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连挂了两个吊瓶，检查没什么大碍，李牧带着病恹恹的申从军直接回了吊车大院。
李泽锋正好还没睡觉，帮忙安顿好，折腾下来已经晚上十一点，兄弟两人也没说什么话，各自回屋沉沉睡去。
李牧陪着申从军睡在大炕上，本来还以为晚上还得折腾几回，结果一觉到天明。
申从军醒来以后，头疼欲裂，勉强喝了两碗小米粥，强打精神，跟着李牧一起来到公司。
昨晚的酒局果然起了力挽狂澜的作用，今天专家团一来，态度明显好了很多，有商有量，再加上昨天查的有点儿狠，直接扒出来好几个大窟窿，今天就有点儿走过场，到了中午还赏脸吃了顿饭。
说实话，专家也是看滨海区眼色行事，区里松口，他们才敢手下留情。
今天早上，众人便接到区里传达的意见，继续深挖，不能姑息，争取将所有的隐患都排查出来，然后下达隐患整改单，限期整改，届时整改不到位，该停产整顿就停产整顿。
另外，区里已经明确定调，龙盛新材料问题很多，接下来半年，将作为重点巡查对象，保持一月两查的力度。
常年跟政府打交道，众专家对官方术语自有一套深刻的解读，该怎么做，尺寸拿捏的相当到位！
很明显，面子给了，死罪已免，活罪难逃！
对化工厂来讲，一个月两查，即便只是走过场，也足够工厂喝一大壶！有检查就有整改，有整改就得有反馈，关键是，每次来检查，工厂无一例外一阵鸡飞狗跳，要知道，平时的工作场景和检查时候的工作场景，完全不是一种状态，来回切换，各种刨燥，此处不赘述，懂的都懂。
基调已经定下，至于这个活罪的尺度，是水深火热垂死挣扎，还是如坐针毡憋屈难受，一定程度上还要看专家的发挥。
专家怎么发挥，关键要看公司长不长眼。
中午这顿饭，申从军亲自作陪，席间气氛还算融洽，带头的老专家隐晦的转达了滨海区的意见。
申从军心领神会，饭后找机会向蒋明启汇报请示了一下。
“知道了，总共多少整改项？”蒋明启有气无力的问道，看来，昨晚喝的也有些受伤。
“大约八九十项，彻底整改的话会比较麻烦，有些需要停车改造，有些要更换设备，周期会很长，而且改造费用应该也低不了~~”申从军回答道。
沉吟片刻，蒋明启苦笑着说道：“比停产整顿也强不了多少啊！”
申从军没有说话，他知道蒋明启这是无奈之语，实际上，下不下达停产整顿书，绝对有着天壤之别！
停产整顿，对一个企业的声誉、市场等方面都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影响久远。
“没办法！该怎么改就怎么改，先拿出配合的态度来，实在整改不了的，到时候再跟安监局解释！”蒋明启轻声说道。
“行，我明白！”申从军回答道。
“这件事你从头到尾亲自盯一盯，有什么需要，就给我打电话！”
“好的，我正好想跟您商量一下，今天晚上要不要正式招待一下？接下来的检查会比较频繁，基本上还是这群人~~”申从军请示道。
“可以！有机会的话，尽量搞好关系！”
“专家费要不要多给点儿？”
“你觉得给多少合适？”蒋明启问道。
虽然没有面对面，但是申从军能清楚感觉到，经过这次打击，蒋明启变化很大，谁都知道，蒋明启最忌讳的，就是手底下的人动不动就想多疏通勤打点，在他看来，这是最容易滋生腐败的一块土壤，所以必须从严控制。
但是这一次，能听出来，他的语气温和且诚恳。
“三千吧！”申从军说道，以前两千，涨一半，勉强也能说的过去。
“行！就这样吧，我让梁天成准备一下，晚上你们两个亲自作陪，也彰显我们的诚意！”蒋明启点点头，轻声说道。
诚意主要体现在红包的厚度上，跟作陪的人数无关，蒋明启此举，心存一丝小算计，目的是想让梁天成跟申从军相互监督，并不是信不过申从军，而是在蒋明启看来，如果有需要，可以大方，但是涉及钱财，绝对不能失控，该有的限制和监管，必须要有。
申从军自然明白蒋明启的小心思，他不以为意，并没有感觉不舒服或者有被冒犯的感觉。
申从军是一个非常务实和接地气的人，看事情很通透，身上带着一股质朴劲儿，在常人看来，蒋明启此举可能有点儿不地道，但是在申从军看来无可厚非，这就跟老百姓去市场上买东西一个样，收到一张百元大钞，会使劲辨别真伪，自己拿不准，还会找别人帮忙看看，对此，大家都习以为常，从来没见哪个顾客急眼过。
仔细琢磨，蒋明启此举，跟这个没有本质区别，咱花的是人家的钱，替人家办事，人家不不放心也正常，你要是自己想多了纯属找不自在。
挂断电话后，蒋明启坐在大别墅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的凝视着窗外，内心沉重，犹如压了一块钢板。
昨天下午，他跟刘总有过一次开诚布公的深入交谈。
刘总一如既往的仁和宽厚，眉宇舒展，眼神温和，这份淡定的心境伪装不来，或许对他来讲，这都算不上什么事儿吧！
蒋明启则有些自责，一直以来，他都是重市场轻生产，总觉得这又不是搞原子弹，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原理和精密计算，产品工艺很稳定，车间生产，跟傻瓜相机一样，就是傻瓜操作，搞化工嘛，风险肯定有，但是花这么多钱养这么多人，又是主任又是副主任，还有一堆安全员、工艺员，数不清的值班长、小班长，再加上工厂还有生产部、技术部，还有分管生产的总经理助理，这么多人，连这点风险都管控不住吗？
事实证明，真管控不住！
蒋明启并不讳疾忌医，他很清楚，接二连三的出事情，跟自己的无节制扩产规划有直接关系，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条件不具备硬着头皮上，就像步入雷区，处处皆风险，为什么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坚强的传达上来？
蒋明启反思了很多，作为一名老板，严格甚至是压榨管理并没有错，试问哪个资本家不剥削？错就错在，他不该任用一群只报喜不报忧没有骨气没有担当的高管！
当然，人是自己筛选的，但是，同样一批人，为什么在彭远方手下就生猛强悍各个都像绿林好汉，到了自己手底下，全成了梳着中分的大汉奸？！
人还是那些人，但是生存的环境变了，适者生存，能留下的，都是冥冥中自己选择的！
然而，这一次暴露出来的问题，不仅仅是用人不善、掌控力不足，说实话，没有哪家化工厂能完全按部就班中规中矩的搞生产，偷偷摸摸擦边搭沿的事情多了去了，各种各样的事故也层出不穷，但是相信没有几家公司在出事以后，没死人，没爆炸，当老板的能像自己这样举目无亲手足无措！
这种接踵而至的挫败感，对蒋明启的打击非常大。
蒋明启早就没了跟刘存金和彭远方一较高低的念头，他看着稳如泰山的老刘总，有些心灰意冷的问道：“刘总，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接手这么大一个摊子，哪有那么容易？这都是迟早要经历的事情，说实话，你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刘总笑呵呵的说道，表情认真。
蒋明启苦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烙印，想要长盛不衰，必须与时俱进，我们这一代人，在风口浪尖上与时俱进了大半辈子，确实风光，也赚了大钱，改变了子孙几代人的命运，但是人毕竟不是铁打的，一个个早就伤痕累累，心神俱疲，现在年纪大了，真没有了继续与时俱进的精力和雄心，说白了，就是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潮流~~”
“这么多年，公司一步步发展到现在，离不开你在市场上的运筹帷幄，你，我，还有老彭，我们各司其职，平起平坐，我们退了，公司交到你手里，顺理成章！”
“我没资格评判你的能力和水平，但大家共事这么多年，知根知底，我只说一句话，公司交给你，我很放心！我这不是什么客套话，没有必要，你想想，将来我至少还要保留公司百分之二十多的股份，我会拿这么一大笔投资开玩笑吗？”
“你身上有种我和老彭都不具备的特质！”
“那就是知识分子的倔强和偏执！”刘总慢悠悠的娓娓道来，语气和表情都很诚恳。
“这可不是什么优点！我知道彭总私底下一直喊我蒋乙己、蒋强强~~”蒋明启面带微笑，轻声自嘲道，刘总的淡定表现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同时，他能感受到刘总的真诚，所以敞开心扉，整个人很放松。
“哈哈，蒋强强喊的比较多~~”刘总哈哈大笑。
蒋明启苦笑着摇摇头，说开了，反而没那么介怀。
“老蒋，知道我最欣赏你哪一点吗？”刘总笑着问道。
“您讲！”蒋明启态度恭敬的说道。
“知错就改！你倔强、傲气，但是总能很快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及时纠错，然后继续倔强、傲气！再然后，继续纠错，周而复始！怎么说呢，你做事情，就像一台精密仪器，始终保持这股劲儿，不断纠偏，从而让自己趋于完美！”
“听起来好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蒋明启笑着说道。
“哈哈！角度不同，这个形容也很贴切！”刘总开怀大笑。
蒋明启笑着摇了摇头。
“搞管理，需要圆滑的性格和手腕，但是如果真正想要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层次，就需要有这种宁与世界为敌、不成功便成仁的傲劲儿和脆劲儿！”蒋明启有些感慨的说道。
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最高级的管理，应该是以德服人，但那几乎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创业伊始，打江山的时候，不少企业能做到这一点，大家志同道合，同甘共苦，众志成城，只是随着企业发展壮大，人员越来越多，这基本上就成了一种奢望。
如果谁还想靠这股劲儿守江山，早晚要摔个大跟头！
“这些年，我们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像样的人才，一下子接手这么大个烂摊子，还是自己陌生的领域，走偏了很正常，关键是能及时纠错！还是那句话，一年半的时间，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真的超乎我的预料！”刘总望着蒋明启，笑呵呵的说道，目光极为坦诚。
到了老刘总这个段位，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自然跟常人不一样，谁能想到他居然对蒋明启如此看好？！
蒋明启有些感动，这种被人理解并支持的感觉，真的很好。
“刘总，您别一直夸我了，指点指点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直言不讳就行！”蒋明启看着刘总，一脸诚恳的求教道。
“坚持做你自己就好了，替我们做个孤家寡人，我们做了这么多年好人，恶人你来做！”
蒋明启苦笑着摇摇头，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刘总笑而不语，沉默了几秒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老蒋，你想没想过，如果江云义还在，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蒋明启没有犹豫，沉声答道：“会！”
抛开能力和才华不说，江云义只要还在，至少有个敢当着自己的面坚持己见的人！
蒋明启明白刘总想表达的意思，沉默数秒，他轻声问道：“刘总，李牧能给我留下吗？”
“这小子啊！”
“我说了真不算！”想起李牧，刘总忍不住摇头轻笑。
“他能不听您的话？”蒋明启并没有质疑，只是有些不解。
“听啊，但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这小子你就不用惦记了，龙盛留不住他！”刘总摇头叹息道。
蒋明启欲言又止，他很想问一句，是江云义还是赵锦山？
但是看到刘总一脸惆怅的样子，只能闭口不言。
蒋明启是个聪明人，刘总的一番话，让他重拾信心，而他当天晚上也用实际行动证明，如果需要，自己能低下高傲的头颅！
刘总出面斡旋，危机总算过去，只是留下一地鸡毛，还要蒋明启亲自收拾！
留给他的担子很重，他需要好好捋捋思路。
蒋明启静坐窗前，大脑高速运转，如果当初江云义留下，李牧留下，再加上可堪大任的申从军，有这三驾马车，自己绝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现在没办法，只剩下申从军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所以，只能再给左启运一个机会，昨天沟通的时候，刘总分析的很对，左启运是个人物，只要给他搭一个合适的平台，能力不输申从军。
现在的关键就是，技术口从哪里找个人顶替李牧？
王辉远究竟能不能胜任这个担子？！
职位到位了一定高度，不可能单纯搞技术或者搞生产，需要承接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平衡各方需求，解决各种矛盾，忙的焦头烂额的同时，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尽可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另外，内部挖掘和外部高价招揽人才，同样刻不容缓。
就在这时，蒋文怡推门进来，她今天休班，特意上来看看昨天喝大了的老头子。
“爸，您好点儿了吧？”蒋文怡一脸关切的问道。
“嗯，没事儿了，过来坐！”蒋明启望着蒋文怡，柔声说道。
蒋文怡乖巧的在他身边坐下，当她不犯驴脾气的时候，不失为一个娴静的美女。
“工作怎么样？一直也没时间跟你聊聊~~”蒋明启笑着问道。
“平平淡淡，反正就那些琐碎小事，没什么难的！”蒋文怡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
“项目上那套流程都摸清楚了？”
“嗯，就是按部就班的来，大家思想比较统一，各司其职配合默契，虽然忙忙碌碌，但是氛围很好~~”
“我可听说工厂里动不动就吵起来，矛盾重重，各种扯皮，三天两头开会，推来推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技术中心怎么能置身事外？”蒋明启有些惊讶的问道。
“不知道，反正其他部门再乱，技术中心都跟世外桃源一样！”
“怎么可能是世外桃源，它总得跟其它部门打交道吧？！”
“经常打交道，但是扯皮、掐架止于技术中心，谁不知道，技术中心坐着一尊大魔王，谁敢来找事儿？”蒋文怡没好气道。
技术中心人不多，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身为技术中心一员的小傲娇，蒋文怡很清楚这股傲娇的底气来自哪里，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哪些个部门，吵起架来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只要一跟技术中心打交道，一个个就客客气气的？
不过就是动动粗，打了几架，怎么能有这么厉害的威慑力？
“还经常动不动就动粗？”蒋明启有些惊讶的问道，他自然知道蒋文怡所说的魔王是谁。
“哼！动粗？我就没见他跟人大声说过话！整天嘻嘻哈哈客客气气，就没见过这么虚伪的人！”蒋文怡冷哼道。
蒋明启沉吟不语，说实话，他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人。
“别管虚伪不虚伪，反正也待不了多久了，你觉得王辉远能顶替他吗？”沉吟片刻，蒋明启轻声问道。
“什么时候走？”蒋文怡皱了皱眉头，下意识的问道。
“不好说！不过应该会很快！”蒋明启淡淡的说道。
既然早晚要走，那不如早走，我不管你跟刘总有什么约定，我会想办法让你尽快离开，我蒋明启还不需要你一个毛头小子辅佐着渡过难关！
蒋文怡没说话，低着头漫无目的的刷屏。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蒋明启提醒道。
“什么问题？”蒋文怡心不在焉的随口问道。
蒋明启突然觉得，问也白问，她能懂什么？
“哦，你是问王辉远是吗，别说王辉远，随便一个人都能顶替他，整个技术中心，就没有比他更闲的，我都不知道他整天在干嘛！”蒋文怡这才想起那个问题，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蒋明启不想继续深究，当下看着蒋文怡，一脸宠溺的问道：“你跟小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蒋文怡蛮不在乎的说道。
“对人家好一点儿！”蒋明启无奈的劝道。
“爸，你能不能让他赶紧从滨海回来，整天缠在我身边算怎么回事儿？！”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蒋文怡就来气。
“你不要任性，我自有安排！”蒋明启沉声说道。
“爸，你不是真打算对他委以重任吧？就他那绵软的性格，怎么可能做好？”蒋文怡气呼呼的说道。
蒋明启没说话，脸色有些不好看。
蒋文怡才不管，既然开口了，那就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她气呼呼的威胁道：“他如果不回来，我就回来！”
“你回来就回来吧！”蒋明启淡淡的说道。
蒋文怡很生气，但是她愣没说出回来就回来这句狠话，当下气呼呼的转身离开。
蒋明启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左启运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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