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植与刘备自东南返回已然过了多日。



    刘家雏虎的名头在雒阳城中越发响亮,只是朝中的封赏却是迟迟未至。



    按理说他在东南立下的功劳虽说算不上大,可也算不得小了。



    或多或少都该有些封赏才是。



    可如今朝中却是半点动静也无,似是全然不知他在东南的事情一般。



    只是刘备却也不急,这次重新返回缑氏山上,他倒是第一次安稳下来踏踏实实的读书。



    白日里在书庐里听卢节读书讲义,听到兴起之处,还会起身与他们辩驳一二。



    诸如白马非马那般流传悠久的辩题,他自然是张口便来。



    穿越而来,他到底是底蕴深厚,莫说是那些读书不精的读书人,即便是代父授课的卢节,有时也要被他辩驳的败下阵来。



    如此一来,他这个腹有锦绣刘玄德的名头倒是越发坐实了几分。



    闲来无事之时,或是带着关羽去山下跑马,或是与简雍在院中高谈阔论,又或者是独自一人,去往湖边垂钓。



    如今卢植在东观修书,落云亭前的湖便成了他一个人的钓场。



    这些年他在涿县除了练就了一手编草履的好手艺,也学了些垂钓之术,如今在缑氏山上倒真是让他一展所长。



    今日他去湖边垂钓方回,手中的鱼篓里拎着不少刚刚钓上来的活鱼。



    他大步走入院中,见简雍与傅士仁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下着六博。



    关羽站在一旁,手中持着一册春秋,时而看看手中书,时而看向桌上的棋局。



    只是到底是看向棋盘上更多些。



    汉代以六博为戏,聊以助兴也好,赌博也好,多是以此为主,据说这也是后来象棋的前身之一。



    刘备将手中的鱼篓放到一旁,走到关羽身侧,与他一起看着石桌前的二人对弈。



    石桌之上,傅士仁即将落败。



    刘备摇了摇头,傅士仁虽也有些棋力,却是远远比不得简雍。



    「兄长,羽昨日观书,偶得一言。便是当日兄长与王师所言。」关羽忽然道。



    「昔年庄子说剑,有天子,诸侯,庶民三者之剑。当日兄长之喻颇似天子之剑,似是有些不妥。」关羽沉声道。



    刘备一愣,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云长说的是,当日我为王越剑术所激,一时之间倒是不曾想到这许多。」



    关羽不再言语,自家兄长是聪明人,有些话他提醒下便是,过犹不及。



    刘备也不再去考虑此事,而是把目光盯向了木桌上的六博。



    此时对弈的两人也已然分出胜负。



    简雍吐了口气,扬了扬头,颇有些天下无敌的气概。



    「棋盘之上无对手,便是这般寂寞。玄德来的刚好,不如你我对弈一局?」简雍笑道。



    「宪和莫非以为自家真的天下无敌了不成?」刘备笑问道。



    「当初在涿县之时,你们便都非我敌手。如今出了涿县,这缑氏山上士人虽多,可也还无人在这六博之上胜过我半分。」简雍一笑。



    他对两事自来最为自负,一是与人辩论从未败过,二是与人对弈六博也是从未败过。



    刘备一笑,又打量了一眼桌上的六博,其实他早有打算,想来如今的时机刚好。



    「说起对弈,我倒是琢磨了一种新玩物,不如咱们试上一试?」刘备笑道。



    几人闻言都是一愣,一脸狐疑的看着他。



    刘备也不理睬他们,而是转身在一旁的沙地上开始布置起来。



    他先是在沙地之上圈



    出一个方形轮廓,接着再以此为底,做九竖十横的横纵之线,得九十个交接之处,以此为棋盘。



    又将棋盘的第五,第六两横线之间的竖线抹去,书以界河。



    接着又去一旁寻了些方形土块,其上以朱笔墨笔,各自书写上棋子的名称。



    此时此刻万事俱备,刘备这才长出了口气,锤了锤腰身。



    他见院中众人依旧一脸茫然,于是指了指眼前匆忙之间画出来的棋盘。



    「这个想来你们不曾见过。这些日子我在书庐里听阿节讲经,加上心有所感,翻了不少古书,依托六博之戏为底,做出了这个。我称之为象棋。」



    关羽几人依旧是一脸茫然之色。



    要知六博由来以久,他们自然是熟悉不过。



    如今刘备在地上所画的这个棋盘一眼看去倒是确是与六博有几分相似,可仔细看去,却又大有不同。



    「莫急,我先来为你们讲解些其中的规矩。」刘备笑道。



    他开始为关羽等人讲解象棋的规则,几人开始之时听的一头雾水。象棋规则本就繁复,他们初次听闻,自然极难理解。



    不过好在有六博为底,倒是勉强也理解了一些。



    「说的再多,也不如咱们亲自动手比试一番。象棋最紧要的便是实战。如何?宪和,敢不敢与我先来上一局?」刘备笑道。



    简雍扬头道:「有何不敢,你这虽是新棋,可想来与六博之戏也相差不多。六博之戏无人是我对手,这象棋之上难道你便能赢了不成。」



    刘备一笑,「好,那咱们就先来一局,看看宪和在这象棋之上是不是也有六博上的本事。」



    两人就这般半蹲着下起棋来。



    片刻之后,简雍看着棋盘上被刘备的红棋团团围困起来的自家主将。



    他叹了口气,「我非是败在了玄德手中,只是败在了不熟悉此中规矩罢了。不然如何能被玄德如此轻易取胜,此天亡我也,非战之罪。」



    刘备笑了笑,「宪和莫要夸口了,输便是输了,愿赌便要服输嘛。」



    「我和玄德来一局,让我试试他的斤量。」傅士仁在一旁早已在一旁看的眼热。



    平日里他对六博这般的博戏瘾头最大,不然也不会哪怕明知不如简雍,还要屡屡和他下棋。



    「某只是不服罢了。」简雍快速收敛起棋盘上的棋子,「莫要耽搁,再来一局,这次定然要让你丢盔弃甲。」



    「宪和,你已然下了一局,可先到一旁去研究研究规矩,先让我来与玄德厮杀一番。」傅士仁在一旁有些迫不及待。



    简雍以手护住身前的棋子,「再来一盘,我只再来一盘,此次定能杀败玄德。」



    片刻之后,简雍再次大败亏输。



    将棋再次被刘备的红棋团团围困。



    傅士仁在一旁摩拳擦掌,简雍的性子可算不得好,如今连输两局,按他之前的性子如今应当拂袖而起了。



    不想简雍这次却是安稳不动,沉静如山,随手开始整理起地上的棋子,「我已然摸清了些门道,再来一局,定然能将玄德杀的大败亏输。」



    刘备嘿然一笑,果然象棋这种东西,对简雍这些玩惯了六博的士人来说有吸引力的很。



    「宪和莫要胡扯,速速起身,让我与玄德来上一局。」



    简雍叹了口气,这才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来。



    「玄德,我方才旁观良久,已然弄清了你的路数,你可要小心些,不然莫怪我让你输的难看。」傅士仁笑道。



    方才他在一旁旁观,自觉已然弄清了刘备的路数,不过是起步用炮罢了。



    他提起棋子,率先来了一个当头



    炮。



    简雍在一旁笑着不言语。



    只学了这一手,便以为摸清了刘备的路数,傅士仁还是年轻了些。



    刘备也是笑道:「君义也太小看备了些,莫非以为备只有这一个路数不成?」



    然后他便是跳了一个马。



    傅士仁一愣,显然不曾想到还有这般走法。



    片刻之后,傅士仁失魂落魄,打量着棋盘上自家剩下的几个残子。



    他尴尬一笑,「不想玄德还有这般走法,着实是令某大开眼界。」



    他收拢着棋盘上的残子,笑道:「玄德,再来一局,今日若是不能将你斩于马下,说甚我都不甘心。」



    刘备笑了笑,「君义,你非我对手,无敌确是无趣。」



    言语之时,他还看了眼简雍。



    简雍气笑道:「玄德莫要得意,等我研究明白了此中规矩,定然有你好看。」



    刘备一笑置之。



    此时傅士仁已然悄悄将棋盘摆好,「玄德,再来一局,我倒要看看,今日到底能不能赢下你一局。」



    两人再次落子,这次傅士仁倒真的进步了些,比之前多走上了不少步。



    一局落定,傅士仁撸着袖子,「再来一局,这次定然能将玄德拿下。」



    「不错,这次确是又进步了些,若不是我刻意留心一二,差点着了你的道。君义,不想你下起棋来还是有些阴狠的嘛。」刘备拎起手上的棋子将军。



    傅士仁面色稍变,强笑道:「玄德说笑了,我不过是随意乱走的,哪里有什么计较。」



    刘备笑了笑,「没有计较就好。」



    此时关羽忽然咳嗽一声,「君义,我看你多半是有些累了,可起身歇息一会儿。」



    「才下了两局而已,如何便能……」他抬头刚好对上关羽的目光,连忙转换口风,「若是平日里的六博自然不累,只是今日这象棋着实是让人有些费心思,我倒是确实有些累了。」



    他站起身来,「云长不如也来下上两盘。」



    关羽倒也不客气,转身便接替了傅士仁的位子,不想刘备却也是站起身来,「这下棋着实有些劳累,谁来替我下几盘?」



    简雍自然乐得能过手瘾,「既然玄德累了,我和君义替玄德下便是。」



    他看向对面的关羽,又看了看一旁的傅士仁,笑道:「君义,论武勇咱们自然是比不上云长,可今日在这棋盘上,云长的武勇却是用不上的,咱们今日定要将云长杀个大败而去。」



    关羽摸着胡子,微微仰着头,半眯着眼,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神情。



    「便是你们二人齐上,关某岂惧乎?」



    简雍到底是已然下过几局的老手,进退得宜,不论棋术如何,最少落子之间颇有些名家风范。



    棋盘之上,更是出了几个若是不细看,连刘备都辨不出来的杀招。



    有趣之处便在关羽虽是第一次落棋,可却像是开了天眼一般,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被他察觉到了其中的危险,辗转腾挪之间,竟是被他全都躲了过去。



    站在一旁的刘备也不得不在心中感慨,有些东西便真的是与生俱来的。



    棋者,兵事也。



    关羽不愧是日后能统帅一方的名将。



    「宪和,你不该在此处落子的,云长的石车早就已然架好了,你不如落子在旁边那处。」傅士仁叹息一声,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味道。



    【鉴于大环境如此,



    简雍打量了一眼棋盘,连忙将已然离手,落子棋盘上的车重新拿了起来。



    「宪和,落子无悔,才是真男儿。」关羽低喝了一声。



    简雍嬉笑一声,若是旁人见了关羽这般样貌,只怕早已将手中的棋子乖乖放回原位,只是他与关羽相处日久,自然熟知关羽的性子,「云长无须如此严苛。所谓兵者诡道也,这悔棋如何不是诡计的一种。」



    原本在一旁只是看戏,还在心中感慨有些东西果然是能无师自通之时的刘备忽然开口,「宪和说的有理,即便是与你歃血为盟的盟友,表面上大义凛然,可背地里说不定还会做出些什么龌龊事,云长,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守信义的。你也要走出棋盘之外。」



    关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然后看向简雍,「兄长之言有理。宪和还不把手中的棋子放下,不然别怪羽不讲规矩了。」



    简雍讪讪一笑,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原位。



    刘备一笑,一个能用盘外招的关羽,总是要比一个处处死守规矩,只会讲大义的关羽要好些。



    他又看了眼棋盘之上,双方激战正酣,他笑道:「宪和,这棋盘做出来不易,山上都是同学之人,可不能只有咱们自家玩乐。」



    「明日你去雒阳城中打制几套出来。给卢师送去一套,卢师如今在东观之中辛苦修书,偶尔也是要休息一二的。给山上同学一套,莫要以为咱们吃独食。再给袁家的袁氏兄弟和曹北部那里各自送去一套,毕竟当日饮宴一场,如今也算是朋友嘛。」



    简雍原本已然要落下的棋子被他捏在手中,他抬头打量了刘备一眼,最后笑着点了点头,「我明日便去。」



    刘备也不再盯着几人下棋,转身去拎起了一旁的鱼篓。



    「今晚咱们就吃烤鱼,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傅士仁笑道:「玄德,君子远庖厨,你如今也是在雒阳城中有些名头的人物了,以后还是要离那庖厨之地远一些。」



    「君义,难怪你时至今日,偌大的年纪了,还是孤身一人。」刘备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你这般恪守书上规矩,若是日后遇到了喜欢的女子,是不是还要先去算好生辰八字?若是不相合,即便是心中再喜欢,也要将之舍弃?」



    傅士仁一愣,显然没想到刘备会有此问,一时之间他竟是不能答。



    刘备笑道:「看来果然被我说中了,只怕等到他日你喜欢之人生儿育女了,君义你还是孤身一人。」



    「果然孤身一人之人,不是没有缘由的。」



    一时之间,棋盘之上的落子之声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转头朝他看来。



    刘备立刻拎着手中的鱼篓逃了开去。



    …………



    第二日,简雍清晨便赶赴雒阳去寻人打制了几副象棋,却并未立刻托人给昨日刘备提及的几人送去。



    他带着几副象棋返回缑氏山中,却不是返回居住的小院,而是来到卢家讲学的书庐。



    此时卢节已然讲课已毕,众人正在休歇。



    简雍迈步而入,「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昨日玄德突发奇想,以六博为底,做了一种新玩物,想来诸君定然会有些兴趣。」



    他将手中以硬木刻出来的象棋放到桌上,笑道,「不知诸君谁先来与我对弈一局?」



    卢节打量了一眼桌上的棋盘,倒是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



    「宪和是说这个是玄德研究出来的?」卢节笑道。



    简雍在棋盘上一边摆着棋子,一边笑道:「不错,这正是昨日玄德研究出来的,我等昨日玩了几次,确是难得的好玩物。」



    此时桌上的棋盘已然摆好,他一拂手,捻起上面的一枚马,笑道:「不知哪位愿与雍先来上一盘?」



    书庐之中



    的众人都不曾见过这般玩物,此时倒是一时无人言语。



    最后还是卢节率先落座,「那就由我与宪和来上一局。」



    一局之后,自然是卢节被杀的大败。



    「如何?」简雍笑道,「下一局谁来?」



    此时本该起身的卢节却是不曾起身,反倒是收敛着棋盘上的棋子,「宪和莫急,再来一局,我定要胜你。」



    卢节如此作为,自然是正中简雍的下怀,他笑道:「那便再来一局。」



    结果自然是一局之后又一局,象棋很快就在缑氏山上流传开来。



    …………



    而此时刘备正盘腿坐在落云亭前,手中捻着一支自己做的鱼竿。



    昔年姜尚垂钓于渭水,直钩而钓,愿者上钩。



    今日他也是在此静坐而钓,只等名望寻上门来。



    水流湍急,手中鱼竿微微晃动。



    有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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