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玫住院的这些日子,多年日夜颠倒的生物钟竟然得以修正,每晚十点睡觉,第二天早上七点起,精神百倍,还能和同病房的一位大爷练一会儿五禽戏。

    不过是单手的。

    一整个病房的病人,不是吊着胳膊,就是坐着轮椅,一起晨练的场景很有喜感。

    任遇下午有门诊,早上先到住院病房,就看见姜黎玫气喘吁吁扶着床尾栏杆歇气儿,她朝任遇摆摆手:“真不行了,任医生,我高中800米还跑全班第一呢,现在就是个废物。”

    任遇笑着走上前:“嗯,我记得。”

    “平时同事喊我去健身房,我不爱去,不喜欢健身房的味道,现在看来不去不行了,回去我就办卡。”

    她利落灌了一口水,阳光透窗映在她素面朝天的脸上,明净而稚气,少了点媚。

    任遇静静等她喝完水。“任医生找我吗?”

    “对,你的手术在明天,今天要找你聊一下,关于细节。”

    “好,走吧。”姜黎玫怕冷,拎了一条卡其色的羊绒披肩,裹在身上,跟在任遇身后走出病房。

    谈话室在另一层,电梯里,她一直盯着任遇的背影瞧。

    白大褂干净得一尘不染,肩膀平直,走路不疾不徐,怎么看都是一副纯良模样。四个字,人畜无害。

    再看她,裹着披肩倚在电梯壁上,身形纤细,东倒西歪。

    像个不着调的老妖精。

    姜黎玫被自己脑子里奇怪的形容词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电梯里的人都回头,任遇也回头看她,轻声问:“怎么了?”

    姜黎玫收不住笑,捂着嘴连连摆手。

    谈话室是一个大房间,里面用屏风隔成了数个小隔间,大多都被占用,他们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坐下。任遇就坐在姜黎玫同侧,把文件夹里的告知单给她看。

    密密麻麻的小字,足足十张纸,姜黎玫扫了一眼,脑袋发昏。

    “任医生,这什么啊都是......”

    任遇一页一页讲给她听:

    “这个是手术风险告知,术中各种各样的意外状况都有可能发生,现代医学无法完全避免,但医护人员会尽全力救治。”

    “这是麻/醉知情书,你的手术是全麻。”

    “这个是手术方案,你的手臂可能会加钢钉或钢板,具体用哪一种要在手术中视情况决定。”

    姜黎玫是真的好奇:“那我以后过安检会不会响?滴滴滴滴滴滴?”

    任遇愣了一下,笑了:“不会。”

    “哦,好吧......”姜黎玫竟有点沮丧:“我还以为会像电影里那样。”

    任遇一时被她跳跃的思路带着走,幻想那样的画面,竟真觉得有趣,再看她,已经在埋头看那份风险告知书了。

    尽管一目十行,但读完这么多页还是需要时间。

    隔间并不隔音,隔壁医生与家属的谈话内容清晰落入耳中,似乎是手术风险有些大,姜黎玫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好像戳在人心上。

    世人皆苦,姜黎玫住院这几天深刻理解这四个字。

    她轻微蹙起了眉尖,瞬间的紧张被任遇捕捉到。

    任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暂时放下医生的客观严谨,轻轻提醒:

    “这些风险理论上是存在的,但现实情况出现几率极小,而且你的手术不算大,不必太紧张。”

    “是吗......”姜黎玫极轻极快地自语一句,然后笑起来。她笑得毫无破绽,以至于任遇有些错愕,仿佛语气里的低沉和紧张只是他的错觉。

    “任医生,借支笔。”

    任遇把自己胸前别着的圆珠笔递给她。

    姜黎玫手指按着圆珠笔顶端,咯吱咯吱,眼神落在纸上,话却是对着任遇说的:

    “任医生,是你给我做手术对吧?”

    这话任遇说过了,但她莫名其妙就是很想再问一遍。

    任遇盯着她的眸子,顿了几秒,认真回应:“是。”

    “好。”

    她不再问,好像潜台词就是对他无限信任,提起笔,唰唰几下在签字处写下自己名字。

    姜黎玫有一副温柔妩媚的外表,写字却刚劲有风骨,横平竖直,淬锋一般。

    任遇看着她签完字,又看到她裹着披肩坐着,瘦得像柔柔一缕烟一样,对比强烈。他吞咽一下,斟酌着开口:

    “其实这些签字,应该由你家属来签的,病人自己当然也可以,但是......”

    但是有人陪着,总会好一些,心安一些。

    任遇想起那个打扮新潮吊儿郎当的男人,不知道他最近几天有没有来送东西。

    “我在凌市没有家人呀,让朋友来签字好像也不对。”姜黎玫好像困了,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说起这个,任医生,我可以加你微信吧?”

    他们碰到这么多天,竟然一直没找到机会加微信。

    姜黎玫坦坦荡荡,任遇反倒迟疑了。他的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手机就在里面,却没拿出来。

    “我们有规定......”任遇鲜少出现窘迫的表情。

    姜黎玫瞬间明白:“理解理解,医生要避嫌。我没别的意思,老同学而已。”

    话音未落,任遇匆匆打断她,他把圆珠笔又递还给她:

    “你可以写下来,手术过后,我加你。”

    真的是......姜黎玫琢磨半晌也没琢磨出一个适合形容任遇的词。有点轴,有点认真,又有点......可爱?

    姜黎玫憋着笑,在白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看着任遇一丝不苟地将那张纸折叠再折叠,放进白大褂的口袋。

    他里面穿着黑色的毛衣,很基础的款式,露出圆领一个边。

    “任医生......”

    姜黎玫眯着眼睛,抬起手,指尖在任遇毛衣领子上一略而过,揿下一根白色的......猫毛?

    “你养猫?”

    任遇整个人都僵了。他似乎闻到她手腕环着的香水味,是温暖的木质香。

    “......嗯,抱歉。”

    姜黎玫哈哈大笑:“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家里有毛孩子就是会这样,你养什么猫?”

    “......田园猫。”

    “真好,我也喜欢猫。”

    姜黎玫没多想,她没有觉察出任遇的紧张,只是觉得有趣。白天拿手术刀,晚上拿猫屎铲,这个反差有意思,好像一下子就把医生的严谨和距离感打破了。

    任医生的确严谨。

    姜黎玫并不知道,当天晚上,自己的手机号被人在网上搜索了很多遍。

    她是公司法人,顺着电话号可以查到公司信息,作品宣传,还有她废弃好几年的微博,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条无关紧要的新闻转发。

    任遇打心底里瞧不起自己,像一个无理的混蛋,在暗处窥视别人。

    但他抗拒不了。

    宛如行走雪地里的旅人,在无尽荒芜里疲惫太久了,突然捡到一壶烈酒。他飘忽着神智,只想饮酒入腹。

    最后,他按照姜黎玫的手机号,搜索了微信。

    跳出来的昵称是一朵eji的玫瑰花,头像是她的自拍,似乎是在滑雪场,背后是蓝垠天幕和皑皑雪峰,她笑得开心。

    任遇也不自觉地跟着弯起嘴角。

    他把那头像图片存在了手机里,早早睡下,第二天早上到医院的时间比平时早了半小时。

    黄酉辉昨晚值班,吃完早饭打着呵欠进办公室,见任遇站在窗前发呆。那是他的习惯,每次进手术之前都要发会儿呆,不知道想些什么,大抵是特殊的解压方式?

    黄酉辉没在意,也不打扰,隔了半晌“咦”了一声,去翻了手术排班表:

    “师哥,不对吧,今天是你手术吗?”

    “是。”任遇淡淡的。

    “......什么时候换的,是我记错了吗?”

    黄酉辉糊涂了,任遇这几天本来应该轮休的,但他自愿加班,这就算了,竟然还要跟手术。

    他翻了翻患者病历才想到:“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认识的人啊?你朋友?”

    任遇没否认。

    他难以抑制的紧张,或许是因为手术床上躺着的人与自己有关,所以做不到事不关己。

    即便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宛如流水线一样,从他规培开始就记不清接触过多少台。

    算算时间,还很宽裕,任遇心念一动。

    姜黎玫这个时候应该在手术准备室。

    他猜想,按照姜黎玫的性格,这时候应该在和准备室的护士们聊天,可即便她不紧张,他也想去看看。就看看而已。让她安心,也让自己安心。

    任遇走到准备室前,推门进去。

    最里边的病床上,一抹纤瘦的影。

    和他想象的姜黎玫不一样,她安安静静地躺着,只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挂着盐水。见到他来,她只是眨了眨眼,努力挤了个并不自然的笑。

    任遇想好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她苍白凄楚的脸,让他惶恐。

    护士诧异地问:“任大夫,怎么来了?”

    任遇没说话。

    护士看到姜黎玫和任遇之间眼神的交汇,料想应该是认识的人,转头去忙自己的了。

    他在姜黎玫近乎求救一般的眼神里,走到病床前站定。

    姜黎玫知道自己现在脸色不佳,也就不强撑了,任遇身后是刺眼的白色灯光,眸光里却是月落深海一样的墨色。

    “任医生。”术前的禁食禁水让她嗓子喑哑:“你说,如果我现在睡着了,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会疼,也不用怕,醒来一切都好了。”任遇也见过不少术前紧张的病人,大多是没有经历过,所以害怕。

    姜黎玫却摇了摇头:“我不是怕疼,我相信你。”

    她反复重复,不知是在安慰任遇,还是在安慰自己,最后干脆闭上了眼。

    “任医生,我妈妈去世时,就是在手术室。”

    任遇呼吸一滞。

    “一个小手术而已,但麻醉引起休克,我知道医生已经尽力了,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我只是怕。”

    怕重蹈覆辙,怕厄运再临。

    任遇总算知道为什么她读手术风险告知书的时候,表情会那样怪异。

    姜黎玫要在自己最痛苦的回忆里亲身走一遭,感受不啻于凌迟。

    他的那些安慰都成了废话,谁都知道风险极小,但就是那么小小的一点,落在一个人,一个家庭身上,就是毁灭。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任遇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发不出声音。

    “任遇。”

    姜黎玫叹了一口气,随着呼吸一起落下的,是眼角一滴冷掉的眼泪。她很用力在忍了,可还是破功:

    “任遇,我没和别人说过这些。”

    她第一次讲自己最不想提起的回忆,也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不是任医生,就只是任遇。

    任遇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姜黎玫,敛去了所有坚硬和光芒,像一团融化的水雾,脆弱到随时可能消散蒸发。

    他没有觉得这样的姜黎玫更易接近了,反倒是从心底里萌生出一种近乎献祭的忠诚。

    他很想效忠她,在荒诞痛苦的人生中,投诚于她。

    任遇伸手,掌心覆在姜黎玫紧闭的双眼之上。

    “有我。”

    他声音微冷,却让人信服。

    姜黎玫能感觉到他分明的手指骨节,替她抹了那一滴不体面的眼泪,掌心温热,好像冬天雾凇之中燃起的一捧篝火。

    姜黎玫不得不承认,她真的贪恋这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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