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一愣了愣,回头仔细一看,一个服各色花素绸纱绫缎道袍,用大绒茧绸,夏用细葛,头顶高冠得年轻道人,观其面相约莫有二十六七,真实年纪不知几许。

    少年自然识的此人,这年轻道人自他记事起,整日守着那个算命摊子,就像是了不得的宝贝,游手好闲,随遇而安,好在这道人对那些家境贫寒的痴儿有些照顾,算上一个准卦也分文不取,渐渐名声鹤起。

    宁初一摆摆手,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无可奈何,猛然起身,朝着清瘦少年打了个道家稽首,提高嗓音,“贫道张盏,道号无为,自江南一路远游至此,小友走过路过可千万别错过,一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贫道在此立誓,若是抽个上上签可保你平安百年,就算气运实在不佳抽出个下下签,那我便折百年寿元,替你抵过这一劫......”

    宁初一停住脚步,半信半疑,张姓道人一见有戏,连忙起身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口,谆谆善诱,“我张氏算命那可是在整个大晋国内都排得上号的,你就算不信我,那你还不信那些来我这里算卦的街坊邻居?那些高大汉子可不和我讲理,和我讲拳头哩。”

    少年听得云里雾里,转过身走到摊子前,看着一副吊儿郎当的道人,想了许久,认真问道:“你是不是王婶说的那种江湖骗子?”

    宁初一见道人不信,连忙解释道:“你想骗我的钱,对不对?”

    年轻道人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挽起长袖,想要好生教训这个口无遮掩的毛娃子,但看到那双真诚的眼眸时,还真下不去手,有些无奈,现在的小娃娃,真是不懂尊师重道。

    但他不愧是老江湖,一瞬间便神色如常,缓缓道出一些没有根据的话语,“此言差矣,在贫道这儿,众生皆平等,从来没有谁给我钱多那他就一定会抽出上上签这个道理,若真是这样,贫道还做什么生意?我们这些替人算命的道人,能混的风生水起,就全凭一个词!”

    说到这儿的张盏卖了个关子,眼珠子转向少年,可看到那一副“我什么都不懂,道长你再给我解释解释”的呆傻模样后,败下阵来,用手指着那面幡子,语气颇为无奈,“看到没,‘神机妙算’!”

    宁初一踌躇不决,突然下定决心,“道长,你能不能给我的妹妹算一卦?”

    年轻道人笑而不语,其意已明。

    少年急忙道,“张道长,我知道生辰八字的。”

    张盏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见空无一人后,才松了口气,“你小子别和我套近乎,铁打的规矩啊,千年来都不能破。”

    宁初一叹了口气,作势要走,道人反倒是急了,立马起身,高声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只管把生辰报来,天大的因果贫道一人挑之!”

    宁初一心底发笑,转身返回,继续坐到地上。

    好家伙。

    道人微微有些无语,但还是伸出手,示意少年抽签。

    片刻后,宁初一郑重其事睁开眼,面色微变。

    是只下下签。

    道人脸色看不出喜怒,心底却直直打颤,接过宁初一递过来的皱纸,上方写着二人的生辰,接着自顾自拈起手指,神色凝重,摸了摸下巴,发现今日没沾上假胡须后,又假装扶起额头,紧接着重重叹出一口浊气,“你妹妹若不出意外,至少可活上百年。可你面相印堂发黑,恐怕不日将有血光之灾,若再说具体一点,不出半年你便会饮恨西北,这个局对于其他道行低下的小辈来说,穷极一生都不能破解……不过嘛。”

    张盏故意停顿了下。

    少年抬头看了眼远处的晦暗天幕,轻轻摇头,苍白的脸上倒是多了一丝毫不做作的笑意。

    这就够了。

    道人随意摆弄着摊子上的一张符纸,“不多不少,三文钱。”

    宁初一一惊,“先前不是说好是一文钱的吗?你这人怎恁不知羞耻!休怪我砸了你这摊子!”

    张盏打了个哈哈,也不恼,笑道:“大千世界,千奇百怪。生意人嘛,你买我卖,天经地义。”

    少年将信将疑,对于年幼时爹娘口中那些敬畏天神的言语,在那些山上仙人看来不过是对无知迷信。

    可他不同,每逢过节,还是会在家门上贴上春联和门神,求个好兆头,于是询问道:“道长你说我妹妹能活百年可是不假?”

    道人想了想,重新拿起幡子,反问道:“贫道说一不二,就算你宁初一现在就死,也不会撼动你妹妹生机分毫,你信是不信?”

    少年终于下定决心,面容上多了些许真诚,接着郑重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在离铁碗还有一公分时,还是有些不放心,“道长,我妹妹一事……”

    张盏撇撇嘴,对这番话不置可否,略微思索一番,一手抽出两张皱黄纸张,一手便顺势握住根毛笔,写写画画,一气呵成,随后一股脑的将纸塞到少年怀中,一脸郑重道:“家中闲时即阅。”

    说完这话的道人脸色惨白,像是瞬间老了大半岁数,赶忙挥挥手,示意少年莫要挡了他的发财路。

    宁初一陷入短暂的沉默,转头时道了声谢,继续朝着药铺小跑而去,忽然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回望道人,“道长,我知道那个王大爷活不了多久的。”

    少年说完后有些不好意思,一路小跑,毫不停歇。

    年轻道人微眯起眼,视线停在一个方向,放下毛笔,他突然想起一位故人,轻声细语道:“小师弟,你一直坚守的道法自然便是如此么……呵呵,有趣。”

    道人轻咳一声,继续一幅高人模样,等待下一个失意人。

    就在这时,一片泛黄的枯叶从身后的梧桐树飘然落下,随着一缕春风随波逐流,他看在眼里,心情极好,都没在意尚如今还是春间二月,絮絮叨叨念出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话,“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

    骤然,只见那片枯叶不慌不忙地落在道人肩膀上,他面色微变,毫无厘头的吐出一口鲜血,苦笑道:“贫道本想送你场天地造化,如今看来,不知悔改的当是贫道了。”

    最后他只是轻轻拭去血痕,仰头看向这方天幕,嘴里嘟囔道:“罢了罢了,今日这鬼生意是做不成了,赶紧收拾摊子打道回府才是正事。”

    就在道人连滚带爬离去后,此地又悄然落下一片青翠树叶,正顺着风势,一路安稳飘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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