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丢出来,没激起多大浪花,对京朝官来说,蜀地任差,近于贬罚,不然也不会弄出个定差法。何况还是在一个不知道该管多大事,不知道该管到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属于朝堂的新衙门里办事?宗泽人微官轻,知道这人的也没什么好感,由得王黼捡去垫脚。

    “嗯……可。”

    赵佶倒知道宗泽,这名字是被耳边风刮来的,在登州夺宗室所占官田,不得不升了此人的官。虽是皇帝,也不能与士论乃至天下人心作对,但对此人的恶感却消不掉。

    只是这事太小,转身就忘了,现在记起来,赵佶觉得,把此人丢去蜀地,跟蛮夷打交道,也是还以一报。还怕有朝臣反对,赵佶出声定了下来。

    还是有人出声,却是反对王黼提出的置制司一名,置制司与兵事相关,这是昭告西南夷和大理国,皇宋要用兵西南么?

    “就叫……按察边事司吧,按察川峡边事司。”

    赵佶亲口改了名称,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他已经坐得椎骨发痒,还急着去办私事。

    让王黼尽快定好章程,赵佶就要给黄经臣递眼色,结束朝会,蔡京又站了起来。

    “不知宣和手中的书是何人所著?”

    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人不知是泸南缘边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知兴文寨王冲所著?札子加这本书,洋洋十一二万字,国朝有史以来字数最多的一份上书。

    王黼不明蔡京的用意,老实答道:“此书乃王冲王守正所写……”

    蔡京微微笑着,像是在提醒他人衣服上有破洞一般,轻描淡写地道:“王冲既献此策。又著有此书,如此熟悉西南夷事,宣和为何不用他?”

    王黼可没想到蔡京竟然会为王冲说话,有些狼狈地道:“此子不仅年少,资序也浅,就是个选人……”

    蔡京打断道:“年少又如何?宣和不也年少么。”

    殿中众人都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几个月前,蔡京反对王冲任安抚司机宜书写文字,虽没说过这话。意思却是一样。现在重提,却是要提拔王冲,拦着王冲的换成了王黼。

    王黼还在找理由:“此子主掌兴文寨,与僰人交连甚深,难以再兼它差。”

    蔡京摇头道:“僰人事不就是西南事?新收的归来州。哦,蔺州,不就紧靠着兴文寨,正开榷场,以此为跳板,推着罗氏鬼国内附?这不就是西南事之启么?要立边事司,怎能将兴文寨丢在一边?兴文寨多是僰人。如宣和所说,王冲在僰人中名望甚高,不用王冲,边事司以何成事?”

    王黼讷讷难言。就在此时,另一人出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虽不如王黼俊逸,却有一股罡风难折的刚直之气。他朗声道:“王冲之父曾犯命案,天下骇然,宣和也是怕王冲少年居了高位,惹来太多非议。”

    此人正是宇文黄中,听了大半天争论,感慨自己还是没有料全,王冲所献之策,竟能引动皇帝与朝堂的公私之争。而蔡京、郑居中和王黼三人相争,也丢开了士大夫立场,就只想着借皇权争权夺势,更让他嘘唏不已。

    他只是中书舍人,离宰辅的距离还远,无力参与定策。但借着此事推王冲一把,不仅能让两人关系更近,还能消解邓家与王冲的仇怨,自然,招婿的阻碍也就大大降低了。

    宇文黄中面上是帮王黼说话,其实是把王冲父亲的事扯了出来,邓洵武怒哼了一声,赵佶却不明白细节,黄经臣赶紧附耳低语。

    “一介书生,竟然杀了十一人,这十一人都喝醉了,任其砍杀么?荒唐!”

    赵佶一听恍悟,这事自己知道,当时说是误杀,邓洵仁之子邓孝安是遭了无妄之灾。现在再一想,又有了自己的理解。既然死者有邓洵仁的儿子,多半是地方慑于邓家权势,把所有人命都扣到王冲父亲身上了。

    给事中慕容彦逢赶紧出列叫屈,此案是他任刑部尚书时所办,奏说府县审讯和仵作查验都无误,的确是王冲之父王彦中所杀。

    蔡京悠悠道:“陛下既有论断,此案就得重审。”

    邓洵武惊讶地看过来,之前蔡京已经压下成都府的卷宗,改作误杀,以此保全邓家名声。现在是要翻案?而且还是给那书生再脱罪?

    蔡京朝他微微摆手,示意无妨,心中暗道,正好彻底摆平此事。邓家人依旧不满意早前的处置,整日闹个不停。当时顺从成都府那边的意思,把王冲父亲流配到泸州,本意是要借战事弄死了事,却没想王冲此子太能干,在战场上挣出了前程,连带父亲也脱了大半罪。

    宇文黄中提起此事,让蔡京有了想法,不仅能平息邓家人的闹腾,还能让自己的谋算更顺利。现在皇帝也发了话,论以“荒唐”二字,这个案子就得翻翻。比如说……把邓孝安的死,从王冲父亲的身上,转到其他死者身上,减轻王冲父亲罪责的同时,也护住邓孝安的名声,让邓家消停下来。

    赵佶对这案子自然不会深究,注意力回到蔡京的提议上,对王黼道:“王冲也是王卿家力举之人,既然可用,就用用看,资序太浅的话,让他兼个边事司机宜就好。”

    王黼只得应下,脸色却很不好看。

    赵佶再没了耐性,敲定此事就匆匆退朝。蔡攸跟在蔡京身后出殿,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问:“大人为何要推王冲一把?邓子常可咽不下这口气。”

    蔡京哼道:“咽不下也得咽!邓洵仁攀附郑居中时,他邓洵武也有动摇之迹,别以为我老眼昏花就看不见!朝堂之争不是意气之争,郑居中和王黼,尤其是王黼,处处与我为难。我咽下的气有多少!?”

    蔡攸依旧眉头深锁:“可王冲是王黼的人啊……”

    蔡京摇头:“王冲哪里是王黼的人?他如此年少,便建下大功,前程不可限量,何苦当王黼的暗棋?就算要依附王黼,也该名正言顺,初来汴梁,就去拜会王黼。摆出与王黼泾渭分明的架势,这就是本意,他不愿与王黼同路!王黼虽用其策。却恶其人。事情就这么简单,想得太多,徒增烦扰。”

    十一月的汴梁,便是晌午也刮着寒风。蔡京吐出一口白雾,再道:“此子骨子里就是个旧党。华阳县学之事,他与卢彦达交恶,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此子见识非凡,手腕高明,此番王黼也是被他当棋子用了。”

    蔡攸暗道怪不得说到王冲,王黼就变了脸色。要换了自己,被谁算计了一把。虽然能得好处,可那人摆出一副绝不与自己来往的架势,心头也会不好受,甚至觉得自己是受了施舍。失了脸面。

    不过他还是不太明白:“大人说王黼是被王冲当棋子用了,那王冲所图为何?”

    蔡京淡然而笑:“还能是什么?当年王黼年少时,也将何执中当作棋子,王冲……少个台阶。名扬天下的台阶,王黼正合适。”

    蔡攸再问:“大人推他一把。莫非是想招揽他?”

    “招揽?何须招揽?今日的王冲,就是往日的王黼,它日王冲成了王黼,王黼会如何呢?”

    蔡京回了这么一句,蔡攸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觉得父亲高看了王冲。此子的确年轻有才,但终究只是个小小选人,连出身都没有,能有多大前程?

    蔡京意味深长地道:“试试也无妨嘛,眼下的时局,就缺变数啊……”

    眼见要出了宣佑门,蔡京忽然又问:“官家是不是要微服出外,你为何不陪驾?”

    蔡攸叹道:“官家是陪宫里的人出外,儿子不太方便。”

    蔡京哦了一声,再没多问。

    “五哥,你怎么知道,公相会帮着王冲消解邓家的怨气?”

    宣佑门口,蔡京的甥婿,与邓洵武又是儿女亲家的兵部侍郎宇文粹中诧异地问,宇文黄中看着蔡京父子被大群朱衣元随簇拥着离去,淡淡笑道:“因为王将明已势大难制,公相也得在局外找子了。”

    宇文粹中皱眉,他对王冲的认识只来自王冲父亲一案,此子忽然成了朝堂权争的焦点,他还有些难以接受。

    “二哥,我有意招王冲为婿,你意下如何?”

    趁热打铁,宇文黄中直言心意。

    宇文粹中一惊,看了兄弟好一阵,确认他是认真的,犹豫地道:“要成宇文家的女婿,怎么也得有进士出身吧?”

    朝会上若是没提起王冲,兄长就不是这话了,宇文黄中暗暗叹气,嘴里却道:“真等此子得了进士,还有机会吗?”

    崇政殿朝会的定策与争论还未传开,王冲要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份兼差,还有两位历史名人即将与自己共事,至少得等到明天。现在他正跟吴匡、王世义和李银月三人在相国寺桥的桥头小摊上吃着羊舌签。

    “官人来的时节不对,秋时桥北黄家正店卖的三珍脍和洗手蟹,那味道真是绕肠三日……”

    这是吴匡第十次哀叹了,每一次所举的菜品都不同。既是遗憾王冲不能品到汴梁风味,也为自己不能沾光饱口腹之欲而痛。

    “你这小子,圣贤书也读成了浑话。”

    李银月眯眼取笑着,尽管季节不对,没吃到时令名菜,但这一路来寻着的小吃也让她这羌蕃少女大饱口福。

    就拿手上的羊舌签来说,灿灿金黄,一口下去,外层鲜脆细嫩,内层又是丝丝韧劲,颇有嚼头。一问老板,外层竟是鱼肉,内层就是羊舌,怪不得一串要卖三十文。这还是在小摊上,要在酒楼里,三串拼成一盘,至少得两百文。

    吴匡不敢与这男扮女装的美貌少女对视,也不敢迎这话头,这位是王官人的贴身人,可不能有一点言语之亵。他倒是伶俐,将话头一下拐到了刚才路过的贡院。

    “官人将来定能金榜题名,当着官人的面,小的只能把圣贤书说成浑话。”

    李银月不以为然地道:“都已经当官了,还考那个进士作什么?秀才读书。不就为当官么?”

    吴匡也顾不得与女眷说笑的忌讳了,连连摆手道:“不一样,不一样的……”

    王冲与王世以相视一笑,当然不一样,就算当官了,进士还是要考的。皇宋是读书人为尊,科举是天下英才的舞台,这就是体制。此时虽然有很多问题,但王冲不觉得非要外于这个体制才能成事。相反,融入这个体制,乃至利用这个体制,才是成事的关键。

    所以,他肯定会去考进士。而且身为官员,即便只是选人,科举也有优待,占着这层优势,更要用足。

    不过这事倒没必要跟小姑娘掰乎到底,王冲笑道:“就知道吃,一早出门吃到现在。还办不办正事了?”

    李银月朝王冲皱皱鼻子:“当真能找着人啊,不还是去玩的?”

    王冲也是这么想的,叛出师门的师兄七难俗名林璋,和八难一样。以前都当过和尚,这个名字多半是假的,现在估计也改了名。名字之外,就只知道人大约三十出头。面白眼大,长相挺秀气的。额头还有一道雷纹,其实是以前的伤疤,刺成了雷纹。

    除了这些,其他一无所知,此人叛出师门也有好几年了,会不会来汴梁,来了汴梁,会不会呆在天宁观,全是疑问。王冲就只存着尽人事的念头,没怎么上心,找人其实也就是逛天宁观。就算没什么逛头,天宁观离相国寺也不远,下午再去相国寺吃喝游乐。

    吃完羊舌签,四人抚着肚皮,悠悠而行,逛到天宁观时已近未时末。天宁观香火挺旺,来往之人大半都是一身道装。找到香火道人,递去十文钱一问,挂单的道士都在西面别院。

    “姓林的……只知道一个叫林灵噩的,道法很深,不过无缘面会,长什么样,哪里来的,都不清楚。”

    别院的道士给了这样一个信息,王冲想进院子深处再找人问问,能找到那个林灵噩更好,确认他是不是七难,这事也就算尽力了。

    没走两步,就被另外的道士拦住,说来了贵人,里院封禁。

    王冲也未细想,甚至还如释重负,王世义对这事更在意一些,王世义的武艺师傅八难说起七难就咬牙切齿,自要帮师傅了这一桩心愿。

    定了由王世义隔日再来看看,四人就要离开,天宁官是皇室宫观,虽然建筑精美,园林秀致,还允许民人游览上香,但终究要维持皇室体面。小摊小贩不见一个,道士也趾高气扬,没钱的话,都是下巴对人额头,着实无趣。

    四人刚转身,就见一队绯红号衣的随从护着一个道士,与他们擦身而过。那道士道袍上的繁复八卦和符文是金银线所绣,闪得人睁不开眼。可照面那一瞬间,道士的面目依旧清晰地映入了王冲眼中。

    长须飘飘,面白如玉,清雅俊逸,额头还有一个醒目的雷纹,雷纹……

    赵老道曾以很不屑的语气说起七难额头上的雷纹。七难拜师时为示真诚,将自己身世遭遇合盘托出,他当和尚时受不得清规戒律,喝酒吃肉,偷鸡摸狗,一日偷喝庙子里的香油,被主持的木鱼砸中额头,留下了一个伤疤。

    赵老道找人把这伤疤刺成了雷纹,想以此提醒七难,旧日之恶当为心贼,时时警醒自己,不要松懈对大道的追索。却没想到,这反成了七难炫耀自己有非凡之能的标志。

    “七难!?”

    王冲下意识地出口唤道,那道人猛然停步,怔忪地左右扫视,似乎以为自己出了幻听。

    “七难!”

    这怕是天意吧,正要放弃时,他却送上了门,王冲再一声唤,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道人眼中的焦距终于落到了王冲身上,接着他的表现,让人大吃一惊。

    撩起袍摆,这道人撒腿就跑,像是只兔子,屁股后面正有虎狼追着。

    “哪里跑!”

    王冲一声怒喝,拔腿就追。他倒不意外,赵老道托他找七难是为什么,不是讨伐此人叛出师门,而是追回七难偷去的《五雷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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