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一行走在雨中,步履艰辛,一人一伞,脚底满是泥泞,一路不知念叨着什么,声音不大,万籁俱寂,在这雨中也没人能听得清。

    偶有撑着油纸伞的过路行人,见到一个和雨融为一体的清瘦少年,无不惊愕,但也只是如此,稍瞥一眼,又将心思放在自家生事上。

    宅子内,原本失神的宁缺缓缓睁眼,嘴角边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但随即有种杀人的意愿,看着那个远去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做的事和臭石头又有什么区别?想要钱财她自有办法,哪怕学剑也不过区区两个字,连求人办事都这么怕麻烦别人,想到此,少女有些恼怒,这个性格,真是该死。

    说几句恭维的话都不会,放下所谓的脸面,那些做错的事就不会出现,也不会这么糟糕。

    宁缺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扬起下巴,神采奕奕。

    她知道那个像傻子一样的少年,每次挣来的几文钱的全部打算,先是买几个包子或糖葫芦,捂着回家,然后最先递给她,少女吃的时候,见到少年干巴巴看着自己的那副可怜模样,她也会下意识放下手中包子,跟着笑。

    “不嫌弃?”

    “不嫌弃。”

    宁缺憋着笑意,想着那个吃个包子脸色满是羞红的少年,她一直明白,宁初一对于自己能不能吃饱,丝毫不在意。

    因为用心看他时,少年会脸红啊。

    ……

    ……

    离开扶风城,师徒二人没有走官道,反而有意偏离,继续北上,一路求学,来到一座规模宏大的王朝州池,俊俏少年来时便买了一份地方的山水邸报,自然晓得这里已是青阳国境,据传当年的青阳太祖开国之时便是发迹于此,甚至江湖上有个传闻说是这太祖是个山上逃下来的修士,郁郁寡欢之下才打算立国,真假不知,但却少有百姓敢提这些,久而久之人人噤若寒蝉。

    俊俏少年一路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道:“梁先生,那位读书人六千年前当真以剑开黄河天幕?”

    中年儒士点点头,没有作答。

    高井突然鼓足了勇气问道:“可学生认为,那位读书人好像……是病了?”

    青衫儒士哑然失笑,因为这个问题实在有趣,学生年少无知,大概不会知道,那位书生千年前,一直被誉为,人间最得意。

    ______

    二月十八,春分。

    这场春雨连绵下了几日,酣畅淋漓。

    浊水巷里那座破旧宅子,少年蹲下身子,此刻正轻手轻脚地在地上竖鸡蛋,实在滑溜的很,宁初一抓了又抓来回几次,仍是倒立不起,嘴里不停歇仍旧念念叨叨:“春分到,蛋儿俏。”

    前日专门去闹市转了转,宁初一非是闲逛,他眼力极好,一眼就从老婆婆摊子相中这个光滑匀称的鸡蛋,他知道,这枚鸡蛋从鸡臀 尖落下到出摊时间顶多两三天的时间。

    到了最后,少年手臂阵阵麻木,他突然就有些羡慕高井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了,心灵手巧,能说会讲,去哪都能混得开。

    他在扶风城被称为祸害,究其原因还是幼时巷子内那些年老妇人没事儿干围在一起,桃李街王家丢了只羊,传到浊水巷变成了王家死了个娘,说的有头有眼,乍一听倒还真像是有那么回事儿。故而当时宁家出了个五月初五生辰的孩子,可有得谈了。

    散去这些奇怪心神,少年猛然回神,心头大石终于落下,鸡蛋迎风而立,恰似无心插柳!

    宁缺看着少年那一股后劫余生的欣慰模样,倒是乖乖站在身后,等着少年开口。

    宁初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吟片刻,按照李慕玄的话说,下个月初他便要练剑了。

    想到此,少年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宁缺光洁细腻的面颊,柔声道:“我出去买汤圆了,乖。”

    宁缺一时愣在原地,从那天少年说要学剑之时,宁缺便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抹希冀和坚定,一些在心头早已琢磨几遍的劝阻话也如鲠在喉,茫然失措。

    宁初一顺起油纸伞,信手推开木门。

    走了几步,少年感到疑惑,福如心至,忍不住转头回望,看着宁缺依旧浅浅笑着,他终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连忙摆手示意回去,随后步伐轻快渐渐远去。

    不多时便走到桃李街上,正值芳菲酝酿之际,偶尔会见到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收拢各类种子,据说要凑齐“百样种子”,以祈丰收,也有异乡行人一路赏花至此。

    雨幕下,街上吆喝仍是高声四起,唯恐费尽心思拖出来要卖的货物无人瞧上。

    少年望向周围的货品,有从未见过的奇花异朵,物美价廉的如意糕,也有令人望而生畏价高的可怕的奶白葡萄。

    少年看的眼馋,无奈囊中羞涩,不至于傻到用能生活好几天的钱财去买解一时眼红的小吃,他不是没想过买回家给小妹吃,可惜对于小妹而言,都是一个味。

    雨滴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令得宁初一有些烦躁,犹豫片刻又撑伞离开。

    抬头看了眼晦暗天色,如此天象,真不是个适宜出行的日子,适才湖边行人尤在,此刻都已行色匆匆。

    撑伞少年微微颔首,向前复行数百步,就这么孑然一身,走过幽长街道。

    --

    酒桌上的花生米早已凉透,两坛桂花酒也已见底,二人没有起身,脸上泛红,他们虽是修士,却并未用修为去刻意抵挡醉意,仍是喝得酩酊大醉。

    这场春雨终于在二月二十五这日停了,李慕玄除了来这儿陪读书人喝酒外,偶尔夜色下想起个心比天高的小妹也会头疼。

    只不过这段日子内,李慕玄每日都能看见那贫寒少年提着灌汤包子和糖葫芦,待宁缺吃饱喝足后,陪着她说些心底话。

    “小缺儿,我再过几天就能跟着李大哥踏上修行大道了!嗯,我决定了,以后学了剑一定要扬善除恶......”

    “嗯......还有啊,就是一定是要挣很多很多干净钱,用着最快的剑去长安看看三教诸子百家......嗯,还要去妖土走一遭,再去江南看看真正的读书人是个什么样!”

    李慕玄只记得那蛇妖满脸无辜望着对面说个不停的少年,哪怕什么都知道,也是装作不懂,一个劲的点头,一个劲的附和。

    黑袍青年微微凝起来心神,看向少年那坚定亦清澈的干净眼眸,令他一时呆滞。

    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也是有这么个想闯荡江湖的青衫少女神色坚定地看自家兄长?

    ______

    又过了几日,三月初一。

    李慕玄如约而至,墨青长剑早已归鞘,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绣袋,其中静静躺着十多两碎银。

    宁初一见状身子往后挪了挪。

    李慕玄直接隔空赏了个毛栗,霸气将银两塞给他,没好气道:“练剑是个长久活,难不成你还要在这期间去山上采药?我可不想好不容易收的徒弟剑没练好,还活活饿死。”

    宁初一犹豫了下。

    青年深呼吸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火爆脾气,这傻徒弟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儿呆板。

    少年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让他火冒三丈,“师父,你要说实话,这钱是不是你偷来的?”

    李慕玄一个重重毛栗下去,直把少年敲打的嗷嗷叫,气笑道:“放你娘的屁,会不会说话?那姓白的抠死个人,这还是我软硬兼磨,才答应借我这么点儿。”

    少年点点头,犹豫片刻,道:“在我练剑时,师父能不能照顾一下小妹。”

    “为什么?”

    李慕玄面露困惑,看向少年,见他咬着嘴唇,一直不肯开口,脑中忽然浮现一丝异样的情绪,于是试探道:“你喜欢她?”

    宁初一愣了好久,才摇摇头算是回应这不算好笑的玩笑,斩钉截铁,语气坚定回道:“绝对没有。”

    青年怔怔然站在那儿,盯着宁初一,半晌说不出话来,就好似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胸口,令他的心跳也变得格外沉重。

    很久之后,随着他一声悠长叹息,像是瞬间老了数十岁:“这点你放心,你是我关门弟子,在你把剑练好之前,那小妖精就交给我,喜欢吃糖葫芦是吧,行!我买。”

    好在那个倔如黄牛的少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李慕玄脸色这才有了些笑意,只不过看向宁初一的眼神中,多了些奇怪意味。

    少年有些瘆得慌。

    “宁小子?”

    “嗯?”

    青年眼神望着宁初一,神色有些落寞,难得正经起来:“臭小子你要记住,人生道路上,擦肩之人可靠脚力追赶上,可错过之事任你回首也不可追。”

    宁初一捡起槐木剑将其负在身后,面对李慕玄这番破天荒的安慰话和即将来临的学剑之路,唯以坚毅目光回之。

    李慕玄看在眼里,有些欣慰,接着踱步走出宅子,站在青石台阶上,微微颔首仰望长空的日月晴朗。

    他抬起一手,朗声笑道:“三月初一,宜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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