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还想着山神的事,张雪几次张嘴想说话又吞了下去,到最后还是秦望舒看不下去道:“你想说什么?”

    “金依瑾真死了?”

    “金依瑾不是死于意外吗?”秦望舒停住了脚步。

    张雪嘴里有些发苦,这话她才对秦望舒说过,如今却又被对方用来堵自己。她想大大方方地承认,却又逃不过自己心里那关,金依瑾的死和她有着无法逃脱的关系。

    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虽对金依瑾怀有恶意,却从未想过让她死。她又想起那只手,如果那时候她没有推金依瑾,会不会——会不会金依瑾就不会死?

    “会。”秦望舒看穿了她心中的挣扎,血淋淋地撕开一切道:“金依瑾本不至于死。”

    金依瑾本不至于死,是她害死了金依瑾。这个认知像是颗种子落在她心里,瞬间扎根发芽,怎么也无法拔除。

    “夏波不会离开,我也不会,蔡明更不会,而你没机会。”

    他们上山大半路都是坐夏波的车,实在没路后才用脚走。山路崎岖,她不觉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张雪能顺利走下山。大概率是会迷路,不是饿死便是葬身野兽肚子里。

    也可能是山神。

    这个念头刚冒出,她又生出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瞬间,她目光变得幽深晦涩起来。

    “你想离开吗?”

    张雪咽了咽口水,她喉咙干哑难受,之前腮帮子咬得太紧,现在送下来格外酸涩,连着喉咙的胀痛,她隐隐觉得额头又烧了起来。

    她猜不透秦望舒心思,只能老老实实道:“想。”

    秦望舒轻轻笑了起来。她比张雪要高上半个头,看她时总带着天然的俯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就像是夏波看他们一样。

    她伸出手,压在张雪脑袋上,发丝的柔软和冰凉像是上好的缎子,她五指微张,顺着圆溜的脑勺一路梳下去,畅通无阻。

    张雪发量充沛又长,披在脑后像是瀑布,把本就娇小的她衬得更是玲珑精致。尤其是现在面色发白,眼带红痕的模样。

    教堂喜欢百合花,因为它纯白无暇,所以人人歌颂,但她不喜欢。她觉得百合太过娇弱,光秃秃的一根茎,谁都能轻易折断,所以她喜欢带刺儿的。

    随着神父在她身上投入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多了一个美称:玛丽亚的白玫瑰。她第一次知道时,表情有些微妙,善良的神父只当她高兴又不敢表现,所以大方地给了她一个带着神味道的怀抱。

    那时的神父也是这样,摸着她的脑袋,梳着她的头发,她想笑,却又觉得安心,不像现在的张雪,浑身僵硬,全神戒备。

    她见好就收,把松散的发丝规规矩矩拢在张雪耳后,极为贴心的握住了对方的双手。

    “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张雪的手冷,与天生火气旺的她恰好相反,所以她是主子,张雪只能是狗。但忠心的狗总能换取主人的喜爱,不是吗?

    张雪嘴唇翕动,她似乎还没从夏波的恐吓中缓过来,又似乎是受到了新的惊吓。她虽然长了一副菟丝花的样貌,可她是一个坚强的人,坚强的人极少真正哭泣,眼泪只是她的保护色。

    但在这一刻,她只觉得胸腔酸涩。她脑中有一个声音在不甘的嘶吼,尖叫,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她垂下眼,看着相握的手。她又抬起眼,笑道:“我信你,狗怎么会不信主人呢?”

    她笑得灿烂明媚,如玉脂般的肌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艳羡的剔透,细看之下嘴边还有一点梨涡,配上红红的眼眶美得有些妖邪。

    张雪清楚地知道这一瞬有什么变了,这个世道没变,面前的人也没有变,变得是那个低贱的、虚伪的、不甘的、有点天真的自己。

    民国九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她亲自碾碎了自己那点为人的尊严,于是,张雪死在这一天,从此只有为了活命的狗。

    秦望舒低低笑出了声,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透着明显的愉悦之情。她抽出手,按着张雪的肩膀道:“你喜欢香水吗?”

    她这话纯属明知故问,但张雪不得不答:“喜欢。”

    秦望舒弯起了眼睛,她也是美的,与张雪菟丝花般的美貌不同,带点儿冷清和破碎感。不笑时有些苦,一笑时便如羞花胶月,十分惊艳。

    “金依瑾的发夹上有玫瑰味的香水,我身上是教堂的熏香,夏波——”她突然顿住不语,似乎在思考用词,过了几秒后才道:“他身上也有味道。”

    “你也有。”秦望舒面对张雪不解的眼神,又笑了笑。

    她有个计划,她不方便就想让张雪去试试,但张雪刚刚才收到了惊吓与屈辱,若是逼得太厉害,很难保证不会奋起反抗,这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她换了一种说法道:“秦老爷子说,山神吃人,靠气味。”

    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身上的淡淡的香味又飘入鼻中,不过一会儿便被鼻子适应,再也闻不到。这是人身体上的一种惰性,她由此猜测了山神。

    “玫瑰香味浓郁,金依瑾昨日身上气味最大,她就率先出事了。我的衣物都有教堂的熏香,昨晚我就见到了山神,接下来会是谁?”

    张雪不语,秦望舒也不甚在意。她四处张望,捡了一块小石子半蹲在地,在泥土上开始写画。她思路清晰,不一会儿便把山神和秦家村以及他们的关系勾画了个明白。

    “秦家村虽然供奉山神,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未必是双向的。”她想起了秦老爷子家里辟邪的桃木和崭新的门神,觉得真相可能比她猜测得还要糟糕一些。

    “姑且认为是合作。”她嘴上说得和心里想得完全相反,在她看来这就像是小时候读过的话本子。妖怪吃人,但村民无力抵抗所以只能采取一个中折的办法——祭祀。

    所以山神不是神而是妖怪,但秦家村依旧是愚昧的村民,而他们则是被选中的祭品。

    她手上的动作又瞬间的停顿,但又立马恢复正常,一条又直又流畅的线条在石子下流淌而出,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失误。

    “你觉得山神是什么?”依照秦望舒的想法,现在讨论山神没有任何意义,但张雪还不明白。“秦家村装神弄鬼的东西?还是野兽?”

    野兽这个词有点微妙,让她的思绪一下子就从神怪跳跃到现实。她看过《山海经》,觉得这两者无异,但后者却能给人无限勇气,大概就像是神父给她的童话书。

    王子和骑士会为了百姓或是公主,去屠龙。如果把龙放在了神话的位置上,人还未开始便输了,但如果只是某种生物,便会觉得山高险却仍有机会。

    果然,张雪听到这个词后,脸上舒缓了不少。她抿着嘴,像是在斟酌,秦望舒也不着急,慢慢等着。过了许久,她道:“死的不应该是你吗?”

    秦望舒愣住了,她脸上的笑意不减,眼神却认真了不少。她像是从未见过张雪一般,极为专注地盯着她,如果眼神有穿透力,张雪怕是被她盯成了个筛子。

    “昨晚你见到了山神,就说明它已经盯上了你,你说接下来会是谁?”

    “没错,是我。”秦望舒没有恼,她只是觉得惊奇,在惊奇之余也生出一种感叹。“那我死了后呢,下一个是谁?”

    张雪面色一僵,但很快又无所谓道:“有关系吗?”

    “夏波会保护我。”他们当中只有夏波有枪,她把山神定义在了野兽的形象,那夏波必然是可以战胜的。他会保护她,也必须保护她,这是教堂与叶大帅之间的平衡。

    至于张雪和蔡明,谁会在乎路边的野草死不死呢?

    张雪压胸下的手突然捏紧拳头,她此时与秦望舒一般半蹲着,胸前华丽的褶皱领铺了一层又一层,把她手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又感觉到了不甘和轻贱,她敛起了所有的心思道:“主人没死,家狗怎么会死呢?”

    秦望舒笑了笑,垂下眼没点破。狗在很久以前是狼,只不过是被人驯化后才成了狗,但狼的野性依旧刻在了骨子里。

    吃生肉,饮血,不服管,她喜欢称之为畜生。对于畜生,对它好是没用的,只能棒子加大枣,既要让它怕了你,又要让它清楚的明白只有跟着你才能活。

    “我们得去看看。”

    “不管是山神还是她自己,人是不会无故失踪的。”她站起身,拍干净手上粘到的泥土,看着地上她勾画的东西,伸出脚擦干净。“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她往村外的方向走了几步,听身后没动静又转过头,见张雪站在那儿抚着额头,弱柳扶风之姿里满是矫揉造作,她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尘封已久的词。

    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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