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招呼大家坐下,自己也朝着北面的坐席走去。这时,西门口传来一声高呼:“皇帝陛下驾到。”

    魏相一怔,皇帝亲自过来听案,他倒是没想到的,赶紧率领群臣出殿迎驾,齐呼:“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刘询迈下銮舆,说了声:“免礼。”径直走进朝会殿,在北面居中的首席坐下,扬了下手示意大家都坐下,问道:“苏贤之事谁先说。”

    魏相出列,拱手道:“苏贤遗孀闯丞相府喊冤,称苏贤无故被拘,死于非命。苏贤乃东市市长,朝廷命官,臣有责任查明此事,告知苏贤遗孀。”

    刘询目光转向赵广汉。

    赵广汉出列伏地叩首道:“臣昧死言。”

    刘询道:“起来说话。”

    赵广汉站起拱着手说道:“臣接到东市商贾举报,东市市长苏贤以售卖假货、越界设摊等罪名,行勒索之实,商贾不堪其扰,出钱消灾。但苏贤贪心不改,一再勒索,商贾忍无可忍,匿名举报至京兆府。臣怀疑其犯有‘恐吓受贿’罪,因此派府吏将他带到京兆府问话。”

    魏相问道:“可有实证?”

    赵广汉道:“尚在查证。”

    魏相哼了一声,道:“苏贤遗孀指证赵广汉挟仇诬陷。称其夫君曾在东市驱离一贩卖私酒摊主,而该摊主自称是京兆尹的亲戚。苏贤为东市市长,职责所在,仍将其驱离。赵广汉为此事而怀恨,蓄意报复。”

    赵广汉赶紧朝着皇帝坐席拱手弯腰,带着委屈的语气说道:“臣冤枉,臣并无亲戚做贩私酒这等违法之事。”

    刘询闻言突然侧过脸瞅了眼霍禹,嘴角竟溢出一丝笑意。

    霍禹起先莫名其妙,旋而想起一件往事,不由得又羞又恼。

    赵广汉作事精明果断,但秉性难言忠厚。大将军霍光当政之时,他奉事霍光,唯唯诺诺。霍光死后,他揣摩皇帝有意疏远霍氏,便想着找事为难霍氏,借机讨好皇帝。

    有一天,他得知霍禹在宅第中私自酿酒,这可是触犯禁例的。于是他马上带领京兆府吏卒来到霍禹宅第,不由分说直冲入内,也不顾霍家的阻拦,指挥吏卒到处搜索,将搜出的酒瓮当着霍禹的面全部打碎,酒水洒了满地,又用斧头砍坏门关,然后扬长而去。

    霍氏门庭何等尊贵,却赵广汉被任意侮辱,霍禹心中不甘,事后派人入宫告知妹妹霍皇后。霍皇后哭哭啼啼找到皇帝告状。刘询听了,略略安慰皇后几句后,命人将赵广汉召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干。赵广汉猜透皇帝不会为此事责怪他,便说霍禹违法私酿,应行搜捕,砸了酒瓮还算是轻的。

    刘询厌烦霍家的趾高气扬,赵广汉这番举动,他也觉着畅快,所以就没说什么。回到宫中,他对霍皇后说赵广汉是秉公办事,不能加罪。霍禹听说后只得含辱忍受,从此记恨赵广汉。

    霍禹想起这段往事,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恼怒神情,心中愈发愤恨,看着魏相与赵广汉争执,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魏相道:“那天我也在现场,那个摊主确实这样说过。”

    赵广汉呛道:“刁民胡言乱语也能相信,难道不会是伪托的吗。”

    魏相一时语塞。霍禹插嘴道:“苏贤又是如何亡故的,可曾动用杖责。”

    刘询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赵广汉。

    赵广汉欠身拱手道:“府吏将他带入京兆府,臣尚未问话,苏贤就已经抚着胸口倒在地上。实为疾发而亡,臣确实未曾杖责。”

    刘询视线转向廷尉于定国。

    于定国拱手略微弯了下腰,道:“仵作已经验过尸了。苏贤身上并无伤痕,确实是由惊悸引发厥脱而亡。我也询问其家眷,苏贤有厥心疼痛之痼疾。”

    赵广汉嘴角带着冷笑,一脸不屑瞄了眼魏相。魏相则是面无表情。

    刘询也觉察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对立情绪,问廷尉于定国:“此事该如何了断。”

    廷尉于定国没想那么多,说道:“京兆尹赵广汉未有实证即羁押官吏,导致病发死亡,行事莽撞,有‘失刑’之过。”

    刘询又问霍禹。霍禹心中一动,赵广汉与魏相争斗,他乐得袖手旁观,两败俱伤才称心。不过,就当下情形来看,还是撑一把赵广汉为好,于是说道:“京兆尹也是职责所在。”

    刘询思忖片刻,又看了一眼魏相,道:“京兆尹赵广汉犯‘失刑’之过。朕念其勤于政务,这次就从轻发落,降低俸禄一等。如若再犯,一并论罪。苏贤家眷抚恤从厚。”

    魏相还想争辩,史高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魏相咧嘴苦笑一下,也便作罢。

    廷尉于定国扫视了一遍群臣,道:“苏贤遗孀状告赵广汉,便以此结案。”

    大殿里群臣交头接耳,无人提出异议。

    刘询沉吟片刻,站起身,慢慢踱到大殿中央,大臣们纷纷起身,俯首肃立。

    他环顾一圈,缓缓说道:“此事起因,乃为赵广汉怀疑苏贤勒索受贿。吏不廉平则治道衰。我也知道,县乡小吏事务琐碎繁杂,很是辛苦,但俸禄微薄,又要照顾妻小,又要事奉父母,即使不停地对他们说要廉洁,不要去侵渔百姓,能起到多大的效果呢?有时很可能就是身不由己啊。”

    刘询的思绪回到了当年的尚冠里,老丈人许广汉是个宫廷染坊小吏,虽然妻子许平君勤勉持家,常常还是入不敷出。

    往事如烟,刘询的眼眶湿润了。他长舒口气,收回思绪,缓缓说道:“我想,现在国库充盈,有能力提高县乡小吏的待遇。这样吧,将百石以下小吏的俸禄,增加十五。”

    大殿里顿时静了下来,魏相踉跄出列,伏地哽咽道:“臣领旨。陛下仁德圣明,乃臣子之幸矣,百姓之福矣。”

    群臣一起跪拜,道:“陛下仁德圣明。”

    刘询道:“都起来吧。”便负手走出丞相府前堂,群臣起身恭送。

    走到门口,刘询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转身对魏相说道:“民间节日或嫁娶,往往要举办宴会,大家相互祝贺。如果没有酒食,那么百姓也就享受不到欢乐气氛。现在粮食多了,拿一些出来酿酒也未尝不可。官营专卖的榷酒制太过苛刻,你们议一议,可否改为税酒制,民间酿酒、贩酒,交税也就是了。”

    魏相躬身作揖道:“臣遵旨,即行廷议废榷酒改税酒。”

    霍山跟在皇帝身后,顺口接话道:“销忧者莫若酒。”

    刘询闻言骤然回首,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道:“何忧之有?”眸中竟有一股戏谑之意,说罢施施然而去。

    霍山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打岔弄懵了,一时胸闷气急,冷汗直冒。

    霍禹在旁看了奇怪,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霍山待皇帝出了门上了车后,才大口喘气,抚着胸口道:“我也差点厥脱而亡。”

    魏相送走皇帝回到百官朝会殿,见赵广汉还在那里,心中愤懑,道:“一个甚为勤勉的官吏,就这么查无实证的死于非命。”

    赵广汉不以为然,怼道:“我本来查证后也是要将他正法的。他这样死去,也算是他的造化。”

    魏相大怒,手颤抖着指着他道:“你便好自为之。”

    赵广汉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嘴角还挂着轻蔑的笑意。经此一辨,他越发骄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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