉整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和满足。
她身子一趴,下巴抵在木桌上,张开手像鱼一样划了几下,歪着脑袋解释道:“糖在村子里是稀罕物,哪怕是村长家一年也吃不到几块,所以这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东西,没人不爱吃糖。”
“我爱,村口铁柱哥家里刚生下的大胖小子爱,就连花花姐家里养的狗都爱。但她们都只想吃糖,因为秦凯叔长得凶,又瘸了一条腿,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她们都知道秦凯叔人很好,所以每次她们总会以各种理由来骗糖。”秦苏又喝了一口水,沾染了水的唇瓣颜色淡淡,格外娇嫩。“我也是,秦凯叔都知道,但还是会给。”
她一股脑儿把茶盏里的糖水喝了个干净,又仰着头把里面仅剩的舔干净,不舍地看了几眼桌上的瓷壶,最后狠心扭过头道:“姐,你觉得秦凯叔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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