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去往滨海的路上，潘勇已经考虑清楚。
这种事情，别人一听就头疼，但是恰恰是潘勇最为擅长的，这种小伎俩，对国企出身的潘勇来讲，小菜一碟。
按照国企的套路和原则，只要在准则允许范围内，怎么玩都不为过，但是不能急眼，谁先急眼谁就输了。
斗的，就是一个内功。
所以，回到办公室，他接着打电话喊刘雄过来。
最近这段时间，刘雄已经低调了很多，但是骨子里爱表现的性格很难改变，这几年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上，说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腹委屈，但是重压之下，确实成长了很多，毫不夸张的讲，单说对工厂各生产车间的熟悉程度，整个集团公司无人出其左右。
潘勇最会知人善任，改造方案的初稿，就是出自刘雄之手。
刘雄迫切希望得到新任领导的肯定，呕心沥血搞出这个东西，说实话，参考价值还是非常高的。
潘勇一个鼓励的眼神和微笑，让他犹如初恋告白成功，最近几天心情都非常好。
“潘总，您找我？”来到潘勇办公室，刘雄毕恭毕敬的问道。
“对！是这样，改造方案已经定下来，基本上就是按照你的思路进行，你把方案再修改润色一下，然后走一下签批流程吧！”潘勇笑着说道。
“好！”刘雄痛快答应道，之后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潘勇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流程的话怎么走？”
“最终版方案发个邮件，与会人员都发一遍，能签的都签上，最后签到李工和申总~~”潘勇说道。
刘雄回去以后，认真琢磨了一下，他并不傻，隐约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不太好办，谁都清楚，其中可能存在风险，按理说，应该尽量规避责任，比如说，编制一栏完全可以安排白奇伟签字，自己在会签一栏签就行。
但是，刘雄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你想啊，如果这能帮公司挣大钱，谁编制的方案，谁就是大功臣！
思忖良久，刘雄将邮件发了出去，内容如下：
各位同事、领导好：附件为《e扩产改造方案》，请查收批示，如无异议，稍后将走签批程序。
邮件发给了参会的各部门负责人，然后抄送了四个公司领导：潘勇、李牧、左启运、申从军。
说实话，单就几个领导排序，刘雄就犹豫了半天，毫无疑问，潘勇跟另外三人不是一个级别，肯定要排在第一位，关键是后三个人的顺序怎么排列。
至少考虑了十几分钟，刘雄才最终确定顺序，毫不夸张的讲，这一番思忖，至少掉五十根头发。
邮件发出去之后，刘雄忐忑依旧，很想找个人解释一下这么排序的原因，不然总觉得不踏实，因为别人有可能理解不了自己的深思熟虑，再说什么不成熟的闲话就不太好了。
邮件发出去之后，犹如石沉大海。
刘雄的心情愈发忐忑，一天时间，邮箱不知道刷新了多少遍。
第二天上午，接到潘勇电话，潘勇开门见山的问道：“方案签批到哪里了？”
“暂时还没人回复~~”刘雄汇报道，潘勇这么一问，他便意识到可能不太妙。
“没人回复就说明没有意见，时间很紧，不要拖拉！”潘勇没有发火，但是语气明显有些不快。
刘雄心里一惊，意识到自己考虑的有些复杂，当下诚惶诚恐的回复马上去办，挂断电话，不再犹豫，将方案打印出来，在编制一栏签上自己的大名，出门而去。
他知道会有阻力，但是没想到阻力竟然来的这么早，还没签到领导那里，就已经干了两仗，憋了一肚子火气。
前面相关车间的车间主任都比较好说话，一方面逆来顺受惯了，另一方面也不知晓其中厉害，反正让签就签，一直如此。
来到安全部和技术部，马上碰了一鼻子灰。
这两个部门，常年跟政府和专家打交道，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
先来技术部找到唐铭军。
唐铭军笑嘻嘻的说道：“我不用签吧，方案我也没参与，再说会上说的很明白，技术部只负责安排施工~~”
“你怎么没参与？你没去开会？”刘雄反问道。
“去了啊，但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技术部一直只负责安排施工，你让我签这个字，我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看到刘雄拉下脸来，经常跟他打交道的唐铭军也早有免疫力，心中不爽，但是还算控制的比较好，一脸干笑加无奈的据理力争。
“你什么意思？规避责任呗？还你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们签字的这些人就潮？我们就能担起这个责任？”刘雄得理不让人，在领导面前该忍就忍，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只要占理，他一贯咄咄逼人。
“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啊，谁想规避责任谁心里有数，这个本身就是你们生产部的活儿，我们协助你们进行，再说按程序签字也签不到我们这里来！”话说到这个份上，唐铭军脸上再也挂不住笑，虽然没有发火，但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
“听你那意思是我想把大家伙都拉进来背锅呗？”刘雄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说道。
“我没这么说，你别造谣！”唐铭军马上反驳道。
他说话一向如此，从来不考虑措辞是不是合适，不会说狠话，但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刘雄拿唐铭军一点儿没办法，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不要好的黏糊头，得过且过，浑天熬日子，白瞎了985这块招牌！
唐铭军这个人很有意思，情商确实有些低，但是却不是典型高智商低情商的知识分子形象，他身上有着浓郁的小市民的市侩，从不吃亏，也从不冒头，对于危险有着先天警觉性。
在他看来，对于领导安排的十分制的工作，像刘雄这种卯足了劲儿非要干到十二分的行为，非常愚蠢。
当然，六分肯定也不行，七分也有些偏低，最好能控制在8.5分以上，这样既不至于太累，也不会挨领导批评。
他的警觉性则体现在，类似于晋级考试、部门考评、体系检查等流于形式的工作内容，他反而相对比较重视，用他的话说，这些留在纸面上的内容，特别是制度要求的东西，千万不能马虎，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万一哪天公司想办你了，百分之百会从这些东西上做文章。
所以，唐铭军能坐上技术部部长的位子，一方面得益于他的学历，另一方面确实比较谨慎，很少捅大篓子，虽然说话不中听，做事情也有些黏糊，领导并不看好，但是在没有很优秀的替代者的前提下，忍着恶心也勉强能用。
领导尚且拿唐铭军没办法，刘雄更没办法，别看他动不动就跟唐铭军急眼，那是因为永远不可能打起来，就是打嘴仗，最多官司打到领导那里去。
“行！我不跟你废话，爱签不签，你就等着潘总找你吧！”刘雄直接抛出杀手锏，撂下狠话，气呼呼的转身就走。
唐铭军的脸色很难看，想了几秒，接着追了出去，他又不傻，刘雄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潘总安排的，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给潘勇上眼药。
“哎，你说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呢，说急眼就急眼！”唐铭军在走廊里撵上刘雄，主动搭了一个台阶。
刘雄一听，鼻子差点儿气歪，他最最讨厌别人这么说他，好像自己脾气多么差劲一样，自己现在已经改变很多了好不好，难道你们都看不到吗？
再说，唐铭军这种行为是非常令人厌恶的。
就好比两个人交流，一个心怀不轨，明知道另一个急脾气，故意挑逗他生气，然后再一脸说教的表情挤兑道：“你看看你，又生气了！”
这种人，简直不是东西！
唐铭军就不是东西！
刘雄一把扒拉开唐铭军，毅然决然的继续往前走。
唐铭军一看大事不妙，马上软化下来，跟上去拉了拉刘雄的袖子，好话接着递了上去：“你看看，还嘎伙吧呢？”
刘雄停下脚步，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唐铭军，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唐铭军，我跟你说，你以后别这么干，不地道！”
“走，走，回去喝杯茶！”唐铭军拉着刘雄往回走。
“我没工夫！”刘雄丝毫不给他面子，转身就要走。
“那我也得签上字啊！”唐铭军连忙说道。
刘雄直接服了，脾气也没那么大了，看着唐铭军略微有些无奈的说道：“铭军，咱这样贱不贱？”
唐铭军嘿嘿一笑，直接签上自己的大名，拍着刘雄的肩膀说道：“这不是还是为了配合你的工作吗？行了，一会儿回来喝茶，好茶给你泡上！”
时间紧急，刘雄懒得较真，接着往安全部办公室走去。
安全部这边会有阻力，刘雄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他直接开门见山的对谢志刚说道：“方案看了吧，没意见就签个字，潘总安排的~~”
谢志刚很纠结，这个字，他是真的不想签，不光不想签，他打心眼儿里反对这个方案，开会的时候，他很委婉的提出其中可能存在的风险，工艺本身的风险他没有多说，因为领导说的很清楚，就是有风险，所以才把大家集中起来，群力群策攻克难关，一下子就堵上了很多人的嘴。
谢志刚主要从外部检查的角度提了提，因为改造比较明显，外部检查又这么频繁，万一查出来一较真，这就是重大安全隐患，轻则罚款，重则停产整顿。
对化工厂来讲，停产整顿是仅次于猝死的第二大酷刑，停容易，想开就难上加难了。
这个问题确实很无解，领导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统一思想，不要体现任何物料名称，一口咬定就是本车间的产品和物料！
结果，谁想到一转眼就搞出一个改造方案，还堂而皇之的挨个找人签字！
这就跟脱裤子放屁没有任何区别！除了看清彼此的屁眼儿有多脏，并没有任何用处。
说实话，真要出事，你这个东西能拿出去给人看吗？
谢志刚甚至暗中诽谤，领导脑子进水了，你不签字，一旦出事，完全可以说不知情，最多就是个监管失职，如果签上字，那就是重大责任事故罪！
这是有本质区别的。
谢志刚装模作样的翻看了一下方案，看着刘雄，有些无奈的问道：“说实话，这本身就是违规改造，咱自己偷着干就行了，为什么要挨个签字呢？”
谢志刚的本意，不是抬杠，他是想跟刘雄聊一聊，试图旁敲侧击的打探一下领导的意图。
但是刘雄本身就从唐铭军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再加上先入为主的思想，总觉得谢志刚就是在扯淡，当下语气生硬的回答道：“你们一个个的还真有意思，这么多疑问发邮件征求意见的时候怎么没一个回的？拿来找你们签字了，这样那样的，毛病全出来了！”
刘雄自然不会跟谢志刚客气，两个人本身就相互看不上眼，再说曾经还有一段时间的太子之争。
谢志刚顿时有些气结，他经常应对政府部门和各路专家，隐忍度比刘雄强了不是一个段数，当下也不跟他起争执，拿起方案说道：“我不跟你犟，说了你也不懂，我去找潘总问问！”
谢志刚拿着方案来到潘勇办公室，将其中利害简单一说。
潘勇有些无奈的解释道：“签这个字，肯定不是为了规避责任，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光规避不了，还罪加一等，但是，这本身就是需要多部门协同合作的事情，不能口头传达，那样风险是不可控的，必须有纸质版的统一意见，大家一起签字，主要目的就是统一思想杜绝隐患，这个东西，肯定是不能拿给外人看的，要严格管控起来！”
潘勇也有些无奈，蒋总不清楚其中利害吗？
估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在他看来，我给你们这些钱，就是让你们担责的，出事，本身就是工作没做扎实！有什么脸规避责任？就是把你放在火上烤，不拷激发不出潜力！
再者说，有些话不能明说，别人也不能提，这个签批版方案，不就是针对李牧下套吗？
谢志刚没办法，只能签上自己的大名。
看着谢志刚吃瘪，刘雄痛快之余，也稍微有些后悔，唐铭军和谢志刚都不傻，两个人对这种事都很敏感，既然这么抵触签这个字，不是没有道理，或许真的不该在编制一栏上签字，但是事已至此，后悔已经没什么用。
从安全部出来，刘雄来到孙天明办公室。
吃一堑长一智，一年多时间，孙天明改变了很多，少了一丝阴险，多了一丝温和，不管是真温和还是假温和，至少面对他的时候，不再有什么太大的压力。
“这个方案，是谁让签的？”孙天明看了刘雄一眼，轻声问道。
“潘总~~”刘雄恭敬的回答道。
“哦，谁最终审批？”
“李工和申总~~”
“哦，我签哪里？”孙天明这才放下心来，看了看签批页，轻声问道。
“审核这里~~”刘雄凑上去指了指。
孙天明签上字，将方案递给刘雄，顺便叮嘱道：“一定要落实好各项安全防护措施！不能马虎！”
刘雄郑重点点头，轻手轻脚的从屋里出来。
来到潘勇办公室，潘勇没有多问，看了看，很痛快的在孙天明后面签上自己的大名。
“申总和左总都不在这边，先去找李工签吧，跟他说明这个情况！”潘勇说道。
刘雄从潘勇办公室出来后，先回办公室喝了一杯水，上了一个厕所，稳了稳心神，这才往二楼走去。
来到李牧办公室门前，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变冷的原因，李牧的办公室门，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大敞四开。
“进来！”房间内传出李牧的声音。
刘雄轻轻推开那扇吉凶未卜的房门，小小的木门，似有千钧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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