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陛下圣明,有失远迎



    京城。



    垂拱殿。



    老皇帝慵懒侧卧檀香软榻,枕着今年春蚕编织的金丝靠枕,看着上诉奏书,老宦官曹严恭敬站在一旁,身后两个宫女轻摇长柄羽扇为皇帝添风驱蚊。



    殿内香薰缥缈,下方两位着紫袍,戴纱罗幞头的重臣侧坐一旁,双手局促抓着腰间镶金嵌玉的革带。



    紫袍在当朝为一品朝服,进谏帝王又无需叩拜,在当朝除了亲王便是三师三公等荣誉傍身之人。



    正是齐太师、萧太傅。



    此次进谏就为皇帝突然赦免赵正立而来。



    赦免也就罢了,为何还另封他河东路长宁军上轻车都尉?



    他们都是皇帝亲信,没必要学其他人胡乱揣摩,故而今日退朝再单独面圣,探探老皇帝真实意图。



    不藏匿心思,是他俩笨中求存的办法,也合老皇帝驭人之术的胃口。



    但能坐上太师太傅位置古今往来又有几个笨人?无外乎懂得顺势利弊,从而伪装成大智若愚罢了。



    老皇帝看着书谏上字里行间透露的乱臣遗子后患无穷,放虎归山等词汇满是笑意。



    结合他俩那悬赏百万金的前因,看得出两人比他这个帝王还痛恨乱臣。



    他很欣慰。



    良久之后缓缓放下奏书,脸上难遮笑意的看着齐太师萧太傅,最后落在褶皱满面的齐太师身上:“隆弼老哥,如若没记错你今年已在八十仗朝之年有余了吧?”



    又转向稍年轻的萧太傅:“萧老哥也过了古稀之年吧!”



    两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老皇帝嫌弃年事已高,或是最近犯了什么事儿,是劝退让贤的前兆。



    两人思绪百转,萧太傅最后还是看向自己老大哥齐太师,齐太师这才起身对老皇帝行君臣礼:“回陛下,老臣今年八十有三。”随后叹息道:“人虽老,心没老,为陛下效命的初心仍在。”



    萧太傅也赶忙铿锵附和:“老臣也一样!”



    老皇帝百感万千,犹如回到那个十国纷争的年代:“跟朕奔波一生,自然得给列位老哥一个安稳晚年,朕赦免赵正立,安排他北上河东路,封他做长宁军四品上轻车都尉,爵位无实权可握,要的就是让他把江湖带到边塞去,以江湖势力抵抗契丹、吐蕃、西夏。”



    齐太师补充道:“万一那乱臣遗子带动江湖搅乱边塞呢?或者被别国利诱吸引去,从而对庆国不利?”



    老皇帝摆了摆手:“那赵正立与吐蕃西夏契丹等国江湖彻底撕裂,这在江湖众所周知。其次他虽无父无母,甚至对当朝敌视,但有青城山跟他七位师兄在,他定然不会做叛国之人,这一点在前两日东海之滨已经应验过。”



    随即他叹了口气:“朕也绝非无情之人啊,想必你俩也知他父母隐情,再则,赵天师虽然不问俗事,对他父母之事从未过问,这些年为庆国勤勤恳恳,可终究与那赵正立有层模模糊糊关系,若赶尽杀绝动了他那俗世心,恐怕也很难兜住。”



    萧太傅放言道:“一个大宗师而已,有何惧怕?”



    老皇帝反问:“若是青城山参与呢?就目前得知那第二道人已摸到陆地神仙门槛,更是下山为赵正立撑腰,横推了北少林跟沧州杜家,最近又在登州力战四大宗师,估计那掌门也在伯仲之间,还不谈其他几个真人,届时,若闹翻用数万甚至十余万人去围剿一个江湖门派?便是胜了也会伤了国之根基,那时边境来犯当如何?”



    两人一时沉默,起初一个赵洪云还不用太在意,即便他身为龙虎山客卿天师,龙虎本教张天师一脉也不会跟着他与朝廷对立。



    但如今有青城派这个靠山明目撑腰,也明白老皇帝为何突然降旨赦免原本被他铁定的乱臣遗子了。



    毕竟灭江湖门派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按照商人角度,怎么算都是亏本生意。



    所以庙堂与江湖多时间都是井水不换河水。



    老皇帝接着道:“江湖与庙堂好不容易安静两年,眼下那几个逆子也在蠢蠢欲动,这庆国表面上一团和气,内部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了,契丹等国又多次叫嚣,朕不想节外生枝,去激化江湖矛盾。”



    随即长叹:“若是能将这股江湖势力凝聚起来与边军同仇敌忾抵御外强,庆国注定长久太平。”



    两位太师太傅沉寂良久,话说到此自是明白皇帝用意与顾忌,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乱臣遗子真被赦免,同时也将其安排北上荒凉边塞,边境苦寒,战乱不休,不出意外他这辈子算是跟朝堂无缘。



    两人想通这点,深深拱手低头行礼:“陛下圣明。”



    ——



    浩瀚东海之上波浪起伏,数拨海寇扬帆成包抄之势围拢大船,大船调转舵头朝西北撤离。



    稍近的海寇已入百米之内,老船长轻喝一声“放箭”,船上连发弓弩似箭雨伺候,还夹杂燃油投石器。



    箭如蝗虫过境,火球似彗星陨落。



    帆船上一直平稳静立的人此刻动了,竟然扯起一块长布腾空兜住飞驰而来的利箭,身体顺势旋转踢飞火球,再抛撒出包裹的利箭。



    “嗖嗖!”



    箭羽以双倍速度折返,船上甲板的伙计惊得瞪凸眼睛,熊熊燃烧的火球一脚被踢飞?一张布就能兜住利箭?关键是抛撒返回的速度比拉满弓弦还快。这已经超出他们认知范围,望着疾驰而归的寒森森箭头他们本能埋头躲避。



    然而等了数息时间也没听见锵锵箭落甲板的声音,更没感受到自己不幸中箭的疼痛,以及同伴哀嚎。



    待他们警惕的微微抬头,看见永生难忘的场景,数十上百去而又返的箭雨居然悬停一丈开外虚空,好似被某种神秘力量生生定住。



    届时,一脸茫然的船伙计们环顾四周,瞧见那白袍俊逸的公子大袖一挥,那悬停丈外利箭竟调转箭头唰唰暴射而出。



    速度快到肉眼都难以捕捉轨迹。



    下一刻只听见海寇船帆噗噗呲呲,帆布破,帆杆断、船体穿、夹杂惨叫,就连方才踢飞火球,用布兜住利箭的“神仙人物”也难免遭殃。



    稍远的三两撮海寇船帆见势果断掉头逃跑,明眼人都能瞧出对方有高人存在,他们可不认为自己能充当百万兵将,活活耗死对方。



    局势扭转太快,若不是汪洋之中渐渐沉溺的帆船与还未散开的斑斑血水,船伙计们都以为产生了幻觉。



    那黝黑肥硕的老船长跟活见鬼一样瞠目结舌,嘴巴张的溜圆,毫不遮掩他那口稀缺泛黄的老牙。



    耳旁只听见那白袍俊逸公子淡淡说了句:“接着往东去!”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进每个人耳朵,语气平静到如同拍了几只苍蝇。



    老船长哪儿还敢怠慢此等神仙人物,连忙反应过来:“好嘞好嘞,袁真人进船舱歇息,不不,袁神仙,袁天人!”



    袁朝阳灿灿一笑:“还是叫袁道长贴切的好!”



    那黝黑肥硕老船长憨里憨气的咧嘴回笑,只是额头不自觉大汗淋漓,心头暗自庆幸没对这五位不敬,若不是杜家大家长再三提醒,他还真保不准底下那些饥渴糙汉对那三位似仙子的美人动歪心思。



    平日那些膀大腰粗的糙汉船伙计在这一刻也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生怕阻碍了几位神仙人物采天地灵气。



    想起早前态度,背脊骨冷汗直冒。



    袁朝阳五人若无其事各回舱室,然而经此一事,几人在船上地位被无限提高,就差供起来焚香叩拜的地步。



    如此度过三日,期间遭遇两次风暴波折,皆在经验丰富的老船长指挥下化险。



    更是略过数座海岛,零零星星能看到人迹活动,也有少数修道习武之人隔海眺望,终是没掀起大麻烦。



    第四日清晨。



    茫茫东海尽头泛起鱼肚白,隐约瞧见一条黑龙横卧东海,阻断了海与天的相连。



    当第一缕朝阳升起,天地渐亮,看清“黑龙”真容,是一条青葱郁郁的庞然大陆。



    经老船长介绍,那里便是东海城岛,十余年前还是一块海寇云集之地,过往航海船舶无不称其“恶鬼岛屿”。



    约在七八年前,庆国统一大局已定,在十国乱世当中未能复国的晚唐忠臣一路东撤,最后在庆国横扫压迫中东渡出海。



    也是因此误打误撞寻见这座巨大岛屿,李孝忠带着残存兵将硬是登岛占了一席之地。



    李孝忠休养数月,他所带的正规兵将自是碾压岛上那群乌合之众,上善伐谋,攻其心计,近乎势如破竹,海寇或投降被招募,或无情被横推,短短两年不到便彻底掌控岛屿,改名为“东海城”。



    不久庆国知晓,为除祸患,便展开多次围剿,然而东海城在围剿中却愈发牢靠愈发强大,直到近些年庆国抵御北方外强无分身乏术才放松了这座海岛。



    闲谈之间,那座岛屿渐渐临近,寸寸放大,赵正立与袁朝阳商议决定绕开东海城往东行进。



    若是他们登了此岛,不出半月恐怕消息就会传入庆国。



    两地之间虽隔着浩瀚海域,城主与朝廷也是敌对,但来往修士皆是自由身,这一来二去难免走漏风声,那时恐怕青城山在江湖都很难抬起头。



    然而事与愿违,在那庞大岛屿上破空升起三两人影。



    岛屿码头也有三五大船启驶来。



    相隔甚远便听见老迈畅笑。



    “登州东海之滨一别不过数日,老朽杨思李携城主接应袁道友渡海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哈哈!”



    听得出对方心情很愉悦甚至惊喜。



    又一浑厚中年嗓音传来。



    “在下东海城城主李孝忠恭迎青城第二道人大驾,让本岛蓬荜生辉!”



    人未近,声已到,单是听见“东海城城主”这个名号都让老船长等人吓得不轻,再配上踏空而起的本事,还误以为入了神仙岛。



    他们在不知所措的惶恐中似乎想到一个问题,那便是他们在袁道长面前自降身份,亲身相迎,那袁道长几人是何等身份?。



    相隔甚远都能提前洞察,如此手段堪比仙人了吧?



    然而赵正立跟袁朝阳已理清来龙去脉。



    没到陆地神仙天人境不可能与天地相通,洞悉万里事物,定是前几日逃跑的帆船海寇到东海城述说了遭遇,传到上面人耳朵,在加以证实。



    毕竟船如此庞大,不难发现。



    然而让众人跌眼镜的是袁道长似乎并没给好脸色,冷着语气回应:“登岛就不必了,途径此地多有打搅还请见谅。”



    说罢,白袍公子立身船头甲板,两袖抬起,四周真气集结如潮,随后两袖往后一甩,巨船竟然自动飞速行驶,如一艘划破汪洋的飞船,甲板上汉子被突然加速摔得四仰八叉,耳旁海风呼啸,吹的睁不开眼,海风倒灌口鼻,使其呼吸都困难,脸颊更是生疼,他们此时脑海只闪过一个念头“这船莫不是飞起来了?”



    甲板下摇桨划水的数十汉子登时被突如其来惯性挣脱船桨手柄,只听见外边海浪哗哗,吓得众人一时间慌了神。



    指挥划水的奎子连忙上甲板查看,结果狂风迎面,眯着眼看见巨船正飞速行驶,船尾海浪左右划开,速度堪比破长空的流星。



    而在如此风浪环境下,那白袍身影稳立船头甲板,白色袍子疯狂摇曳,猎猎响,人却纹丝不动,那伟岸身影让糙汉们敬若神明。



    届时,后方有两道身影破空疾驰追赶巨船,远远听见早先自称杨思李的年迈嗓音。



    “袁朝阳,你摆的谱未免过了些吧!怎跟那庙堂三个老泥鳅一样,老朽与城主亲自相邀,竟然停留寒暄都不肯,这就是青城山的教养?”



    只是此刻笑意全无,充满威严的语气让人胆寒生畏。



    那东海城城主也开口:“袁道长,你以真气驾驭巨船,闹神费力不说,又是累赘,能跑多远呢?听公主殿下说,你那小师弟还与她有故交情,此等关系也当让本城主尽地主之谊,留列位上岛小住几日不是?。”



    袁朝阳没任何理会,众人只感觉迎面的海风愈发狂躁,船行驶速度更快,倒灌的海风让人窒息。



    然而船的速度在此时又提升了数倍,若是在海域旁观,定然大吃一惊,巨船近乎贴海平面飞行,速度转瞬即逝,肉眼只感觉一团巨大黑影一闪而过,然后便是它所带起的巨浪与狂风,席卷海域四方。



    极尽速度让老船长直接昏了过去,那数十个凡夫糙汉硬撑不到数个呼吸也逐一昏迷。



    身为寻常人的杨贵芬更没坚持多久,最后还是赵正立为其灌入真气,才让他这位嫂嫂意识尚存,不至于彻底昏厥。



    便是余小薇,李詹壹等人在此也神识迷糊,处于呼吸困难昏昏沉沉状态。



    整艘船独留驭船而行的袁朝阳与勉强清醒的赵正立两人。



    赵正立能清晰感知到巨船真的飞起来了,且速度惊人。



    让他更震惊的是袁师兄究竟到了何种境界?居然带着一艘巨船极速甩掉两位大宗师追赶。



    当初在山门他羡慕自己悟性,而如今轮到他羡慕师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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