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芊被何锦深说得无地自容。

    她知道何锦深虽然措辞严厉,但他这么说绝对不是为了打击她,他说的都是实话。她本来就是缺乏天赋需要早飞的笨鸟,又耽误了这五年,自然是差得更多。

    “但我不会放弃小提琴,我只能从现在开始重新努力——”

    何锦深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道,“我不是为了白蓝雪来这里,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闻言,时芊怔住。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何锦深说什么,磕巴着道,“你,你说你是为了我——”

    “对,我知道你要在这里演出,我想知道时隔五年,你的琴音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何锦深垂下眼眸,神情平淡,但他的右手却紧紧蜷缩在了一起。

    “谢谢。”

    时芊沉默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对着何锦深由衷道,“谢谢你能不计前嫌来看我。你刚才说的话我都有往心里去。过去的五年我是补不上了,我也只能从现在开始加倍追赶。”

    “你准备怎么加倍?”

    不知为什么,何锦深就是不喜欢听到她用这种诚惶诚恐的语气和他说话,就好像她有多卑微一样。

    “我,我想好好练琴,然后能接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就是努力再努力吧。”

    时芊被他问得又是一怔,随即有些尴尬地说。

    “也就是说,你嘴上说要重新开始,其实心里还没制定好计划。”

    何锦深毫不留情地毒舌道,“你指的接工作,就是到这种地方来拉琴吗?虽然你能给这里的老人带来欢乐,但这对你本身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你要是一直在这种地方演奏,那你怎么可能有长进?”

    时芊的脸有些发红,她都不敢看何锦深的眼睛,低下头说:

    “我也想有更好的工作机会,但现在以我的水平,我没资格去多好的地方。”

    自从她和罗斯然办好离婚手续后,她就一直在找工作,给全国在招收小提琴手的各个乐团都发去了简历,但最后只有一家私人创办的小型乐团通知她去面试。

    她上周去面试,现在还不知道结果。

    不过就算那家乐团决定要她了,也就是每个月三千的底薪,最主要的是她去了也不会得到什么演出机会。那家乐团能登上的顶多也就是小型的舞台,或者是去婚礼上奏乐,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去处。

    “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回到学校?”

    何锦深皱着眉看了她半晌,随即低声问。

    时芊低着头说:

    “我想过考沪音的研究生,还是选小提琴演奏专业,但应该很难考,我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除了考研究生的难度外,她还要考虑的是如果去考学,她就要重新去找沪音的教授上私人的专业课,但她没这么多钱。

    她和罗斯然正式离婚后,她没有接受父母提出的把股份分红分她一部分的建议,她想自食其力地赚钱,而不是再依靠家里。

    “没有很大的把握就不做了吗?”

    何锦深看着她,目光复杂,沉声道,“我以前认识的时芊,可不是这样的。”

    时芊被他看得有些恍惚。

    “如果你害怕的只是你考不上沪音或者别的音乐学院的研究生,那我只能说你没有志气。但如果你还有别的难处,我可以帮你。”

    何锦深的目光一沉,他攥紧了拳头说出了心里话:

    “我不知道五年前你明明遇到了困难,为什么就是不肯向我说实话,你怎么就认定了我绝对帮不上忙?”

    时芊的心砰砰跳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当年她父亲被卷入经济案之中,只有罗家看在她们的家族企业有利可图上,愿意伸出援手,而条件就是她要和罗斯然结婚,让罗家能以姻亲的关系进入董事会。

    她当时要是拒绝罗家提出的这门婚事,那等待着她父亲的就是牢狱之灾。当然,她不嫁给罗斯然,要是能自己交得起那一千万罚款,也能让她父亲幸免于难,可她从哪里去弄那一千万?

    据时芊所知,何锦深家里很有钱,和她们家不是一个级别的,但她怎么可能向何锦深开口,让他拿出一千万呢?就算何锦深愿意帮她,那何家其他人也愿意吗?

    “我让人查了你们家当年的事。”

    就在时芊这么想着时,何锦深又紧绷着声音道,“不就是一千万的罚款,你就为了那一千万和不爱的人结婚,放弃了梦想,你父亲的公司也成了罗家的囊中之物。如果你当时肯对我说,我会帮你。你知不知道,你本来是可以什么都不失去的!”

    时芊心里一颤,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何锦深,顿了一下道:

    “锦深,那可是一千万,你让我,让我怎么开口?我就算再没有自知之明,又怎么能让你为我对你家人开口?”

    “你觉得,在我心里你不值那一千万?”

    闻言,何锦深却是露出嘲弄的神情,看着她的一双眼睛深不可测。

    时芊心里有些慌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她的思绪也成了一团乱麻。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现在见到的这个何锦深,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一定是在做梦吧?不然何锦深怎么会在被她伤害至深后,还来对她说这些话?

    “我不知道。”

    良久,时芊流着泪摇头道,“我从没怀疑过你当年对我的感情,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我不想对你开这个口。我希望我们的感情是纯洁无暇的。”

    她不想给何锦深留下不愉快的记忆,虽然最后她还是伤了他。但她宁愿他恨她,也不想他因她为难。

    “我姓何,但我其实是我妈和别的男人生的。”

    何锦深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看向另一边,忽然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时芊默默地听着,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现在叫父亲的这个人,他是我母亲的合法丈夫,但不是我的生父。据说我刚出生时有早产儿的症状,需要输血发现我是o型血,而我养父和母亲根本就生不出这个血型的孩子,所以当时吵得天翻地覆,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我养父的儿子。

    对何家和我外公的家族来说,我当年的出生就意味着丑闻和耻辱。因为何乔两家有很多利益往来,两家需要被联姻绑定在一起,所以即使有我这个私生子,我母亲和养父也仍然没有离婚。”

    说到这里,何锦深垂下眼眸,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我从很小就知道自己的特殊了。养父其实是一个好人,他虽然不喜欢我,但他从没对我说过什么,该给我的他都给我,一样都没少。他只是对我不亲近。而我的母亲是很自我的女强人,在我的记忆中她在家的时间很少,每天都在忙工作,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

    何锦深轻声说:

    “在她生下我养父的儿子,也就是我弟弟之后,她就像完成了任务,开始和我养父分居。养父希望她能带走我,毕竟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但我妈拒绝了。她说她想过自己的生活,不想被打扰。”

    时芊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说何锦深的养父对他冷淡有情可原,可他母亲的这种态度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当年是她出轨造出了这个孩子,也是她把何锦深生下来,那她凭什么还不对这个孩子好,而是任由他一个人留在不受欢迎的家中?哪有这么当妈的?还有,何锦深的生父又去哪里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很清楚地知道,我母亲和我养父一样不喜欢我。她大概觉得,我是她人生中的一个污点。我五岁去了外祖父家里,也是他送我去学钢琴。有了钢琴,我就不再那么孤独了。”

    何锦深又笑了一下,平静地说: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钢琴上,当时教我弹琴的老师惊讶地发现,我的琴艺很快就到达了他不能教导的程度。外祖父知道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后,很快给我联系上了海南最好的钢琴老师。

    时间过去得很快,十二岁那一年,当时的老师建议我去考北城或沪城的音乐学院附中,是我自己选择了沪城。因为我母亲在北城开了一家分公司,我不想待在她常去的城市,那会很尴尬。

    就在我要启程去沪城时,我外祖父带我去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见到对方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生父。他在和我母亲认识之前就已经有了家室,娶的还是外国妻子。

    他比我养父还要有钱,所以他给我这个私生子留了一笔信托基金,让我在十二岁以后每年都能领到一百万,直到我死,这就是他给我的全部礼物。他要我手下这份礼物,同时也要我为他的事保密,他不希望我对任何人说起,我的生父究竟是谁。”

    何锦深现在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他从小就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这里面曾经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情绪,即使他不说,时芊也能大致猜到。

    她知道他从来都不是真正心冷的人,他只是长久以来都都习惯了不和任何人亲近。

    “从十二岁到十八岁,我就领到了六百万,这完全是我的个人资金,而我平时的开销也用不着这笔钱。对我来说,这些钱只是一个数字。我按照外祖父的建议,找了专门的经纪人去运作这些钱,或是拿去投资,或是置产。那个经纪人的头脑很聪明,他有办法让钱生钱,让我账户上的数字变得更大更显眼。”

    何锦深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他说的,钱对他来说就只是钱而已。

    他并没因为有钱就快乐,反而变得更寂寞。

    当他赢得了一场又一场比赛,当他坐在辉煌的音乐厅里弹奏钢琴,可却从来没在观众席见到他的父母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

    “这么多年,只有外祖父会偶尔来沪城看我。但我知道,他其实不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也听不懂我的琴音。他只是觉得,既然我的父母都不能尽责,那他应该对我付一部分责任。他爱我,但他更多的只是想弥补我。”

    何锦深闭上眼睛缓缓道:

    “他真正偏爱的是我的弟弟,他名正言顺的外孙,正如他偏爱民乐和闽剧。他偏爱宫商角徵羽,不喜欢西洋乐多出的半音。所以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没遇到过真正喜欢我的人。”

    时芊听他这么说,眼泪更加控制不住地往外流。

    “我是认真的,如果五年前你对我开口求助,我会给你一千万。我账户里的钱足够支付这一千万,我也愿意给你。对我来说,那些钱用来帮助你才算有意义,不然他们就只是冰冷的数字。”

    何锦深皱紧着眉头说:

    “但你没有开口,你只是离开了我。五年时光对一个小提琴手来说是多么宝贵——”

    对他来说,又是怎样的煎熬。

    他真的恨过她,他恨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投入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但当他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时,他真的痛心她为什么那么傻?

    “你真是白痴,是全世界最愚蠢的人!”

    想到这里,何锦深也有些失态,对时芊厉声道,“你失去了那么多,明明只要你当时跟我说清楚真相——”

    你本来可以什么都不失去,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去美国追逐梦想。

    “对不起,锦深。”

    时芊哭得像是泪人一样,喘不过气来。

    这五年来,她一天比一天清楚,她失去的是多珍贵的人。

    “我说过,我从来都不想听你说对不起。”

    何锦深握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道,“不许哭了,你这样太难看了。”

    时芊却只能用模糊的声音对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何锦深将她搂入怀里,低声道,“我只想听你说,不会再离开我。这一次,你没有理由再说放弃了。”

    不远处。

    白蓝雪看着两人相拥在一起,脸上露出笑容。她回过头看到左惟墨嘴角也噙着一抹笑,有些奇怪地压低声音说,“你怎么也笑了?”

    “我当然要笑了。”

    左惟墨一本正经地说,“一位年轻有为的青年钢琴家找到了自己的爱情,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啊。”

    白蓝雪嘴角一抽。

    这家伙说得冠冕堂皇,但她才不相信是这个原因。

    “之前我在后台和时芊姐聊天,就觉得时芊姐是特别好的女孩,何学长和她在一起,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白蓝雪停顿片刻,又说:

    “而且看这样子,他们两人之前就有过故事,那现在他们这算是破镜重圆吧?”

    左惟墨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然后点了点头。

    对他来说,何锦深和这个短发女生是新欢还是旧爱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何锦深有了女朋友,就不会再觊觎他的未婚妻。

    另一边。

    杜夫人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然后像模像样地闭着眼睛许了愿。杜幸很有眼力见地没问她许的是什么愿,生怕她一张嘴就说是想要个大胖孙子。

    “婆婆,我们切蛋糕吧。”

    叶婧笑着说。

    杜夫人看了叶婧一眼。

    叶婧今天穿着长袖的薄羊毛上衣,脖子上戴着银色的吊坠项链,整个人看上去温和优雅,很有女人的知性美。杜夫人在心里想,确实,叶婧再怎么说也比那些不入流的野女人强得多。

    “好。”

    杜夫人没有说什么讽刺人的话,就顺从地接过塑料刀开始切蛋糕,倒让叶婧和杜幸都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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