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苏府。
由于长久未修缮,大门老旧,牌匾斑驳,似是深山老林中的废弃庭院,与周边奢华府邸格格不入。
老门房打着瞌睡,忽然感到一阵凉风。
睡眼惺忪瞥了眼,大门开了道缝隙,只以为是让风吹开。
“这还没立秋,怎么就刮起北风了?”
老门房颤颤巍巍关上门,直接插上门闩,自从主家入阁拜相,府上就再也没人来过。
别的阁老门庭若市,苏府门可罗雀。
打开门的那缕风,一路从前庭飘到内院,占地数亩的偌大宅子,只有几个做饭、洒扫老仆。
空荡荡,静悄悄。
直至书房外,清风落地化作人形,径自推门进去。
苏明允正在吃饭,只一碗粥,一碟苦瓜,听到声音抬头,见到来人面露笑容。
“周先生怎么有空来我这?”
“心血来潮,便过来看看。”
周纪身穿淡青长衫,上半身犹如实质真人,下半身逐渐变得虚幻,双脚朦朦胧胧一团雾气。
苏明远惊叹道:“先生神通,已近乎仙人。”
“世上哪有什么仙人,不过是阴神出窍。”
周纪飘到书桌前,瞥了眼清淡饭菜:“反倒是苏大人,堂堂内阁首辅,竟然吃的这般寒酸?”
苏明允夹起苦瓜丝,颇为享受的品尝:“先苦而后清,实乃上等美味。”
“你味觉已经失灵了!”
周纪双目灵光闪耀,将苏明允看了个透彻,外表看似精神矍铄,实则五脏衰竭油尽灯枯,当即劝说道。
“新政已经推广贯彻,何必再留恋权势,不如辞官告老,急流勇退,保全生前身后名!”
“退不了。”
苏明允沉声道:“昨日喜公公私下传旨,陛下命我借西征大胜之势,继续推进新政,达成官绅一体纳粮!”
周纪皱眉道:“此政虽善,施行起来却千难万难,几乎不可能成。”
政策制定的再好,也需要官员具体推行。
所有官员都是士绅阶层,让他们去收自己的税,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苏明允说道:“陛下也没想着做成,否则怎么让喜公公传信,而不是召去御书房议政?”
周纪稍加思索,明悟其中缘由,话音中带着怒气。
“永兴帝故意将你推至风口浪尖,待到群情激奋,再杀了平息士绅怒火?”
苏明允咀嚼苦瓜丝,隐隐约约能品尝到一丝苦味,无奈道:“大抵是如此,用我这人头安抚世家。”
周纪冷声道:“十几年君臣情谊,携手开创中兴大业,竟然连个退路都不给留?”
“哪里来的情谊?”
苏明允说道:“寻常人心或许能暖热,然而坐上那个位置,就已经不是人了!”
皇帝是国家机器,只会做应该做的事,杀需要杀的人。
新政损害了世家利益,永兴帝为了江山稳固,杀苏明允给世家一个交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雍,问心无愧。
周纪说道:“能否不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维持新政现状,我能保你平安无事。”
苏明允眼中闪过希冀,笑着说道:“万一……能成呢?”
周纪沉默半晌,叹息道:“我不如你多矣!”
苏明允说道:“先生神仙中人,无需在意凡尘俗事。”
“我这神仙只能装神弄鬼,于天下百姓无益。”
周纪眼中闪过狠厉,幽幽说道:“如若永兴帝忽然崩了,以苏大人权势,可否任意施为,革新朝政?”
当年冒死直谏的国朝忠臣,历经风云变幻,早已经没了愚忠念头。
非不忠,只是不忠于皇帝!
既然为了国朝安稳,苏明允可以死,那为了天下百姓,永兴帝也可以驾崩。
“先生这么问,已是知晓答案,又何必徒劳。”
苏明允说道:“当今称得上锐意进取的明君,那几位皇子个个不成器,至多做个平庸守成之君。”
“更何况想我死的人,可不止陛下、世家,此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多少人在等着那一天,纵使陛下不想,也会有无数人推着去做,骆一夫,徐德业,许博赡……咳咳咳!”
苏明允神情激动,剧烈咳嗽几声,歇息许久方才平复心绪。
捋了捋两鬓白发,蓦然间双目泪流。
苏明允不在意世家报复,本就是生死仇敌。
也不在意永兴帝举起屠刀,自始至终就是互相利用。
却难以接受同袍称陌路,眼见着新政没毁于世家,而是随着改革者的变质,自然而然的消亡泯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周纪劝说道:“任何人都有私欲,苏大人不妨放宽松些,只要于新政有益,些许罪状可以宽恕不追究。”
礼部侍郎骆一夫,苏明允好友,涉嫌科考舞弊阖家流放。
徐德业则是苏明允同窗,历州府后入户部,不出意外必然入阁,因纵子行凶而削官夺职。
许博赡未拜苏明允为师,却有师徒之实,年仅三十便在翰林院观政,结果因贪墨之罪入狱。
此类官员,数不胜数。
苏蛮子严苛律法,不止针对敌人,对自己人一样狠,以至于麾下官员个个谨小慎微。
改革未成时,尚能同心协力。
现在新政官员在朝堂权势滔天,形成了庞大的党派、山头,却没能获得相匹配的利益,必然滋生怨恨。
苏明允摇头道:“施行新政是为生民立命,若是为了新政而无视律法,放纵党羽,那新政还有什么意义?”
“既然同党都变了,苏大人为何还护着?”
周纪说道:“索性平日里可以多多走动,年龄相仿的称兄道弟,小一辈的收为义子学生,将关系绑死了,他们就盼着你长命百岁!”
新政官员与苏明允离心离德,既是利益使然,又因无实质的私人关系。
抄家灭族影响不到他们,而且没有苏明允领导,新政官员也能在朝堂中立足。
“这是权臣手段,我不取也。”
苏明允说道:“本官不打算造反,也没想过摄政,所以注定死路一条。既如此,又何必牵连无辜,他们活着还能维持新政!”
既叹息同袍变质,又希望他们能守护成果,免得夙愿东流。
周纪闻言,知晓劝无可劝。
“苏大人有什么遗愿,可以托付于我,定当尽心竭力完成!”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
苏明允说道:“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却害得她身死族灭,将来上了刑场,还请先生救走犬子。”
“定护得令郎周全。”
周纪点头答应,又说道:“不如将苏大人一并救走,皇子平庸,或许有其他宗室成器!”
苏明允问道:“先生说的可是废太孙赵烨?”
周纪微微颔首,当年在东宫收赵烨为学生,录入了宗室典籍,并非什么秘密。
苏明允又问:“赵烨建立天下会,意图一统江湖,当真得了先生支持?”
“没有,那是他自作主张。”
周纪话音一转。
“哪天苏大人上了刑场,我就真的支持赵烨,无论最后成败,总能恶心一番永兴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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