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豪奢盛于十里长宁街,先辈百年经营换得一个白玉为堂金做马。
论及陆府财富,即便是朝中许多二三品大员,都远不能及。
陆府的产业遍布于太玄京众多繁华之处,如今的陆府光是收租,都可保证府中豪奢的日子。
也正因如此,神霄将军不过五品散将,盛名却为太玄京诸多百姓熟知。
而之前南国公府与陆府之间的婚约,以及陆家那位麒麟子,也令九湖陆家声名响彻太玄京。
当然……这等声名也被陆府中人深恶痛绝,没有任何人愿意自己的姓,成为太玄京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所以当宁老太君听闻陆景前来,刚刚才浮现于脸上的笑容,不过转眼就已消失不见。
她拄着鹿首拐杖,看着观古松院中的景色沉默不语。
钟夫人劝了一句,也并不开口。
一旁的朱夫人叹了一口气,明白陆景之名对于宁老太君和钟夫人而言,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不愿提起的禁忌。
陆景在陆府时,受到宁老太君和钟夫人苛待,说是陆府公子,每月月例却只能将将温饱,尚且不如得宠的下人。
年至十六岁,府中也不为他安排教司嬷嬷、先生,也不为他安排武道讲师,只想将这位多余的少爷,养成一介废人。
更甚者,与南国公府那一纸赘婿婚约,大约也是一种别样的牺牲。
可是如今……被一纸诀书逐出陆府的陆景,却成了太玄京中最出彩的少年郎,这岂不是证明宁老太君、钟夫人有眼无珠,错失麒麟子?
也令宁老太君与钟夫人受了骂名,心有怨气。
正因着诸此种种,此刻听闻陆景前来陆府,宁老太君和钟夫人才会沉默。
朱夫人思绪及此,心中叹了一口气,提醒道:「老太君、大夫人,现在的陆景今非昔比,他有圣君天诏,可执律而行,可身上虽无官职,可却也炙手可热,寻常四五品的朝官见到他,也要脸带笑容向他行礼。
今日他来了陆府,若在门外晾着他,恐怕不妥。」
朱夫人身后,原为陆烽丫鬟的袭香肌肤胜雪,容色绝丽,在这陆府下人中没了青玥,就以她的姿容为最。
此刻,袭香神色有些异样,即使打从心底……袭香并不愿见陆景。
因为便如朱夫人所言,陆景已然今非昔比,就和宁老太君和钟夫人一般,每当陆景之名传到袭香耳中,她就总是想起自己原可以入陆景院中,又被她托了关系,换到陆烽院中一事。
袭香心中颇为担忧陆烽,可却又总觉得在这陆府高墙大院之下,哪怕陆烽少爷能安然归来,她也终究不得自由。
人便是如此,已然得到了极好的,可当有更好的与她失之交臂,心中……就总有遗憾。
袭香心里胡思乱想。
宁老太君与钟夫人却已经听到朱夫人的话,又沉默了几息时间,宁老太君终究叹了一口气,对那前来报门的青衣道:「请他….…进来吧。」
冬日兰花、松红梅、瑞香的清香,混合在午日烟火气中,整个陆府充斥着温和的香气。
就连陆府中的雾气,也都散发出某种独特的气味,显得更加清澈些。
今日,是陆景和青玥一同前来陆府。
十一先生也允了青玥几日假期,以此跨入一个新的年岁。
青玥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随十一先生一同学习药理,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些药物的清香。
此时的她一身宫缎素雪绢裙,柔顺的长发洒落,末端又被一支翠绿缠枝钗拘束住。
一眼看去,身姿高挑的青玥浑身都散发着一种灿若春华、皎若秋月的意
味。偶尔有丫鬟走过,看到今日的青玥,眼中都不免露出些羡慕来,继而又停下脚步,向那一位皎皎少年郎行礼,轻唤一句……
「三少爷。」
就连今日前来引路的,都是陆景和青玥在府中时,都鲜少能够见一面的刘管事。往日不苟言笑的刘管事,今日却笑得十分灿烂,不仅弯着腰在前引路,甚至时不时都要转过身来,朝着陆景笑,唯恐陆景觉得是慢待了他。
青玥低着头走在陆景身后。
陆景停下脚步,又拉了拉青玥的衣袖,让她与自己并肩而行。
「你现在是书楼十一先生的弟子,可不是什么丫鬟,我们今天来这里……是要一同将母亲迎出去,所以你不必走在我身后。」
陆景声音弯着眼眉,眼里带着笑意。
青玥听到陆景温柔的声音,又转头看向某一方向。
那个方向尽头就是之前夫人、陆景与她一同相依为命的陈旧小院……
「夫人,我们来迎你了。」青玥心中这般想着,又想起陆景方才温柔的话,轻轻抿起嘴唇,眼神也越发坚定。
于是……陆景和青玥就一同并肩走入了观古松院,来到那一处宴会厅中。
宁老太君、钟夫人、朱夫人、宁蔷……等等许多人,远远就看到陆景和青玥并肩而来。
此时陆景一身白衣,身上自有一股难以揣测的气度,他随意走来,宁老太君却不由握紧手上的鹿首拐杖,钟夫人也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一路看着陆景就此走过长道,走入宴会厅中。
「是陆景回来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宁老太君竟然站起身来,脸上牵扯出几分笑意,道:「今日是除夕,你来府中走动一番也是极好,喜庆的日子就该团圆。」
坐在不远处的宁蔷听到宁老太君的话,先是一愣,旋即脸上露出些惊喜来。她生怕宁老太君与陆景表弟闹起来,令她左右为难,既要担心宁老太君年老的躯体,又觉得自己若是为陆府说话,对陆景而言又不公平。
现在宁老太君话语柔和,还有些讨好的意味,自然是最好。
朱夫人也有些意外,旋即就又听到钟夫人脸上也挤出笑容,出声道:「陆景,昨日陆琼还与我说了,说是你请他一同前去吃酒,你们两兄弟和睦,兄友弟恭自然最好,也是门楣的福气。
我看啊……今日既然来了,团圆饭就在家里吃了……快,入坐吧,青玥也坐……站在朱夫人身后的袭香偷眼看着陆景身旁的青玥,只觉得如今的青玥真是好气质,就连她身上穿的那一身锦色衣袍,也都极美。
锦葵低着头,心里偷笑……
「景少爷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以他如今的声名,哪怕是去了朝中大员府中,也要被主人家客气接见。
看来老太君和钟夫人,也并没有被府外的讥笑声冲昏头脑。」
宁老太君、钟夫人相继开口,又盛情邀请陆景入座。
青玥站在陆景身旁,一语不发。
而这时的陆景也不曾抬头看宁老太君,看钟夫人,而是转过头去,远远看着他来时的道路。
宁老太君、钟夫人眼见陆景不搭理他们,一时之间都有些尴尬。
宁老太君沉默下来,钟夫人又道:「今日府中吵闹,你父亲去了将司府修行,尚且不曾回来,今日陆景来了,我这就派人去请你父亲……」
钟夫人还未说完。
却见陆景张望之处,又有一位青衣小厮佝偻着腰,带着两位身穿黄黑长服,头戴高冠,面容看似苍老,却又面白无须的老者前来。
宁老太君年老,尚且看不到远处。
一旁的钟夫人看到那两位老
者,只一瞬间就站起身来,神色也变得匆忙起来。「老太君,宫里来人了。」
老太君听到钟夫人的话,原本有些尴尬的神色顿时有了变化,她也站起身来,笑道:「想来是皇后娘娘派人慰问诰命,我原以为除夕夜中时才会前来,不曾想这么早就来了。」
她带着钟夫人走下高台,却又见原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
和钟夫人失魂落魄。
宁老太君引以为豪的诰命身份,也不过是正五品!
这长宁街上虽然住着许多朝中官员,除了盛府以外,却并无第二位诰命夫人在。可今日,陆景的母亲却被册封为四品诰命!
这看似是陆府的荣光,可是实际上,宁和宫亲自四品诰命追封陆景母亲,这就意味着……陆景母亲不过一介妾室却能够入陆家族谱,陆家庙祀。
灵牌要被摆放在钟夫人这位正妻之前,乃至宁老太君故去之后,灵牌都要摆放在陆景母亲的牌匾之后。
除此之外….…
宁老太君总是念叨着自己死后将入官墓,这是极大的殊荣,可如今,一旦陆景生母将要迁墓,尸骨被迁入官墓,等到宁老太君百年之后,就只能埋在陆景生母右边。大伏礼制,左尊右卑。
宁老太君端了一生的架子,陆景生母在世时,宁老太君言必称其贱,称呼陆景为祸儿。
可是这一纸诏令之后,宁老太君却已经落于陆景生母之下……
钟夫人这位陆府正妻也是如此。
这如何不令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心乱如麻?
指
「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朱夫人深吸一口气。
在大伏礼制中,若夫君为贵,妾室自然不得封诰命,可若是母凭子贵,哪怕是妾室因其子而封诰命,无人敢说一个不是来
院中一片寂静,足足过了十几息时间。
此时的宁老太君却终于反应过来,她转过头来,望向宴会厅中的陆景。
此时的陆景神色如常,眼神却出奇的平静,他隔着一道门庭,朝院中的宁老太君轻轻颔首!
宁老太君思索一番,轻声道:「死者为大,破土动棺一事并不吉利,大夫人也已为你母亲修缮了墓碑,陆府在京中的墓葬也算山清水秀……」
宁老太君说到这里,再度沉默。
一旁的宁蔷不由低下头来……
陆府在玄都的墓葬,其实并非是陆府的祖墓,陆府得宠的妻妾,真正的主家人死后,尸体都要迁往九湖陆家祖地进行安葬。
就只有得宠的下人,不得宠的妾室死去,才会埋入玄都墓葬中。
而今时今日宫中传来旨意,赐下凤冠霞帔,追封诰命,又能迁往那般尊贵的诰命官墓,又哪里有什么不吉利之处?
换做其他大府,自然是张灯结彩,大张旗鼓迁墓,哪里会有这许多推脱?
如今宁老太君说这番话….…其中的心思昭然若揭。
而那宴会厅中的陆景,却已缓缓走出。
他来到宁老太君身前,摇头道:「墓葬,定然要迁。」
宁老太君、钟夫人看到眼前身材高大,气度惊人的陆景,气息都不免一滞。钟夫人低下头来,不曾多说什么。
宁老太君却眯着眼睛……隐约间,他从陆景面容上看出许多陆神远的影子,这位她心生嫌恶的少年,此时却配着两把三品宝物,站在她面前。
一如之前想要去书楼求学时那般平静。
隐约间,宁老太君突然心生悔意……
「即便那女人击了鼓,丢了陆家的脸面,令帝后娘娘都过问此事。
可是……眼前的陆景终究是神远的血脉,往日里我被怒气遮蔽眼眸,不曾看到他眉宇中的英气、嘴角的笑容都与神远我儿无有二致。
他也是我的血脉,只是……」
宁老太君心中越发乱了,她看着眼前的陆景,旋即心中又多出些怒气来:「哪怕我亏待了你们,我终究是一家之主,后辈就算受点委屈又有何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宁老
太君思绪及此,长久位居高位养出了她心中的倔强,于是老太君咬牙道「陆景,楚之喻是你的母亲可她生前户籍仍然在陆家,她是神霄伯的妾室,如今被埋在陆府墓葬……是否迁墓,依然是我陆家说了算。」
「陆景,你离了陆府,闯出了一片大名头,可哪怕有那一份诀书,你体内还是流淌着陆府的血脉!
我听说你是元神修行中的天才,据说入了神火境界,今天你来了陆府,难道要以这样的修为……」
「老太君!」
宁老太君喋喋不休,就站在她身前的陆景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只见陆景轻轻向远处的青玥招了招手,旋即不再多言,二人一同沿着长路而去。宁老太君、钟夫人还有些迟疑。
却只听陆景声音悠然传来:「今日来此,只是想要知会老太君与钟夫人,诰命迁墓,需要老太君与钟夫人将凤冠霞帔放入棺木中。」
老太君、钟夫人齐齐色变。
就连心机深沉的钟夫人脸上都满是怒意:「陆景,你这是何意?」
走在长道的陆景停下脚步,他一手按在呼风刀上,左右四顾。
「我自小活在这陆府中,不知老太君与夫人可曾发现……这陆府太大了些。」陆府太大了些?
宁蔷、袭香、锦葵不知陆景何意。
宁老太君和钟夫人却如遭雷击,猛然色变。
「陆景,有执律之权!」
仅仅几个瞬间,钟夫人脸上就落下汗水,老太君更是像被抽空了力气,瘫软下来,又被朱夫人扶住。
远处,陆景和青玥依然远去,走出观古松院时,还特意回过头来看了看院中那一颗古松。
古松有幸,庇佑陆府三十载!
古松仍旧勃勃生长,苍劲有力,仿佛扎根于陆府大地,吸收着陆府的养料。「赶快请老爷回来。」宁老太君死死咬着牙,面色苍白,却仍然目送陆景和青玥离去。
陆景、青玥一路走出陆府。
每过一院落,都有丫鬟下人驻足恭恭敬敬行礼。
「少爷,真的要将夫人埋入官墓?」
青玥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小时候总听夫人念叨,想要孤身一人隐入青山绿水。
只是夫人离去时,我与少爷年岁尚小,夫人这等简单的愿望,对我们而言也是天大的碍难。
官墓虽好,可终究埋了太多人,不知夫人会不会喜欢……」
陆景看了青玥一眼,眼中越发柔和:「你还记得这些?」
「青玥这一生很简单,也只有两位重要的人,夫人待我如女,我自然记得她的话。」
青玥道:「我还记得夫人也同样倔强,夫人的字画丰姿秀逸,绰有余妍,可只是因为过年时写了份对联贴在院前,就被路过的宁老太君责骂,说是女子卖弄。
还记得夫人最初来陆府时,亲自去膳房盛饭,明明盆中有肉,却只能打些菜回来。
那时候我以为膳房赵大娘是坏人,可年岁渐长,才发现下人即便跋扈,身后也总有所依。」
「我记得许多事,所以我总觉得……若是宁老太君和钟夫人真的能够亲手将那宁和宫赐下的凤冠霞帔放入夫人的棺木中,也并不算是对她们的折辱……她们对夫人不公。」
青玥这般说着。
陆景只是仔细倾听,又想起了古松,轻声道:「一切皆有因果缘法,旁观静看便是。」
他们一路走出陆府,转过头来,却只见陆府门庭都修得气派豪盛。
这样的府邸,老爷在外不修身,生出血脉来却不愿养育,被迫养了却又苛责对待算不上半分的豪气。
大府
腌膜之处就在于此。
「放心吧,母亲生前既然有愿,想要住的远些,想要住的清静些,就不一定非要入那官墓,方才不说,只是气气他们。」
陆景对青玥道:「其实对母亲来说,陆府的墓葬与官墓大约也并无二致。
她一生清苦,心中也厌恶极了那些所谓大府夫人,也见过了俗世百态,享受了荣华,也受尽了人眼。
所以……我也不愿让她入所谓官墓了,找一处青山绿水,才是她心中所念。」青玥微微一愣,这才道:「原来,公子已然想好了。」
正月初一,年关佳节!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度新年。
可是太玄京中却又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九湖陆家宁老太君、钟夫人,亲自前往陆府墓葬,在这吉利的春节,动了陆府墓葬一处棺木。
旋即又有诸多消息传来,那位大伏少年白衣陆景生母,被朝中册追封为四品诰命景瑞平贤夫人!
宁老太君、钟夫人流着泪亲自放凤冠霞帔于陆景生母棺木中,又有陆府中人亲自抬棺,一路出了太玄京,上了大昭山。
这件事对于许多百姓而言,只是一个寻常的插曲,陆府不过再添一桩笑料。
对于宁老太君和钟夫人而言,确实足以令她们心中积郁的大事。当陆景和青玥就站在新的墓葬之前……
青玥在默默流泪。
而陆景则低着头,过往的许多景象纷纷扰扰,浮现在他脑海中。逝去的人确实是一位好母亲。
而今日之后宁和宫中诰命名册上将有她的名讳。
每年清明重阳,官府也会诵读她的名讳,祭祀于她。81zw.??
陆府庙祀,她的灵牌还将在宁老太君和钟夫人的之前。
而这一处已然生出些绿意的高山,山间的潺潺流水,却独属于她一人。那石碑上,陆景以剑刻之……
「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毅笼香雪。」
「昔日琴女,休理尘世繁琐,且入青山绿水中。」
远处一棵树上。
虞七襄荡着双腿,远远注视着陆景与青玥二人,望着那一处墓碑。
少女长吁,因墓碑而伤神。
「我若是死了,这太玄京中谁又会为我立碑?不知宗主是否会受我拖累。」虞七襄平日里看似坚强,如今无人时又有些悲观。
旋即又想起眼前这墓葬中,埋葬着那少年白衣陆景的母亲。
「亲人在旁,哪怕是死了,被埋在地里,也好过无人收尸。」
「看来得想办法回家,再不济,也要离家人近一些。」
虞七襄跳下大树,两条辫子在身后荡漾。
「找机会出京,踏上回家的路。」
「就算是死了也要死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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