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修道大派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小子,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江果横着烟杆,冷冷撇视他说,“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

    元吉嘴角一扬:“这姐姐说的好,我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开渊谷收了我,说不定哪天落个大火焚谷的下场。”

    齐舟真人闻言动了气,正要喝斥。

    好说、好说,别吵嘴。”陆寒霄急忙挡在中间。

    齐舟真人见外人在,也不想丢了面子,他说:“老子有些年头没见牛犊子了,半辈子就收了两个女徒弟,寻常的我还看不上。小子,你可真牛,揣着糊涂当明白。”

    元吉坐在门槛边,手臂横在膝头,笑着问:“真人请直言,我是真没明白,收我这么个窝囊废有什么用?”

    齐舟真人气极反笑,手指颤抖指着元吉半晌说不出话。

    陆寒霄擦着冷汗,连忙安抚:“好说、好说,真人莫动怒,他还是个孩子。”

    “师父别动怒。”第五婷也急忙拦在中间,她对元吉说,“这几日你昏迷不醒,日夜都喊着‘小姐、小姐’两个字,你能救甄可笑出来,为何如此数落自己?诗里说的好,鲜衣怒马少年时,不负韶华行且知。乐无双无论是不是你母亲,你脚上的脚铃做不了假,你重伤在身,唯独我师父才能救,这便是缘分,而你的身世又恰巧与我师父道心牵连,元吉,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

    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元吉否定不了,他只是不愿给人惹下麻烦,也不想有人关心他。

    鹿不品教导他要斩断七情,要做天下最果断决绝的人,他将其看做毕生的信念。

    可归根结底,是他在害怕,怕将心交出去,换来如鹿不品那般将他舍弃的绝情!

    元吉冷哼一声,不屑地说:“偶然罢了。”

    齐舟真人几步走到近前,瞪着他说:“老子收人看心性,撇开乐无双、撇开心魔、修道杂七杂八乱一套,老子收你是看重你这个人!”

    “整个烟州都在传甄可笑逃亡,人人都夸,说这女娃娃居然能逃出来,不愧是甄毅的独女。可谁又知道到底是谁把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娃从流放路里救出来,有谁知道一个少年凭着一把刀生生从红山马道杀到满红关?”

    齐舟真人指着自己的鼻子,瞪着大眼:“老子知道,是你小子他娘的拼了命把她从死路里救出来!出塞奔大漠,跨雪原上万剑门,你小子,有种!甭管以后出了什么祸事,老子认了,今天收你不为别的,就他娘的为了一个值!”

    掷地有声!

    元吉愣在当场,喉间滑动吞了口唾沫,他像是又听到了脚铃的叮当声,耳畔回荡着幼年的自己在抽泣。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昏暗的柴房,那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他与男孩对视,眼里却充斥着害怕。

    可这一声又一声的他娘的让他觉得莫名亲切。

    疲惫的眼里突然渗出泪,元吉站起来,昂头揉了揉鼻子,半晌都未曾说话。

    众人沉默无言,随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就在这时,元吉突然径直走到齐舟真人身前,神情平静地直视了许久都不说话。

    就是这许久许久……

    噗通!

    “请师父受元吉三拜!”

    嘭嘭嘭三声清闷的磕头声,所有视线都惊愕地看向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

    元吉垂着头没有抬起,他匍匐在地上,几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屋内雅雀无声,齐舟真人搭住他的手要扶,忽然发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随即便换了手势,轻轻地拍了拍。

    便是这一下令大家的表情豁然开朗,欣慰地微笑了起来。

    而屋外,大树下,刘台镜看着这一幕,眸子逐渐凝重。

    ……

    中永十一年,三月初九,正值谷雨。

    南樊岛靠海多季风,这天里下着绵绵细雨,元吉持着油纸伞走过觅天街,回到百草堂。

    四年来他从少年长大成人,样貌越发英俊,修道后身形也比常人高且壮硕,同时身上散发的那股子戾气褪去后,代替的已是深沉与冷静。

    “回来了。”第五婷正蹲坐在门前煎茶,她扇着火,头也不抬,“后山寒气重,给冻了半年了都。快进去坐,师姐给你煮茶吃。”

    “师父呢?”元吉收拢伞,望屋内瞅了眼,“江师姐也不在?”

    第五婷闻言手中动作一顿,她强颜欢笑说:“去拜祭她母亲了。”

    元吉张了张嘴没说话,他在开渊谷呆了四年,已经把两位师姐外加师父的底细摸了个通透。

    江果的母亲叫江鳕,和烟州江家是远亲,说起来江果和甄可笑还沾亲带故。

    后来江鳕被开渊谷的前辈看出根骨俱佳,便带回谷内修道。之后和当今开渊谷掌门不易真人结为道侣,生了江果,在往后人突然殁了,他怎么查都查不清。

    “那我去静心湖钓几尾鱼。”元吉说着拿了门后的鱼竿,“晚上给江师姐做点好吃的。”

    “等会。”第五婷进屋拿了件外衣,“湖边风大,给披上别冻着。”

    元吉接过应了声就开伞走了。

    他沿着觅天街出谷,在码头撑竹筏上湖,很快便到了湖心。

    而今天钓鱼的不止他一个,湖心飘着一叶小舟,一人正盘腿坐在船头,手里握着竿垂钓。

    刘台镜和煦一笑,说:“元师弟也来钓鱼?”

    “修身养性。”元吉靠筏上了舟,“刘师兄倒是好兴致。”

    “就好这一口鲜,静心湖的鱼肥美,我给钓两尾回去煲汤。”刘台镜微推脚边的鱼篓,“内座有茶,放了饵,我们喝茶聊会,如何?”

    那鱼篓里肥鱼扑腾个不停,元吉看了几眼觉得奇怪。

    两尾?这里足有五六尾了,别说煲汤,做鱼宴都绰绰有余。

    他收回心思,上好鱼饵搁好鱼竿,就钻进舟棚里坐下。

    舟棚内放了小几,两张小凳,几上搁着一炉土墩,灶上放了茶壶,显得极为朴素。

    两人背对船头船尾对坐,刘台镜用火石点燃绒草烧水,说:“元师弟入谷有四年了,时候短了些,这修为倒是一日千里。”

    “那是师父教导的好。”元吉帮忙洗茶杯,“刘师兄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师弟抬举我。”刘台镜笑了笑,抬手盖了壶盖,“我入谷比你早六年,可如今还是停在忧魔境。元师弟入谷四年就入了怒魔境,惭愧。”

    修道境分七境,喜、怒、忧、思、悲、恐、惊,据古籍记载,破七魔者可问鼎天道,传闻模糊,记载也模糊的无人证实。破六境者屈指可数,耗费时间更是百年不止。

    元吉修道头年就破开喜魔境,这得亏于齐舟真人收他入门那日的当头棒喝,破境后他只觉得心智大有提升,连修行也顺风顺水。

    而刘台镜十年光阴止步忧魔境,也是情理之中。

    元吉把玩着空杯,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有豁口的杯沿,说:“师兄切勿自惭形秽,修道难,我也是图个多活几年。得道飞升,我不指望。”

    “有趣。”刘台镜开了壶盖用竹舀盛水,他不动声色的抬眸,“元师弟修道不为成仙得道,难道为了俗世的荣华富贵?”

    “谷内同门为了破心魔四散九州各地,有为百姓、乞丐、官僚,无所不用其极。”元吉似出了神,指腹在无意间划破,渗出了血,“荣华富贵皆在一念之间,谁又能不动心呢?”

    他说完话才反应过来,双指搓揉,血越染越红。

    刘台镜从怀中递了帕子,等元吉接过才说:“这世间令人动心的东西很多,你何苦庸人自扰?”

    雨势大了几分,湖波涟漪点点,水声哗哗,朦胧的雾气拂进舟棚,令刘台镜的脸庞多出几分朦胧的出尘。

    他一身月陇黑纱道袍,长发扎成马尾,俊美的面容加之温文尔雅的气质,显现出别样的柔情惬意。

    这是男人少有的特质,他柔的像是清澈的水,叫人与之相处觉得莫名舒服。

    元吉尴尬一笑,刘台镜垂下头,气氛顿时变的有些微妙。

    刘台镜沉默少顷,借着倒茶的功夫说:“过些时日我就要出谷了。”

    元吉端起茶盏抿了口,问:“去哪?”

    刘台镜顾自垂首勺水,嘴上应答:“崇都。”

    元吉有些明白地颔首:“刘师兄决定入世了?”

    刘台镜点了头,举杯抿着茶。

    如今的修道者为了破镜都纷纷入世,为了隐藏修身份,他们都在俗世中有各自的职业。比如在朝当官的就不少。

    嘭。

    刘台镜搁了茶杯说:“待在谷内我心不定,总得找个法子解决心结,崇都也许是条出路。”

    元吉好奇地问:“决定好要做什么了吗?”

    刘台镜肘撑小几一角,托着腮,神情慵懒地说:“百兵堂的伍陵豪大师兄在崇都司职考工令,我与他关系不错,打算托他谋个营生。”

    他这话说的可怜兮兮,修道者入了世也是凡人,要吃饭睡觉,开销用度,和常人比没什么区别。

    而开渊谷在四派中开设堂学复杂,百兵堂就是专研兵器打造一类的堂门,门下的弟子皆是工匠,打造手艺出类拔萃。

    太仆官吏中考工令掌管制作兵器,弓弩刀铠,也是该堂弟子最佳的去处。

    可元吉反倒觉得诧异:“刘师兄是占星堂弟子,去干铁匠营生岂不自相矛盾?”

    占星堂主学观星卜卦,在市井中就是算命的。

    茶壶内的水花在烹煮间冒泡,蒸的刘台镜的脖颈渗着露珠。

    他搁了盖子揩去锁骨上的汗,苦笑说:“总不能去摆摊算命吧?门内的师兄弟早早警告我,这一行在崇都容易遭人毒打,说是行骗行当。碍于铁则,我们连还手的胆子都没有。”

    这画面当真是栩栩如生,元吉都能想象到占星堂弟子拄着竹竿,沿街吆喝的模样。

    他哑声失笑,随即规矩地回应:“师兄说的是。”

    这时船头的鱼竿抖了抖,元吉起身抬竿一拉,勾上来一条肥大的鲤鱼。

    他摘了钩,将鱼放进鱼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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