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勋臣子弟哪里懂生意?



    问话的是成国公家的管事。



    魏彬其实也不懂生意:他哪里需要懂这些?



    但这皇明记的章程,魏彬已经参详出了一个大概。



    但他先开口强调:“事情不是你们仓促之间能决定的,陛下给了我三个月时间,现在已经过去两日了。因此我今天把皇明记的章程告诉你们之后,在京的尽快回府商议,不在京的遣快马携密信,只能与当家爵爷商议。都听明白了吗?”



    得到一阵回复后,魏彬才点了点头,两个太监各自捧着一个盘子往两边走去。



    “各取一册。”魏彬淡淡地说道,“就在殿中看完,不能带回去。”



    说罢他就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喝起茶。



    眼睛瞟过去时,只见大多都是管事在细看,也有几家是这些勋爵子孙自己主看。当然还有几个公子哥似乎大字不识,一时显得很无趣。



    魏彬把这些情况都记在心里,还包括这些管事不同的表情。



    许久之后,才陆续有人看完,然后殿中有了很小的议论声。



    魏彬也不阻止,反倒鼓励了一句:“有疑惑,大可先各自参详一阵,待会再问之时也不至于毫无头绪。”



    因此议论声就大了起来。



    人多了,勇气就足了些,毕竟大明的公侯伯之家绝大部分都在这。



    “这般巨大一个商号,将来如何能理清楚?”



    “这复帐又是个什么章程?齐老先生,您听说过没?”



    “海贸行……岂非要造船队?那沿海各家……”



    “……”



    魏彬看没有人再细细阅读册子,而只是商议到什么地方时翻开确认一下,于是就放下了茶杯:“我来一一说说要紧之处,随后你们再问。”



    殿中安静了下来,魏彬也站了起来,往乾清宫的方向行了行礼才说道:“陛下有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诸位勋爵之家,尊位超品,有事也只能天子圣裁,故而祖训不许经商。然家族繁衍、子嗣众多、支用日大,让伱们就守着那些俸禄也不是长久之计。”



    一番话说得很多人连连点头,似乎皇帝特别体察下情。



    但魏彬随后就把脸一板:“然而仗着国法不能轻易制裁,仗着勋爵尊位,勋爵之家犯下多少不法事,你们心里也都清楚。祖训勋爵不得经商,如今又有几家还在遵守?”



    殿中各家管事不安起来:历来的做法就是让家仆出面去做,真被弹劾了,要处置时也都是处置家仆。



    “陛下反复思量,才定下这皇明记的章程。”魏彬强调着,“有了这皇明记,并不是要改了祖训,让尔等勋爵之家可以经商。而是让尔等量力而行,各出股本。以后皇明记的事,你们参与了,便是为陛下办事,不再是违背祖训。你们在皇明记中做事,受到商号章程约束,也没有犯法害民之忧。”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一圈,再次记一下许多家的反应,随后才道:“自然,这比不得你们经营自家生意来得无拘无束,每年能分润多少,你们心里也还没数。咱家要告诫你们,要你们回去转告家中爵爷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设皇明记,正是为了重申勋爵不得经商之祖训!”



    魏彬知道这事不好办,皇帝让他出面,魏彬这个昔年八虎要做的是得罪人的事。



    章程里并没有明说这句话,但皇帝提到过。那句话既然传不到外面,皇帝就还有转圜余地。



    但魏彬首先要把这个意思点透。



    殿中诸人神情复杂。



    那两个意思说得很准:自己家经商,自然能凭勋爵的地位有很多操作余地,无拘无束。有这种自由度,每年的进项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参与到皇明记里了,又有什么现在还不懂的复帐法,又受着皇帝所委派内臣的监督,甚至于连怎么经营也应该另有人负责吧?各勋爵之家只怕是能派那么几个人做个小掌柜罢了。



    每年能分多少钱,也不清楚。都是老账房了,他们岂不知怎么做账大有学问?



    可魏公公明说了:设皇明记就是为了重申祖训。



    勋爵之家本不允许经商,那么现在不参与的勋爵,接下来是否会面临一轮彻查?



    当然了,也会有折中之法。参与后,再另外暗中如同以前一般,另寻家仆做些其他生意嘛。又或者,姻亲家里的生意,自可与皇明记进行合作嘛。



    想着想着,他们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魏彬等他们消化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各家现在的生意,趁这次机会都向陛下申报上来,估个价。另外若觉得此事可行,再另外拿些积蓄出来入股,这都行。等皇明记成立,各位勋爵也就无需再担忧言官弹劾,毕竟皇明记是皇家商号。”



    有个管事不免问了一句:“魏公公,朝臣不会上疏劝谏陛下勿要与民争利吗?”



    “陛下自有计较。”魏彬淡淡看了看他,“有陛下为勋爵们遮风挡雨,这是多大的恩情?咱家是把意思说清楚了,你们回去禀报时讲明利害。这入股之法分为三级,其一是总号,按股分红,如何安排各分号经营,陛下做主。其二是行号,总号均占七成股,其余三成,勋贵来认,可遣管事做账房,能知道银钱进出。其三是店号,行号占股也是七成,可遣管事做掌柜,日常经营。”



    “初设之时,目前共有七行。粮行、盐行、布行、百货行、海贸行、转运行、劳务行,前面四个你们熟悉,后面三个,咱家再分说一二。”



    魏彬见他们都聚精会神起来,缓缓说道:“海贸行,是从广东先开始,南洋各朝贡国要从我大明采买好货,海贸行可供货发卖;海贸行也会造办船队,出海采买,归港后再发卖给百货行及其他商行。”



    “转运行,则以车马队、船队于大明之内转运货物,渐至安全、快捷、耗损低。”



    “劳务行,则是雇佣无田、无业之民。”魏彬深深地看着他们,“这劳务行,也先自广东试行。地方徭役用工颇多之事,将来未尝不会尽由劳务行代行,使地方诸多工程尽量少扰百姓。”



    细细参详章程之后的魏彬已经明白了这皇明记为什么与广东新法很有关系。



    和田赋纠缠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是徭役。



    为什么有那么多投献?其实对许多老百姓来说,佃租并不会少,但能避徭役才是主要原因。



    海贸行的着力点一是在广东市舶司的市易,二是为将来东南之事埋伏笔。转运行的前景颇可想象,但早期只会承担皇明记的内部转运而已。



    只有这劳务行堪称重要之至,恐怕会关系到新法成败。



    薄徭役,古往今来一大难题。



    地方多少事要用到人力?但民力只有这么多。



    徭役之苦,才是逼得许多老百姓投献到官绅名下的最大动机。



    魏彬也非常难以想象,这劳务行将来得聚集起多大的人力才能够满足当地的大型工程所需。



    人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是魏彬随后还要去研究,去向皇帝请教的。



    现在这些管事问起来,他能回答的就先回答,不能回答的就先让人记了下来。



    今天只是一个情况通报,魏彬定了下来一个半月之后再听他们准确的答复,许多快马就从京城开始奔赴南直隶及一些在地方任职的勋贵而去。



    广东那边,张孚敬还在等着北京那边关于广东下一步可以怎么做的决定传来。



    但他首先迎来了一个人。



    “见过抚台大人。”



    桂萼行完礼抬起头,小眼睛就有些好奇又直接地打量着张孚敬。



    一朝高中便得钦命,提剑南下怒斩大员,张子麟说:本督举荐你去广东。



    于是桂萼来到了广东,上任惠州知府。



    从知县到知府,这个速度也很不错了。但在张孚敬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桂萼对张孚敬很好奇。



    “……听说桂兄脾气差,屡屡触犯上官?”张孚敬问道。



    “若是好上官,下官何必触犯?”桂萼很直白地说完,继续看着张孚敬。



    他的模样,他以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说完之后又一副看反应的姿态,张孚敬觉得这家伙确实有点欠揍的感觉。



    “听说桂兄于新法也有见地?”这是张子麟给他的信里说的。



    桂萼却反问:“听说抚台携威清丈土地,广东豪强不敢多加阻挠?”



    “……桂兄有何高见?”张孚敬感觉有点想捏拳。



    桂萼摇头叹息:“田亩之害,北方更甚;南方要义,科则其乱。抚台应当也厘清了吧?田土虽同,各府各县科则甚异。几十上百条科则纷繁复杂,赋役因地而异。下官在武康任知县时曾试行官田为一则、民田为一则,诸多役目并为一项。正德十三年下官曾上《请修复旧制以足国安民疏》,这道疏,不知抚台可曾看过?”



    正德十六年才中举的张孚敬哪里看过正德十三年一个小小知县上的奏疏?



    但知道了这家伙确实在任知县时就尝试过新法,张孚敬虚心行了一礼:“请教。”



    桂萼也不再托大,回礼后说道:“编审徭役,统一科则,百姓于田赋、徭役一清二楚,方可安心耕种。上不误天时,下不畏官吏盘剥。朝廷、地方均可执田亩、科则于一鞭,驱策官吏照章施行,无法再另行巧立名目扰民谋私,此下官浅见。”



    张孚敬默默地思考着。



    清丈了田亩,那是知道了税基有多大。



    然而具体能收上来多少税,要看各色各样的产出是怎样一个征收比例。太祖规定天下田亩三十税一,但这仅仅是田赋。



    而且时至今日,农家产出,米、麦、丝、绢、棉……实物种类太多了。



    各地赋税定额征收,量入为出,各地税率实际相当不同,夏麦秋粮,条编物料,徭费摊派,实际上各地的税率和征税内容都不同,这就叫科则。



    这些科则里,还包括盐税、商税、店面门摊课程、酒醋课、契税与契本工墨课钞、房屋凭课钞、院地课钞、炉课钞、油炸课钞、渔苇课、赃罚银、赎罪银……



    这就是桂萼所说的地方上可能多达几十上百种征税类型,而且大多都是根据本地情况、由当地来制定,地方可操作性的余地太大了。



    这些科则里,徭费摊牌则更加混乱。里甲役、均瑶、杂泛,是正统年间之后形成的徭役三大类型,与之相结合的,又有岁办、坐办、杂办三大类型。岁办是是向皇室和中央贡纳物料,坐办是额外不定时不定量的上供摊牌,杂办则是地方自己决定的劳务及物料征收。



    桂萼笑得很讥讽:“以下官此前所任地方来说,岁办实不足一成,坐办倒是近四成,而杂办则占六成多。百姓之苦,实非陛下盘剥,而是地方官吏盘剥。抚台大人,豪强就算不畏威而阻拦,又哪里比得上地方官吏一力抗拒?不碰地方科则,新法便谈不上成效。要碰地方科则,那才是群情鼎沸,官吏尽难用事。”



    他观察着张孚敬的反应。



    几个大官容易杀,天下哪里缺当官的?



    但是成千上万的小官,规模更大的不入品吏卒,他们如果全都杀了,可能吗?



    要压着他们去夺回被他们盘剥进口袋的利益,谈何容易?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只是把现在由地方低层官吏盘剥进口袋的钱掏出一半来,如果能够因此形成定例,那么地方税赋都能增加不少,而百姓负担却能减低很多。



    张孚敬想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桂兄,你既曾试行,又多有思索,不妨再与杨知府合计一二,以惠州、广州为例再拟奏疏。本抚与你们联名上疏,请朝廷商议准奏试行之。治官治吏虽难,总要试着动一动。”



    他听了梁储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是过河兵卒。



    广东新法如果没有成效且不生乱,那么就谈不上推行其他诸省。



    若百姓负担不得减轻,那么投献之势也阻止不了。



    难道还能轻易改了官绅在赋税徭役上的优免?



    张孚敬很清楚,那就是真正会动摇大明根基。



    桂萼听了张孚敬这么说,小眼微眯盯了他半晌,随后行礼道:“下官领命。就是听闻杨知府才名卓著,下官恐怕和他合不来。”



    张孚敬笑了笑:“杨知府既然来了广东,也是想用事立功的。桂兄与他皆为知府,难道还担忧触犯了他?我观桂兄不是怕事之人。”



    桂萼翻了翻白眼:“他爹是首辅。”



    “本抚奉的是皇命。”



    桂萼盯了他一阵,那张嘴在杂乱的胡子底下咧开来:“抚台威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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