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臬台真要我们去打?现在就打?”



    广东提刑按察使司海防道位于东莞的治所中,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千户袁耀难以置信地问道。



    “有上命,不得不打。”汪鋐坐在上首,“本使已遣人前去照会,弗朗机人既然置之不理,那便只能强行歼敌或驱逐之。”



    “可是大人,他们的蜈蚣船来去如风,还有那装了十几二十门大铳的巨舰也有三艘啊!”袁耀问道,“大人您仓促之间,能调来几艘四百料座船?如今寨中用以巡视海防的哨船,一共只有不到二十艘啊!臬台大人不给您和卑职们多上月余整军备战的时间吗?”



    “圣旨是发到梧州,再由广东臬司衙门领办的!”汪鋐盯着他,“你父亲昔年就是战死在弗朗机人铳下的,袁耀,此战本使也拖不得!”



    袁耀悲愤地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卑职没有一天不想除掉屯门岛上的孽畜。可我府县多有妇孺被掳走不见踪影,往来商船遭劫者越来越多,屡次请战不是都被压下来了吗?此时一声令下,战船兵粮不备,难道我让麾下去送死?”



    汪鋐站了起来:“七日!战船,我竭力去调!不够,再募一些民船。精兵不够,你也先招募些乡勇。未虑胜先虑败,南头寨与东莞守御千户所还要留下防备兵力。”



    “……卑职实不愿就此败死!”袁耀紧紧握着拳头,“大人,您明知弗朗机人与……”



    “我确实知道!”汪鋐压低声音打断他,“从弗朗机人战船炮响珠江河之日起,我已经不知道上了多少道疏!陛下御极,懿旨令两广诸司不得妄动,我的奏疏都无法再递上去了!现在圣旨传来,江彬已服诛,圣意驱逐弗朗机人,你我岂能畏战?”



    “可以如今兵备,无法战而胜之!张家船队,一个人都没逃出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残船离市舶司已不足百里,弗朗机人从何处获知准确航路?那可是有内臣随占城贡使一同返回要入京的!”袁耀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可想过让我们能胜?若要歼之,何必还命您先礼后兵?前去攻取弗朗机人营寨,且不说能不能攻至岸上,海战能胜否?”



    “他们不想我们胜,所以我们要胜!”



    汪鋐已经举步往房门外走,海风灌进来吹起他的衣角,留下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哪怕先败,最终也要胜,哪怕胜而歼之的不是伱我!袁千总,不打这一仗,我的战报奏疏如何能递入京中直达御案?圣旨已下,你要抗旨吗?”



    袁耀双目圆睁,呆立原地片刻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出门就是怒吼:“校场点兵!校场点兵!”



    ……



    屯门岛离东莞又有多远?



    它本身就是东莞县的辖地,现在,名为屯门海澳的这一带几乎已经成为弗朗机人的地盘。



    先礼后兵,就是个笑话。



    弗朗机人知道巡海道的战船一定会去攻屯门岛,他们以逸待劳。



    所以仓促的募兵募船,也不用掩饰。



    “汪大人,就靠我们这些船,打不赢啊!既然要战,为何不加造战船,调选精兵,以煌煌之师聚而歼之?”



    东莞县本地的乡绅吴瑗目露不忍,汪鋐站了起来弯腰行礼:“吴兄高义,捐船三艘,宣之感激不尽。我还需奔走广州府,不复多言。”



    有些话,又能怎么说?



    说现在海防道及诸卫所空额都太多,广东三司没有理由要求增兵?



    说弗朗机人已在屯门安营扎寨多年,易守难攻?



    说弗朗机人船坚炮利,大明水师十倍敌一也不敢轻言胜?



    说弗朗机人得以盘踞至今,实在与两广已有错综复杂之牵连?



    说不得,他只能去战。



    七天的时间,他奔波于广州府与沿海诸县间,招募着乡勇,招募着民船,甚至提前募集多一些抚恤银两。



    这一日丑时五刻,天还未破晓。



    东莞守御千户所的水寨校场上,场边只燃起了几盆篝火,与平常无异。



    但校场上站满了人。站不满的,就一直站到了码头上,站到了码头边大大小小的船头。



    有的是战船,有的只是商船、渔船。



    汪鋐站在高台上,身后除了袁耀,还有海防道的一员把总,东莞守御千户所的副千户、百户。



    早潮未至,但快了。



    “我汪鋐,没让很多人来!”



    他开始进行最后的动员,用词很简单。



    “有很多乡亲,他们说,他们的妻儿肯定是被红毛鬼吃了!他们要来,但他们家有亲人,他们是家中顶梁柱,我没让他们来。”



    “你们,我推辞不了!你们说死也要报仇,你们是捡回一条命的,或者家里还有兄弟的,你们说不怕,你们只怕红毛鬼还要害更多乡亲,掳走更多兄弟姐妹和孩子!”



    “屯门岛上的红毛鬼在这里祸害多久了?袁耀,多少年了?”



    袁耀想起父亲,悲声怒吼:“三十年了!”



    “这些红毛鬼不知礼仪,心机狡诈!如今,陛下圣明,既识其真面目,立发诏旨命本使率众歼灭驱离之!”汪鋐转身面北跪下,“天威浩荡,如今兵贵神速,我大明天军大小战船五十余艘,勇士一千又五百余人,以十敌一,必铲除贼子,永绝后患!”



    “铲除贼子,永绝后患!”



    汪鋐叩拜完之后站起来转身,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隐约面孔,眼角有些红润。



    底下那数百被招募来的乡勇,他们都有血债要讨。



    如果可能,汪鋐多想准备充足了才出战。



    他知道他在骗人,可是没办法,这柄刀刺出去,一定要见血的。



    他能做的,就只有身先士卒,与之同生共死。



    “今日,本使与你们一同破敌!”



    汪鋐本是个话不多的人,他知道现在可以说些更漂亮的话,历数弗朗机人的罪恶,尽力鼓舞起士气。



    可其实这些人都知道弗朗机人战船的厉害,他们只是一定要捐这一腔血勇。



    汪鋐不再多说,只是当先下台,穿过人群走向座船时压抑着情绪吼道:“上战船!扬帆!出战!”



    海风刮在他脸上,他有赴死的决心。



    此战奏报,他早已写好。只等他的消息一传回来,他安排的人就会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



    这是他用他的命换来的关防手续和机会。



    天边鱼肚白未泛,早潮初起,一艘艘船先划出了水寨,随后渐次张开帆。



    前方的大海在将昼未昼之间,是无边无际的一张巨口。



    船队帆展如翅,就这么冲向其间。



    而此刻的京城,也有许多人郑重穿戴整齐了,准备前往文华殿。



    前日大朝会再添阁臣,昨日经筵两位理学门人再讲天理。



    今日文华殿前,常朝后既是辩经,又是御书房首席的第二道关。



    皇帝不亲临现场听辩,这让人浮想联翩。



    是不想看到王守仁被围攻驳倒,还是要表明这只是御书房首席的第二道关呢?



    经筵如常,心学理学大辩的场合他却不来。



    常朝后,朝臣们兴致勃勃地往文华殿前走去。



    王琼回头看了看已经起驾回乾清宫的仪仗,放慢脚步和王守仁一起走:“今日不可留手了!”



    “那是自然。”



    王守仁也像是孤身作战。



    翰林院学士们和受举荐之人,真正偏向心学或者纯粹是心学门人的,只有数人而已。



    但理学那边,除了此前就在朝为官的,还有受到举荐、以“离奇速度”抵京的一些在野宿儒。



    其中不乏王守仁曾经请教过学问的人。



    文华殿外,晨光刚起,天还未热。



    蒲团遍地。



    “奉陛下口谕:心学理学之争,京内京外既已传遍,自不必讳言。今日之辩,各抒己见。学问优劣不论,才思敏捷者,参与国策会议大臣不可因学问偏见不取为备选。”



    “臣遵旨!”



    缺少了皇帝这个重要观众的辩经,只怕会争得更为激烈、彻底。



    “轰!”



    “轰!”



    “轰!”



    屯门岛外的海上,弗朗机人停泊在这里的三艘巨舰果然早已埋伏在这边。但现在让广东海防道船只们勉力周旋的,却只是两艘被称作蜈蚣船的战舰。



    拥有尖船底、长达十丈的这种船宽达三丈的船舱两侧各伸出四十多支浆,就这样在海上滑动着敏捷无比。



    而船上两侧架着的一共三十余门炮,不断轰击着海防道的战船。



    远处,还有一艘更巨大的战舰游曳在外围,那上面的巨炮,射程更远。



    “靠过去,直取红毛鬼座驾!打旗语,让袁耀他们缠住这两条蜈蚣船!”



    汪鋐目眦欲裂地看着一艘民船被蜈蚣船的炮弹炸破了船舷,两个乡勇被砸飞掉入海中。



    文华殿前,杨慎侃侃而谈:“圣人气禀极清,澄心自明,自不必格物穷理。凡夫俗子气禀昏浊,其心私欲翻涌,此亦理乎?”



    王守仁认真地问他:“杨兄欲做那御书房首席否?”



    “……我岂是为此?”



    “此为御书房首席之选辩,杨兄不为此,何不退避?”



    “辩题如此,王兄这是诡辩!”围攻的来了。



    “今日之辩乃为明各人才思敏捷否,兄台若能诡辩,不妨驳之。”



    “王兄如此行径,心学徒惹人笑耳!”



    “我若胜兄,便是心学于我之助;我若为御书房首席辅明君致盛世,此亦心学于国之助,笑我者止增笑耳。”



    文华殿前是宽袍大袖的儒生们竭力争辩,尽管目露凶光却又装得彬彬有礼。



    屯门岛外的海面上,汪鋐头发散乱,脸上焦黑,他只抽着刀向前:“冲过去!冲过去!接舷!”



    “轰!”



    又一发炮弹擦着他座船的撞角砸入旁边的海面,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炸开洒过来,汪鋐擦了一下脸,却觉得眼前好像红了一些。



    “臬台,又来了两艘蜈蚣船和一艘巨舰、一艘货船。”



    座船顶端传下急切的喊声。



    汪鋐扭头往侧翼看去,南洋方向果然正有两艘蜈蚣船张着帆还拼命划来。



    “大人!士气已泄,伤亡惨重啊!鸣金收兵吧!”



    汪鋐提着刀,只见连座船上拿着手铳准备接舷登舰的“精兵”也一个个面露恐惧地畏畏缩缩。



    甲板上,还有被炮弹刮去头颅的残躯。



    他擦脸时糊在眼睑的血色视线里,五十余艘战船已经只剩下三十来艘还勉强一战。



    那些民船、商船已经损毁大半,其上乡勇……



    汪鋐绝望地再看了看弗朗机人增援的四艘船,眼泪涌出怒声吼道:“鸣金收兵,座船周旋殿后!”



    “大人,您不能战死在这啊!”



    “不拖住这条蜈蚣船,都跑不了!”汪鋐嘶声道,“转舵,挡在它的航路上!”



    弗朗机人的巨舰航速倒并不快,汪鋐的座船一直追逐着它,实际上还牵制了一艘为之护航的蜈蚣船。



    而另一艘在那么多艘大明水师的围攻下,也只是受损严重,却竭力划回了屯门岛港中。



    不能追过去,岸上还有巨炮。



    本直冲弗朗机人旗舰的座船忽然转舵,逼近了赶来的一条蜈蚣船。



    “开炮!开炮!”



    五十余敌四,难道一艘都不能击沉吗?



    汪鋐内心冰凉,只觉得越升越高的太阳仿佛冬夜前的夕阳。



    而此时,文化殿外的气氛更热烈了,决赛圈选手已经变成了王守仁、严嵩和杨慎等寥寥几人,几个宿儒反倒面色灰败。



    杨廷和看了看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的刘龙、张孚敬和黄锦,抬头遥遥望了一下乾清宫的方向。



    中圆殿里,朱厚熜背对着他穿不透重重宫阙的目光。



    面前,是那幅大明舆图。



    朱厚熜低着头,看着下方那条珠江的入海口。



    他的目光既冰冷,又沉痛。



    骆安那边的密报呈过来了,广东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离谱。



    驱离外寇,是要打仗的!



    朱厚熜把圣旨下到了两广三堂,现在看来只怕不能引起那些镇守一方的大员的重视。



    他们会怎么安排这场仗?



    因为骆安奏报的那些内情,他们能不能狮子搏兔般打赢?



    知道今日中圆殿无事,替高忠来送目前辩经笔录的朱清萍只见皇帝紧紧握着双拳胸膛起伏。



    “陛下?”她小声问了句。



    “去传朕口谕:辩够了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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