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花园是一处高档小区,欧式的建筑风格使其在东州这座千年古城独树一帜。

    小区南半部是别墅区,北半部是电梯洋房,而肖慧兰就住在小区南半部的12号独栋别墅。

    自从案件进入执行程序后,肖慧兰就不停地提出执行异议,而且理由五花八门,诸如别墅是她家的唯一住房,谷少康的民间借贷违法,别墅已经转卖给他人,等等。再加上那次被肖慧兰用汽油和打火机赶出来的难忘经历,所以陈默雷对这个肖慧兰印象深刻,对这栋12号别墅也印象深刻。

    到达巴黎花园小区后,陈默雷让两名法警分别去门卫室和物业办公室了解情况,然后自己一个人去了12号别墅。

    虽然已经从事法院工作20多年,办过不下2000起案子,但现场的亲眼目睹还是让陈默雷多少吃了一惊。

    从别墅的正面看,一楼和二楼的卧室都破了一扇窗户,上面残留着一圈玻璃碎片。从远处望去,仿佛怪兽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参差锋利的牙齿。

    陈默雷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

    肖慧兰的公婆看到外面有人拍照,便出来瞧瞧。

    陈默雷上次来的时候,两人都见过陈默雷,虽然不知道他的职务,却知道他是法院执行局的人,上来就缠着陈默雷,非要他抓住凶手并严惩法办。

    陈默雷觉得既可笑又可气:别墅在法律意义上已经归申请执行人谷少康了,你们老两口不仅跟着儿媳妇鸠占鹊巢,还继续以主人的身份要求法院执行局缉惩凶手,真是为老不尊!果然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大约10分钟后,两个法警赶了过来,向陈默雷汇报情况:据昨晚值班的保安说,肖慧兰是昨晚3点半左右去门卫室反应情况的,根据肖慧兰反应的情况推算,窗户应该是在昨晚3点到3点半之间这段时间被打破的。但奇怪的是,保安查看了当晚时段的监控,却并没发现有人进出小区。

    陈默雷看了看四周,小区的外墙都是护栏,他想了一会儿,便猜到大概怎么回事了。他让两名法警留下,继续跟肖慧兰的公婆了解情况,自己则转身走开了。

    出了小区大门,陈默雷沿着小区的护栏墙向南走,走到12号别墅斜对面的位置停了下来,接着,他冲被打破的窗户抬起右臂,竖起大拇指,目测他所站的位置与两扇破窗之间的距离。

    这种测距方法叫做拇指测距法,是他跟江立军学的,200米以内,不会有太大的误差。

    这时,江立军开车赶了过来:“陈局,你找我?”

    陈默雷把江立军招呼到跟前,指着12号别墅的方向:“立军,你目测一下,从这个位置到那两扇破碎的窗户,这段距离有多远?”

    江立军用同样的方法测了测,然后说:“大概110米吧,误差在5米以内。”

    陈默雷点了点头:“看来咱们测量的结果差不多。对了,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在麦场看麦子,练了一手弹弓打麻雀的绝活么。那你说,这么远的距离,用弹弓能打破那两扇窗户?”

    江立军非常肯定地说:“绝对不可能,就算是羚羊弹弓也达不到这么远的射程,除非……”

    见江立军吞吞吐吐的,陈默雷催着问:“除非什么?你倒是说呀!”

    江立军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除非是……气枪。”

    陈默雷立刻意识到事情可能要比他想象还要严重:“气枪?你是说,那种能发射钢珠的气枪?”

    “没错。”江立军说:“气枪的枪管比较长,射程可以达到150米。站在这个位置,用气枪完全可以打到那扇窗口。”

    陈默雷又问:“那这段距离,用气枪打破那两扇窗户,需要专业的射击手吗?”

    “不用。”江立军说:“窗户的目标很大,只要会开枪就能办到。”

    他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打破窗户的应该不是钢珠,因为这么远的距离发射钢珠,最多也就是在玻璃上穿个窟窿,根本不可能打碎玻璃。能有这么大威力的,应该是铅弹。”

    “铅弹?”陈默雷说:“我倒是第一回听说这个东西。”

    江立军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展示给陈默雷:“陈局,你看,就是这个东西。”

    陈默雷看了看,这个铅弹的形状有些像农村屋顶的烟囱帽,如果不是江立军告诉他,他还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摸着下巴琢磨着说:“看来,那两扇窗户的玻璃应该就是气枪发射铅弹打破的。而肖慧兰之所以没有拿着铅弹到法院去闹,应该是因为她没有找到铅弹或者不认识铅弹,也不知道窗户玻璃是用气枪发射铅弹打破的。”

    他又琢磨了一小会儿,对江立军说:“立军,这件事要暂时保密,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们自己人。”

    江立军知道,陈默雷做事向来都有自己的道理,便答应了。可他没想到,陈默雷这次竟是有私心的。

    陈默雷回到法院时,肖慧兰已经离开了。他问上官云怎么回事,上官云说,是秦院长出面把肖慧兰劝走了。

    陈默雷本以为肖慧兰接下来会消停一段日子,可没想到才过了两天,肖慧兰又举着那块牌子,跑到法院门口闹了。

    接到门卫的电话,李济舟立刻赶过去处理。不过陈默雷这次的反应却是有些反常,他没有出面,而只是安排上官云跟过去看看,有情况随时汇报。

    谁都不知道,此刻的陈默雷正趴在窗户上看热闹。

    几分钟后,上官云打来电话说,肖慧兰这次是来闹访的,除了上次那些老掉牙的理由,还多了一条——法院执行局说话不算话:上次把她劝离的时候,法院执行局的人向她保证过,一定会全力“缉凶”,不让这种事再发生,可她昨天刚给那两扇窗户换了玻璃,结果深更半夜又被人给打碎了。

    挂断电话后,陈默雷随手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放,继续趴着窗户看热闹。

    过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敲门。

    敲门声不大,陈默雷以为是有人过来汇报工作,便没有回头,只是随口说了声请进。

    他就是这样,向来不喜欢讲究什么礼节,时间久了,下属也不跟他讲究礼节了,有时候他送书面材料,他不在办公室,就直接从门缝底下塞进去,然后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

    在执行局,这种事大家早就习以为常了。

    听敲门的人一直不说话,陈默雷便问:“什么事?赶紧说。”

    可来人还是不说话,陈默雷有点急了,结果他一转身,差点吓了一跳:“秦院长?!你怎么过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你办公室吗?”秦怀远反问了一句。

    陈默雷听得出来,秦怀远似乎对他有点不满。

    院长这个时候过来找他,他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

    “当然……当然可以!”见秦怀远这副态度,陈默雷突然有点心虚:“请坐,请坐。”说着,给秦怀远倒了一杯热水。

    “行了,别忙活了!”秦怀远坐到沙发上,招呼陈默雷也坐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

    陈默雷装傻充愣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秦怀远直截了当地说:“肖慧兰现在住的那套别墅,窗户已经被人打破两次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了吧。你是不是打算不管了?你可别糊弄我说这事没法管!你小子是什么脾气,打的是什么主意,我还是知道的。”

    陈默雷故意岔开话题说:“在法律上,那套别墅已经不属于肖慧兰一家了,现在是申请执行人谷少康的……”

    秦怀远一摆手:“你别给我扯远了,说正事!”

    陈默雷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只好承认:“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虽然承认了,但听语气,陈默雷似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秦怀远一猜就知道陈默雷是什么心思:“你是打算坐享其成吧?我听说,另外有两起腾房案件的被执行人也遇到了这种情况,已经吓得从别墅里搬走了。你是不是觉得,照这样下去,肖慧兰这个案子你们只要袖手旁观,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

    “这应该没什么不妥吧。”陈默雷不以为然地说:“凡是腾房案件,从法律角度来讲,涉案房产都已经是申请执行人的了,被执行人霸占着涉案房产,那就是鸠占鹊巢。

    就拿肖慧兰这个案子来说吧,那套别墅已经裁定归谷少康了,既然别墅是谷少康的,那这件事就算要求处理,也应该是谷少康出面,根本轮不到她肖慧兰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秦怀远反问说:“这么说,你这边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喽?”

    陈默雷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也许这个方法的确不太地道,但在法律上,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你想,打碎窗户这事肯定是谷少康的主意,就算不是他的主意,至少也是经过他同意的,在法律上,这是申请执行人对自己财产的自由处分,我们是无权干涉的。

    所以,至少从法律上来说,我没看出袖手旁观有什么不妥。”

    “真的没什么不妥吗?”秦怀远又反问了一句。

    面对秦怀远的一再追问,陈默雷突然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

    在大学里共处了两年,在东州法院又共事了一年半,秦怀远早已对陈默雷了如指掌。

    过了好一会儿,见陈默雷还是不说话,秦怀远多少有些失望,他叹了一声,说:“默雷,我提醒你一句,房子里还住着人呢!难道对于他们,你真就打算不管不顾了?”

    陈默雷憋了大半天,才说:“可他们住的可是别人的房子!按法律规定,他们早就该搬出去了,可是他们却一直赖着不走。你说,像这种老赖,我凭什么还要顾及他们?”

    “那你就不担心这么下去会出事吗?”见陈默雷还是这副态度,秦怀远气得直敲桌子:“默雷,你想过没有,万一肖慧兰一家被吓出病来,会给我们法院造成多大的被动?”

    “你也未免太多虑了吧。”陈默雷说:“肖慧兰一家脸皮都厚得很,法院的生效判决他们都置之不理,还理直气壮地跟法院对着干。你说,就这种心理素质,半夜里破扇窗户,哪能那么容易把他们吓出病来?”

    秦怀远太了解陈默雷了,这个学弟的倔脾气一旦上来,恐怕八匹马也难拉回来。因此,这次谈话必须循序渐进、触及灵魂,这既是一堂辩论课,也是一堂思想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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