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领主几乎是欢欣鼓舞地将“黑火”还有其他一些他选中的,过于桀骜不驯的佣兵们送到了皇帝侍从的手中,相对的,他有意留下了一些人,比如露西厄——名义上她是那个强悍的弓手的妹妹,还有阿芙拉,虽然美名其曰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们,免得遭受颠簸流离之苦,但更多的可能,也不过是为了万一之中,有人真的成为了皇帝宠爱的近侍……如果他身边有着那么一两个对方不得不顾及的人,那么至少可以也有了退让与交易的余地。

    等到这些让他感觉总是不那么愉快的人都走了,他向自己的侍从点了点头:“晚上把那个女孩送到我的房间里来。”

    侍从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不过领主总觉得他只是在有意搪塞,他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边自己的命令。侍从无可奈何地问道:“是‘黑火’留下来的那个女孩吗?”

    “还能是那个呢?难道是那些廉价的娼妓,或是浑身泥巴的奴隶吗?”领主不耐烦地说。

    “但她是那个弓手的家眷啊。”侍从提醒领主道:“如果能够确定他们再也回不来当然没问题,可是……若是他们之中真的有人获得了国王的青睐……”

    “那么我就娶她为妻。”领主捏着手指说道,“一个公爵夫人,或是一个王后还不够吗?即便是皇帝的侍从,也不至于如此狂妄吧。”而他的侍从看见自己的主人已经陷入到了迷蒙的幻想之中,知道无论如何劝说他也不会改变主意了,只得退下去执行这个荒谬的命令。

    领主在房间里等待着,现在是午后,明媚的阳光从镶嵌成图画的玻璃窗中投在深褐色的石头地面上,只是深秋时分的阳光已经不再有盛夏时分的灼热,只能给领主的皮肤带来微薄又短暂的温暖,他转过头去命令另一个侍从点起炉床,毕竟到了晚上,这里会更冷,而且他要做的事情可不适合穿着很多衣服。他就这样一边喝着加热的蜜酒,一边焦灼地等待着,看着窗外的光线从明亮变得黯淡,再从黯淡转至无,房间里只剩下了炉床中的火焰带来的红光。他的晚餐特意安排了公鸡的gao丸,麻雀脑,牡蛎等等,还吞服了一粒“烟草”的凝结物提纯之后的白色药丸,据说它能让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头子焕发出如同二十岁年轻男孩般的青春,很快,那份燥热就从他的胃里转达到了腹部以下,他开始辗转难安,皮肤瘙痒,等到侍从来到他的门外,提声询问是否可以入内的时候,他可以说是喊叫着让他进来——侍从将一个女孩推了进来,正是领主注意了很久的那个弓手的妹妹。

    领主惊喜地发现,也许是被强行清洗过的关系,女孩的皮肤甚至要比原先还要白皙,柔亮,发丝也不再那么干涩,蓬乱,不过他立刻就想到,在龙蛇混杂的佣兵团中,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简直如同身处狼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吧,在她的兄长,还有同伴在的时候,他们当然会注意到不让她的美貌彰显于外,但这种拙劣的防备怎么能够让她逃过敏锐如领主的眼睛呢,要知道,在那些奴隶还包裹着泥巴,娼妓被厚重的脂粉遮盖的时候,他仍然可以一眼挑中她们之中最可爱的一个。

    “到我的身前来。”领主傲慢的命令道,一边旋转着手中的氟石戒指,让他可以更好地看看这个女孩,在走入炉床以及氟石的光照耀到的范围内后,这个女孩的面孔与身姿就完全暴露在了领主的视线下——而领主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竟然从砂石中挑出了一颗华美的珍珠,露西厄的容颜甚至让他冷酷又卑劣的心中也产生了一丝怜爱之情,他决定了,如果这个女孩愿意心甘情愿地服侍他,即便要他现在就和她缔结婚约,也不是不可以。他会好好地呵护她的,就像是将一颗珍珠藏在丝绒的匣子里,等到他成为国王,她就是镶嵌在王冠上的那颗最引人注目的珠宝。

    但就在他斟酌词语的时候,他认为温柔可怜的少女已经交叉双手,然后,一双锐利的细剑就被她从腰间抽了出来,领主没有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一对细剑就贯穿了他的脖颈,气管与血管被贯穿之后,他的喉咙里就只能发出虚弱低沉的呵呵声,以及细弱的嘶嘶声,露西厄的手非常稳定,她一直等到领主的眼睛彻底地失去光芒才将细剑抽出,并且同时迅速地后退,血一点也没有溅在她的身上。

    门被推开了。

    阿芙拉站在门外,她的脚下倒着两个侍从的尸体:“好了吗?”她问:“我们该走了。”露西厄点点头,跨过领主倾倒的躯体,走出了这个房间,在她与自己擦肩而过之后,阿芙拉做了一个手势,一股火焰从她的手指上迸射而出,投入炉床,几个瞬息后,炉床中出现了几条通体鲜红的小蛇,它们向阿芙拉点了点头,就从炉床中跳跃出来,在房间里四处游走,它们游过那些地方,那些地方就燃起来火焰。

    在她们穿上带着兜帽的斗篷,从马厩中牵出马匹,冲出城堡的时候,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佣兵们的嘶喊声——这种小城的领主是根本无法获得佣兵们的忠诚与服从的,他所依仗的只有金币与空虚的承诺,而前者,佣兵们已经决定了自己来拿,而后者,如果说还有愿意相信他的人,那么他们也会更愿意投靠到一个更为强大的领主麾下。如果说这两者还不足以致命,那么他用大声的斥责,诅咒与惩罚所表现出来的强硬不但没有令这些危险的家伙安定下来,反而显露出了他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虚弱与怯懦,就像是狼群追猎羊群,佣兵们也会选择那些弱者,无论是躯体还是精神。

    如果没有露西厄与阿芙拉,佣兵们也或许会在几天,几月之后暴露出自己的獠牙利齿,但今天,一旦他们看到了城堡的方塔中流窜出来的火焰,就会知道领主的统治已经出现了差错,他们一定会一拥而上,将这具不算肥硕但还有着一定价值的躯体瓜分干净。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在冲入以为藏着无数财富的城堡后,只会被火焰吞没,如果还有人侥幸未死,也无法活着离开小城——小城的的平民,商人,手工艺人,甚至还有奴隶,都已经握紧了他们的刀剑,举起了弓弩,他们已经忍耐了那么久,今天就是他们爆发的日子。

    阿芙拉转头看了一眼那些依然紧闭着的门窗,如果不是她从中策动,也不会知道里面隐伏着多么可怕的杀机。

    她最初的时候,想要用最简单的办法,当然,不是那种会令人上瘾的药物,她的监护人对此深恶痛绝,即便是她,如果触动了这个禁忌,也一定会被他疏远与隔绝。但即便是对克瑞玛尔近似于神一般的敬爱着的阿芙拉,也不觉得这些凡人能够成为勇士,在这个大陆上,金匠的儿子是金匠,皮匠的儿子是皮匠,农夫的儿子永远不能离开土地,他们唯二摆脱原本命运的机会,一是展露出施法者的天赋,不管是感受到神召的牧师,还是瞥见了魔法星河的法师,二就是成为没有姓氏,也没有固定住处的流民,前者显赫,后者潦倒。在吟游诗人所吟唱的诗歌中,这些平凡的人们也不过是为了勇者提供饮食,床铺,线索,以及哀求或是逢迎的模糊背景,没人会去关心一个凡人后来怎么样了——他们就像是上位者豢养的一群群的牲畜,当遇到了一个暴虐无情的统治者时,当遇见了一群残暴嗜血的地精时,当被一个披着褴褛灰袍的骨头架子威胁时,他们只会恸哭悲叹,向着诸神祈祷,希望能够有一个勇者从天而降,拯救他们。他们是命中注定要被管理与监视的,没有渊博的知识,目光短浅,行为可笑,忘恩负义又见利忘义。

    作为弗罗的代言人,阿芙拉最初的想法是让他们成为弗罗的信众,有趣的是,当他们无信或是伪信的时候,他们懦弱无常,但等到有了信仰,他们又会变得无畏甚至狂暴,但这个做法也被克瑞玛尔否决了。但这样真的可行吗?阿芙拉以及她的下属们将武器分发给这些备受领主与佣兵们蹂躏的人,得到的也只有疑惑与憎恨的目光,也许他们认为,这群佣兵也只是想要将他们充作消耗兵力的马前卒吧,不过这已经不是阿芙拉关心的事情了,就像是她的监护人所说的,除了握在手中的武器,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如果他们仍然不愿意反抗,那么也就是说,他们以及选择了那条注定悲惨的命运之路。

    “他们会死的。”露西厄忍不住说:“我们不能留下来吗?或是亚戴尔,又或是艾洛赫,他们需要一个领导者,我并不是想要这座城市,但……”他们没有接受过相关的教育,也没有相关的经验,他们……

    “我倒是很想要,”阿芙拉打了个哈欠,她如今已经不再会轻易感到疲惫,但和露西厄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精神可要比躯体沉重得多了:“但克瑞玛尔说过……凡人中也会有伟人。”虽然过程必然血腥而漫长,但会有的,总会有一个没有血脉,没有姓氏,没有天赋的凡人也能做到那些会被吟游诗人们传颂的事情的。

    听到克瑞玛尔的名字,露西厄没有继续争辩下去,但她纤细的双眉还是忍不住紧紧蹙起,她担心这些人类,他们是那样的脆弱,他们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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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人的女儿看着他们离去,在看到那个庞大的如同噩梦一般的身躯时,她就知道他们就是那些人——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座污秽的魔窟里,但当冰冷而又清新的空气吹去她身上覆盖着的尘土时,她就毫不犹疑地手足并用,爬向了黑暗,爬向了自由,她都不记得那一晚她奔逃了多久,只记得刀剑刺入,切割肉体的声音始终紧随在身后,她在寒冷与饥饿中醒来,发现自己倒在一条细细的溪流里,溪流旁的红色浆果成为了她那一天以及之后好几天的食物,果实很少,她又不敢离开那个地方……外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直到领主率领着他的骑士,士兵还有佣兵们离开了小城,去完成他“伟大而又辉煌的事业”。

    在豺狼离开后,兔子才得以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离开藏身之处,商人的女儿回到了自己的家,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空荡的墓穴,她的父亲,兄长,弟弟倒毙在墙角里,形容枯槁,身上有着被野兽撕扯过的痕迹,她没有去埋葬他们——作为一个女儿,姐妹,她早在被他们卖给盗贼的时候就死了,她记得自己在母亲的房间里还藏了一点东西,这点东西,还有幸存者们无声而默契的互助才保证了她能够活到现在。

    “我只想杀一个人。”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她的敌人是否死了,或者,他没有死,却早已离开,又或着,他的身边拥簇着他的同伙,但就像是那个给了他们武器的宦官所说的,他们可以逃跑,可以待死,也可以反抗与复仇——如果是以往,远离这里,成为流民或许会是一个选择,但他们真的只能流着眼泪将自己的家,自己的城市留给这些妄为的野兽吗?若是说还有人在动摇的话,那么在看到了那将半个天空完全照亮的火焰后,他们的意志也坚定了起来。

    啊,看,商人的女儿睁大了眼睛,她看见那个人了,那个被称之为“小舌头”的盗贼,他是个油嘴滑舌,狡诈卑劣的家伙,她的父亲,兄长和弟弟原先都是很好的人,但为了夺取他们的家产,“小舌头”连同另一个恶毒的朋友将他们带入到“烟草”的陷阱中,一步步地让他们再也无法自拔,从人类堕落成了没有一丝情感,没有一点廉耻的恶魔,让她堕落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娼妓——商人女儿的心就像是在滚油中煎熬着。

    她看到了那个人,但那个人没有看到她,他呻-吟着,火焰燎去了他的半张面孔,身上血痕交错,一只手也完全抬不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到距离商人女儿用来窥视外界的地方只有几十步的一个角落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曾经有一家人被他的诡计弄到家破人亡——他从腰囊里抽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瓶塞想要将药水吞入口中的时候,一个火把突然从黑暗中被猛地投掷了过来,灼热的气流与刺目的光让他想起了方才的大火带给他的痛苦与伤害,盗贼原地跳了起来,躲开了火把。

    也许是因为过于失望与愤恨的关系,“小舌头”的反应有些迟钝。佣兵们进入到堡垒之后,只得到了很少的一些金币,他们认为自己遭到了欺骗,开始肆意发泄,甚至相互攻击。“小舌头”试图控制住局面的时候遭到了辱骂与攻击,他被丢入火堆,如果不是他确实是“银指”的公会成员,也许他连逃走的机会也不会有——“小舌头”知道自己的任务出现了偏差,可能最终会演变成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但他什么都做不到,他的同伴奇妙地消失了,他也找不到那些曾经发誓要与他成为兄弟的人。

    如果说用过大的动作让开那只事实上并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火把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的话,那么他不愿意放弃那只盛装着治疗药水的瓶子是第二个错,那只瓶子他来不及塞回塞子,放回腰囊,但他也只有这一瓶药水了,这让他没有选择立即反击——他后退了,想要潜入阴影里,等他喝下药水,伤势痊愈,他会找回这一局的。

    但商人的女儿没有等他,她站在那里,扣动扳机,将压在弩弓里的方头箭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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