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这条短信,何锦深拿着手机的右手微微颤了一下,然后他放下了手机,垂下眼眸。

    白蓝雪是如此光芒耀眼,无人不为她的天赋和才华折服。但当他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欣赏,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透过她看到另外一个人,那个梦想成真的时芊。

    “你是我眼里最好的小提琴手。”

    他对渴望他能对时芊说出这句话,多希望站在他身边跟他合奏的人能是她,早已嫁为人妇的她。那种满心苦涩的感觉,所有的求而不得,都无处诉说。

    在沪音演奏厅的后台,他对白蓝雪说了那些不要太早结婚的话,他知道白蓝雪一定觉得他这人特别怪,特别莫名其妙,甚至是特别惹人烦,但他真的只是想提醒她,如果婚姻会束缚了她的人生,那就不要踏进那扇门。

    但后来听白蓝雪的回应,他恍然明白了一点,白蓝雪从来都不是时芊,她只是她自己。所以婚姻之于时芊,和婚姻之于白蓝雪,也并不是一回事。

    现在时芊告诉他,她离婚了。

    虽然她说出了她的苦衷,但那飞逝的五年却再也不能回来了。

    与此同时,音乐学院小提琴系。

    孙教授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后走进系主任的办公室。系主任正在和一身墨色旗袍的陶修竹泡茶闲聊,看到是他后爽朗地笑着道,“老孙,你来了,赶紧坐。我刚还和修竹说起你呢。”

    孙教授对坐姿端庄气质典雅的陶修竹点头问好,然后坐到系主任身旁,笑了笑说:

    “我就是没事来坐坐,没想到刚好赶上你会客。”

    系主任看他一眼,撇了撇嘴道,“老孙啊,别人我不知道,但我还不知道你吗?你可是我们沪音的大忙人,就连钢琴系的老齐想让你接替他的位置,你都说没空不答应。你今天能来我这里,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就说吧,是有什么事?”

    孙教授听了笑呵呵道:

    “你看你这话说的,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什么多大的事,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顺便问一句,你们系之前是不是有个叫时芊的女学生?”

    “时芊?”

    系主任皱了皱眉,像是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但又一时想不起来了。“她肯定不是近几年的学生,但我好像——”忽然,系主任想到什么,起身走到书柜前,翻了半晌后拿出一本相册。

    他翻看了会儿,然后喜笑颜开道:

    “喏。”

    说着,他指着相册那一页上大合照第一排右数第三位的短发女生,对孙教授道,“你问的人就是她。”

    孙教授接过相册好奇地看了半晌。

    这个女生梳着短发很文静的样子,她不像别的女生一样对着镜头笑得青春明媚,嘴角的笑意浅淡内敛,眼里透出超出同龄人的成熟感觉。

    第一眼看去,和第一排几个画着精致妆容的漂亮女生比起来,她显得太不起眼,但要是看久了,就会发现她的五官和脸型其实很耐看,是属于氛围型的美女。

    “这大概是九年前的老照片了吧,站在第一排的学生都是当时的大一新生。”

    系主任坐回沙发上,用有些怀念的口吻说: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大一新生都本科毕业好几年了。他们中有很多学生还会来看我,但也有一些人我是再也没见过。当年我可是能记住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但现在我却要想很久,才能想起一个曾经让我印象深刻的学生。”

    孙教授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说这个时芊还挺让你印象深刻的,所以刚才你仔细回想了之后,才能想起她?”

    “是啊。”

    系主任看着照片上的时芊,笑着说,“我差点忘了她的名字,但还特别清楚地记得她那一头标志性的短发。说起来学小提琴的这些女学生,都是长发飘飘,只有她是短发,真的很有特色。”

    孙教授的心情有些复杂。

    原来这个叫时芊的女生也曾经是沪音的学生,想必她和何锦深就是在学校里相识的吧?这么说,他们应该曾经是校园里的恋人。他不知道这对年轻人的恋情维持了多久,或许他们一直都有联系,又或许在时芊深夜打给何锦深那通电话之前,他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但既然念念不忘,是否会有回响呢?

    其实孙教授私心里是希望能有个好姑娘和何锦深谈恋爱的,他觉得何锦深总是封闭内心,这样很危险。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你知道时芊毕业后去做了什么工作,她还在拉琴吗?”

    闻言,系主任却是露出有些遗憾的神情道,“她在大四那年本来申请到了美国伯克利的研究生offer,我们当时都说这对她绝对是个机会,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了留在国内结婚,放弃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孙教授露出愕然的神情。

    这姑娘这么早就结婚了?不对,她已经结婚了?那他之前还鼓励她对何锦深说想说的话,这成什么事了?他又替自己心爱的学生愤愤不平起来。

    “说到这个,我还记得时芊上学时拉琴很勤奋,虽然她在天资上欠缺了一些,但她有那样的拼劲,我们做老师的都很喜欢她,所以她最后才能被伯克利录取。我是真的不懂,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放弃那么难得的机会呢?咋就那么着急结婚,就不能等几年吗?”

    系主任摇着头叹气道。

    一旁的陶修竹想到什么,笑了一下说,“或许她有什么非结婚不可的理由吧。”

    “我也不是反对学生进行个人选择,但最让我搞不懂的是,结婚就结婚好了,这也不耽误她去伯克利读研究生啊,总不会她当时才二十出头就急着要孩子吧?如果她老公连支持她完成学业的心都没有,那这样的男人真的值得嫁吗?”

    系主任说到这里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学生,自然也不是什么愤世嫉俗坚持什么音乐至上理论的人。他知道生活很难,这些孩子要为现实考虑,毕竟这行能真正下去成为专业演奏家的人能有几个?

    有一部分音乐学院毕业的学生,只能去培训机构当个老师什么的,能留校的就是精英了。而能在乐坛上闯出成就的人,必定要有惊才绝艳的表现,而搞音乐又必须要依仗天赋,真正的天才毕竟没有多少,大多数人都要承认自己只是一般人。

    所以这么衡量利弊之后,很多学生在毕业后都只是拿着沪音的本科文凭各奔东西,这样的事系主任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在他眼里,时芊本该是有些特别的。

    就像他之前对孙教授说的一样,她的天资并不出众,但她却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她勤奋踏实,比别的学生更加努力,绝不满足于只混个文凭。

    她看着为人慢热内向,但却对音乐有着无限的热情。别的学生都把上一对一的专业课视作煎熬,而她却将这看成能进步的机会,每次去上课都带着录音笔,将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录下来,回去之后细细地琢磨,用最严苛的标准对待自己的琴艺。

    她一遍遍地练,练到手上的茧都磨破了。她会因为自己拉得还不够好而泪流满面。

    回想起这些模糊又清晰的关于这个学生的印象,系主任内心里再一次燃起浓浓的惋惜。他不明白,一个对音乐有着赤诚之心的孩子,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就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虽然她选择去伯克利,也不意味着她就一定能有所成就,但她真的甘心连去试都不试一次吗?

    “她是这么努力的孩子啊。”

    听完系主任的讲述,陶修竹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唉,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系主任又是叹息一声道,“我这些年太忙了,见过的人也太多。这要不是老孙问起来,我还想不起她呢。既然想起她了,我改天抽个空得去找她们那一届的学生问问她的近况。不管怎么样,希望她现在能幸福吧。”

    走出办公室后,孙教授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不知道何锦深会怎样看待时芊当年的决定,也不知道时芊在那个晚上是想说什么。

    正当他为自己学生的感情生活操碎了心时,他忽然接到电话。

    看到是何锦深打来的,他有些心虚地接了电话道,“锦深啊,我——”

    正当他想主动把做完的事和盘托出时,何锦深却已经开口:

    “老师,谢谢你。”

    “谢我?”

    孙教授怔了一下。

    “谢谢你昨晚把我送回房间。”何锦深笑了一下说,“我也没想到我能喝醉了,还要麻烦您。”

    “这有什么,你小时候主我家发烧了,我还大半夜送你去过医院呢。”

    孙教授笑道。

    闻言,何锦深沉默了一刻道,“您昨晚在饭桌上和我说的那些,我今天醒来后还都记得。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我昨晚说的话一定让您担心了。”

    孙教授知道他说的是他和父母的关系,顿了顿道:

    “锦深,老师只是希望你能和身边人多建立良好的情感关系。不然,老师怕你太孤单了。”

    听到这句话,何锦深的眸子沉了沉。

    是啊,他太孤单了。

    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一个人上学,一个人练琴。虽然有像孙教授这样的好老师关心他,但对方毕竟不是他的亲人,除了在孙教授家里之外,其他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人。

    即使他得过再多的奖,去过再多的地方,也都是一个人。

    直到上大学之后,他才遇到了时芊。

    她和别的女生都不一样。从他们刚见面时,她就识破了他表面的谦虚温和。他还记得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着对他说,其实你是一个很凉薄的人吧?

    他当时怔住,然后他皱起眉头,感到有些生气。但时芊却微笑着对他说,或者你也不是凉薄,只是太孤单,就像我一样。不知为什么,他本来不喜欢和女生走得近,在学校也没有什么朋友,可他却让时芊那么轻易地就走进了他的生活。

    学校里有很多女生追求他暗恋他,但都被他表面温和内里冷漠的性子逼走了,只有时芊一直跟在他身边。她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只是默默地陪伴他。

    他在大学旁租了个房子,每天除了上课之外就是窝在那里练琴。而她也拿着小提琴陪他一起练。他在楼上,她在楼下。小提琴和钢琴互不干扰,又互相陪伴。

    很多次,他们像是站在真正的演奏厅里合奏。只有那时候,他才在她眼里看到那么灿烂的笑意。她说能登上音乐厅的舞台,成为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和将来成为钢琴家的他合奏,这就是她此生唯一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她明明是看似温吞的性子,却好像在音乐上永远充满干劲。她说她知道自己拉得不够好,远远不够好。她说她是不甘于平庸的普通人,想要逆天改命,只有一遍遍地练,永不休止地练,比别人更勤奋百倍地练。

    当然,她也有失意落寞的时候。

    比如说当她那么努力地准备,却看到比她更有天赋的同学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去比赛的机会时。但即使她哭得那么伤心,她也不会怨天尤人抱怨老师和学校不公。

    她总是很清醒地说,是她拉得确实不够好,她还有很多要努力的地方。她不是那种生下来就在终点线的人,所以她才要拼了命地去追赶他们。

    她不知道她的热情和干劲给了他多大的慰藉。有她在身边,他真的感觉自己不一样了。

    他的琴声有了最好的听众,他找到了同伴。

    而且,她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明白了,什么是喜欢。

    他想守护她眼里的光亮,他想和她一起去美国。他甚至想过,如果她最终去不了美国,如果美国没有一个院校愿意收下她,那他就也不去了。他留在国内一样能拼出一条路,只要她在他身边。

    但她终究证明了她的能力。

    得知她被伯克利录取的那一刻,他和她一样高兴。可是,就在他已经准备好和她一起出国的前夕,她忽然就告诉他,她去不了了,原因竟然是她要结婚。

    那个雨夜,他疯了一样地大声质问她,“梦想和我,你都不要了吗?”

    她只是回过头,低声说,“是的,我都不要了。”

    “锦深,你在听吗?”

    孙教授说完之后,见何锦深许久没有说话,试探着道。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

    何锦深猛地回神,抱歉地笑着道,“我没听清您刚才说了什么,您再说一遍好吗?”

    孙教授也是习惯了他这个得意门生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好脾气地说,“我刚才是说,你要不要在沪城多待一段时间。钢琴系的王老找我谈过,想让你在沪音办几场讲座什么的,还有意想聘你当客座教授。这件事如果真能成,那你就是沪音最年轻的客座教授了。”

    何锦深原本想要直接婉拒,因为无论是当客座教授还是办讲座,这都不是他现在想要做的事。他只想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继续职业钢琴家之路上。

    但留在沪城——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时芊的面容,怎么也赶不走她的笑容。他沉默了许久道,“好,我会多留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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