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原大地正值秋日胜春光,而在敕勒川冷风如刀,以山峰大地为砧板,刀刀见雪地收割着世间万物。

    铺天盖地的万里雪飘,把杀戮之后的一切冤屈都化成了来年的春水。金山之下,万民在一片欢腾之后,陷入了空旷无垠的寂寞。

    这个寒冬,远比之前更难熬了。

    夜色正黑,风正劲头,雪更加狂妄。

    一辆马车也如刀一般撕开了黑夜的寂寞,从广阔无垠的草原上穿行而过,马蹄碾碎一地的雪花,很快又消亡无影。

    秦越穿着一身雪白的貂皮大衣,伸出手接住一片车窗外飘来的雪花。雪花入手,倏忽之间,雪的菱形化成了水的柔软,竟如软玉一般的细腻温和。

    他用手擦了一把脸上的僵硬,重重地叹息了一口气,“雪崩之下,没有一朵雪花是无辜的。”

    夜黑如虎,他的心早已经从一片沸腾的湖海,化成了这天地一般的死寂。

    他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牵动着背上受伤的伤口,微微发出一声痛惜,连忙将整个身子都包裹在厚厚的白虎皮做出的盖被之中。

    与荒城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在他被人打晕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知道为了一个人,他杀了一座城。

    而这个人是谁,他竟然记不起名字。

    与她有关的记忆,都在这一路上被他用飞刀雕刻成的那个木雕之上。

    这个人,他很确信是个女人,而且美得让人难以侧目。

    可他这一路上却始终刻不出,那双他想要的眼睛。

    跃然于木刻之上的女子,竟然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瞎子。

    杀伐之后,无比的疲惫。

    这种让他极为厌恶的感觉,一路上就没有放过他。

    与之带来的这种感觉,让他更加厌恶这片山川和疆土。说不出的原因,仿佛骨子里生来就极为厌恶。

    “咳咳咳!”自从他醒来之后,胸腔中积垢的淤血,压抑着他的腹腔和喉咙。稍微一点雪风,就让他咳嗽不止,也让他少见地脸上泛起了病态的血红。

    醒来之后,那把黑刀早已经不见的踪影,好在他腰间还有一把刻刀,也还有酒。

    过去他对大秦那些文人酸儒不屑一顾,可这一路上他总算是认同他们说过的那句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顺手拧开身边的酒壶,一股酒香吹开了黑夜的冷漠,那个炽热的火辣灌入愁肠,他暗自嬉笑一声,这才是让他活着的感觉。“果然还是这个东西顶用。”

    蒙倒驴这种烈酒从喉咙一直燃烧到腹腔,及至焚烧着他的灵魂。

    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煎熬,让他总算是又多了几分精神,再次拿起那把刻刀,端视着这方未成完成的木刻,脑子中那种撕裂的疼痛又来了。

    他咬着牙忍着,不多一会儿额头上竟然冒出了汗水,手中的劲不断加力地往着木刻上那双眼睛刻去。

    一刀两刀三刀,片片木屑飞落,刀刀刻在那眉框之中,却犹如刀刀割肉一般割在他的身上和灵魂上。

    那种不寒而栗的痛苦,犹如凌迟酷刑。

    等到最后一刀划过,这木刻终究又废掉了。

    “嘘!”

    “吁!”

    几乎在他发出失败的叹息之间,马车骤然停下,跟着一股子刀风从西而来。赶车的那个一路上伺候着他吃喝拉撒的暖床丫头,轻喝一声,猛地从车架上弹起身来,手中的马鞭挥动,再猛然一卷,方才堪堪将那刀风打落。

    又是飞刀。

    丫头的脸色极为难看。“这都多少回了,还有完没完!有本事你真刀真枪地跟老娘干啊,鬼鬼祟祟的王八蛋!”

    见秦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转过甚来,脸色一沉,大有恨其不争的怒恨,恨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出手?

    秦越远远望着黑夜尽头,消失的声响,嘴角翘起,微微一笑,犹如一道光闪过夜色,哼哼道,“我杀的人够多了,不想再杀了。你说的我杀了一座城。”

    她说她是给他暖床的,可这一路上却从未见她为他暖床过。

    她的话虽然咄咄逼人,但他信。

    如若不然,早在他昏死的过程中,他就人头落地了。

    丫头气得跳脚,又是这句话。

    她暗自懊恼,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告诉他为什么受伤。

    见秦越手中拿着那个被雕坏了的木刻,她的脸色顿时大变,连忙制止他道,别再问我了,我真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你雕来雕去,不觉得你雕的是我吗?”

    “哦,是吗?又是你!那我还是继续把她埋了吧。”

    “你还有完没完?”丫头呲着牙,她最恨他这种举动。

    每次他埋过一回,她就感觉自己又要死过一回,她的心也跟着冷上一分。

    她心里暗自骂着,“老娘有那么让你这么不待见吗?老娘又不丑!亏得老娘一路伺候你,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臭男人!”

    只不过她心里骂着,每次等秦越埋过之后,她总是找机会掏出来,偷偷地藏起来。

    他的心死了,可她的心却还活着。

    她绝不容许她的人生被埋没在荒山雪地之间,即便是将来做了鬼,她也宁愿像大多数少女一样,能把自己埋葬在鲜花河谷之间。这样,既是死了,闻着也是香的,她的人生也美的。

    人生有太多的心不甘情不愿,但大多数的人都无力改变。

    她虽然孤傲,但也只能如此。

    从一开始,她的命就是他的。

    没办法,只能受着。

    正如她见惯不惊的那样,秦越找了一处稍微高一点的乱石堆,扒开一片雪,将那木刻又再次埋了下去。

    她不屑地暗自骂道,你干脆还给她立个贞洁碑得了!让那些过往的野男人,也来瞅瞅她那鬼样子,是否真就那么让男人着迷。

    “惨兮兮的,自以为多情,却狗屁不是!你若真有真爱,又何苦去杀了她!”

    雪还在下着,秦越木木呆呆地站立在那刚刚新埋的坟堆之前。

    冷风如刀,此刻他却浑然不觉。

    他那痴呆的目光,仿佛游离在雪域草原之外。每埋下一个木刻,他身上背负的罪业似乎就少了一份。他甚至暗自欢喜,他灵光一闪之下做出的这个决定。

    “你是谁,其实我真不在乎了。因为我越是记不住你的样子,越是觉得你像神仙一般地活着。”秦越的手很快被冻得通红,脚也有些发麻,眼光不舍地从远方收了回来,喃喃自语道。

    “神经病又犯了!”

    “这个傻瓜!”她虽然厌恨他太久,但内心终究还是怜惜他。

    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拉扯了他一把,厉声呵斥道,还杵在这里当棒槌?回马车上去!弄成了伤寒,又成了老娘的事情!

    说着一把将秦越抓起扔进了马车。

    转身趁着秦越不注意,赶紧弯腰,一把将那埋在雪地里的木刻给拔了出来,连雪带土塞进了怀中,脸色泛起些许得意,“你埋得越多,老娘掏得越快。”

    之前,她偷偷瞅了一眼那木刻,这死男人的手艺越加精湛了,入骨亦有七分。可惜,他还是不愿意刻成她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是瞎的。

    她匆忙之下,连忙跺了一脚,将那坟堆给踏平,这才翻身上马。

    “哦,对了!你说那飞刀还来不?”

    冷不丁,秦越突地撩起车帘,探出脑袋问道。

    她吓了一大跳,心虚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常人唯恐躲之不及,你倒好反而惦记上了那刺客!

    秦越有些失望道,你说如果他不来了,这一路上该有多寂寞!

    “这就是你一路上不愿意出手的原因?”她顿时目瞪口呆道。

    “是啊,这大漠荒野连个活人都没有。如果他不来了,那就太无趣了。下回,你的反应别那么快!你吓着人家了。下回他再来,让他跟我喝点酒,我想跟他聊聊!”

    见她还是一脸的懵逼,秦越呵呵道,能被人惦记,说明你的人生很有意义!这是一种幸福,你要好好珍惜!

    若是之前的她,她定会大声臭骂他是个神经病。可这一连半个多月走下来,这一路上的苍鹰、野兽被她杀得干干净净,全都进了他和她的肚腹。兴许是杀气太重,那些饥肠辘辘的野兽,竟然逃之夭夭,不愿意再接近这个神秘的马车。以至于,最近的几次打猎,她都要花上好一阵功夫,才能弄到吃食。

    这个傻子要么醉酒呼呼大睡,要么专注于他的木刻,几乎不主动与她搭话。她万般无趣地驾着马车,越走越觉得她走上了与秦国王都背道而驰的路。

    越走越觉得,越走越远,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渺小。

    她想了想,这傻子说的话,好像还有几分道理,当即柔声道,好,下次我多让他射几刀!

    草原上的猎人,好像熬鹰也是这般熬的吧。

    “云朵,其实你也可以试试给我暖暖床。这样你的人生就圆满了,我也就不会这么寂寞。”秦越故意调侃道。

    “我呸你想得美!”她恼怒地羞红了脸,当即啐了他一口唾沫。心里也暗自骂着,多亏老娘矜持,不然的话哭都来不及。这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老娘舍身忘死地护你周全,你却还惦记着老娘的身子。我呸!

    但很快,她又想明白了。他是故意的,他在嘲讽她,估摸着他早就发现了她偷偷挖木刻的举动。这一路上,其实她没少给他机会。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口是心非的王八蛋!有卵没胆!”

    转头,她想起他的话,一想到那刺客被他们逼疯的样子,她的心里一下子敞亮和痛快了起来。

    “驾!驾!驾!往北山去哦!”

    她故意大声呵斥着,给那躲在暗处的刺客,指引着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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