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眉眼如同泼墨山水中一抹氤氲雾气,眼角自眼尾处缓慢地收成道细细上挑的墨线,周耀卓默念了几遍“目如凤凰”,心下耸然一惊,不由自主朝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孟韦看过去。他视线在方孟韦,方明薇和身边这个陌生人之间来回游走几次,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决意不去做个讨嫌地电灯胆了。

    方孟韦没有答话。

    “方副局长。”那人不急不躁,依然是一派平淡神色,仿佛在香港茶楼里遇到故人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事。

    “谁是方副局长?”方孟韦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尾音的颤抖,“这里不是北平,也没有什么方副局长。”

    “……孟韦。”孙朝忠从善如流地改口,像是没看到方孟韦不善的脸色,“能否借一步说话?”

    方孟韦一张雪白面皮上已经隐约泛出铁青之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其实已经烦透了这样的重逢。每一次,孙朝忠总是以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从颜色温柔肃穆的师兄,到徐铁英面无波澜的机要秘书,再到如今香港。他和孙朝忠之间的过往,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圆,没完没了,隔着回不去的时光,再不知起点终点。

    而他终究是没法拒绝这个人,迟疑了片刻,方孟韦搁下手中茶杯,起身同孙朝忠走到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留着心,虽然周耀卓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却还是不敢离得太远,走了几步,便在那个能看得到方明薇的角落停了下来。

    “在你眼里,是不是我一直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讲,倏然想起曾经在北平,自己也对大哥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对孙朝忠说出这句话,光阴已远,连同当年会因为心里烦闷对着大哥嘟起嘴唇的青年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孙朝忠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特别是北平重逢之后,方孟韦记忆里,好像只有在接崔叔回去的车上,孙朝忠曾经对着自己露出过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你知道的,不是。”

    “好啊,”方孟韦下巴微抬,“那你就给我说说,你当着周耀卓的面,叫我方副局长,是个什么意思?”

    “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孙朝忠说,“太过突然,便忘了改口。”

    胡说八道!方孟韦心里暗恨,一时忘情?根本就是算计好了!这人表面上严肃得很,说出来的话,鬼才知道几分真假。

    “你这三年……一直在香岛?”方孟韦心绪激荡,还是忍不住问了。

    孙朝忠没有回避,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回他。“之前在台湾,上周刚到的香港……今天是第一次来莲香楼吃早茶。”

    方孟韦冷笑一声,“倒是巧得很!”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都沉默下来。孙朝忠于香港再遇方孟韦,究竟是巧合?是刻意?彼此心知肚明,却不想点明。孙朝忠目光自方孟韦脸上移开,缓缓落在不远处托腮望着他们的方明薇身上,出神一样只是盯着她看。

    方明薇小孩心性,见自己父亲一脸难色,同个陌生叔叔起身去另一边讲话,就放下手里在吃的点心,伸着脖子往父亲那边张望。此时那个面善的叔叔看向她,她倒也不怕生,露出一口整齐的小乳牙,对着孙朝忠憨憨地笑。

    方孟韦顺着孙朝忠的视线也看过去,一打眼就是自己那个对外人惯了缺乏表情的女儿正对着孙朝忠笑得没心没肺,他眉头紧蹙,心底暗忖:

    weet初见孙朝忠就是这样光景,真是父女天性,隔不断的。

    只一件事,他对孙朝忠突然来了香港还是心怀疑虑,更不想让方明薇此刻认下孙朝忠,清清嗓子,岔开了话题,“孙……朝忠……”过了三年,乍一相见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最合适,“你到底为什么,来香港?”

    “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孙朝忠说得含糊,就是不想让他牵涉太多之意。

    “哦,那你忙。”方孟韦觉得一股血气弥漫在自己咽喉之中,三年了,他竟还纠结在这些烂事里不得脱身!心里更似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更怕自己一时失态,草草应了一句,转身要走。

    “……孟韦!”孙朝忠竟一把抓住了方孟韦的手!语气里已经是少有的激动,“孟韦,那个孩子……”

    方孟韦身子猛地一晃,又转过身,一双眼睛被日光映成了琉璃一样的浅金色,直直地望进孙朝忠眼底,“师兄,你记不记得你在北平警察局对我说过什么?”

    孙朝忠没有答话。

    “你说,为你这样的人,没有用,也不值。”

    孙朝忠挺拔笔直的身影今天第一次,颤了一下。

    方孟韦的声音淡淡地,“我早就想告诉你,有没有用,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说完他再不看孙朝忠,背过身去,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边。方孟韦并没坐下,只弯下腰替女儿擦了一下嘴角,笑问她“

    weet,吃完了吗?”

    方明薇仰脸叫着要他抱抱,也顾不上摆了一桌的甜点,一叠声催促,“爹,我不吃了,我们去崔伯母家玩!去崔伯母家玩!”

    方孟韦抱起她往怀里托了托,逗她说,“唉,你胖的像只小猪,爹要抱着你一路走到崔伯母家,太累了,要不还是改天吧,改天叫了车再去崔伯母家玩。”

    方小姐那张圆圆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周耀卓这时也不再装无口的路人,抬起头来道,“恰好恰好,我正要去新界东替我爹地办点事,孟韦兄,你就不要和我客气,坐我的车一道去吧。”

    方孟韦道了谢,抱着方明薇同周耀卓一道往楼下走,方明薇趴在他肩上挥了一会手,直到出了茶楼再看不见孙朝忠的身影了,才咬着手指尖儿问,“爹,刚才那个叔叔是谁啊?他一直看着我笑呢。”

    “怎么可能,”方孟韦随口说,“他那党章脸哪里会笑?”

    方明薇就不能罢休了。一路上便缠着方孟韦,追问那个叔叔为什么不会笑?可是叔叔真的对我笑了啊,笑得可好看啦!方孟韦给她缠地头疼,又兼乍见孙朝忠心绪不能平复,攒了一堆无名火不知往哪里发才好,车里连上司机也才四个人,周耀卓就作了那个无辜炮灰。

    “周公子,”方孟韦叫他,“平日你说媒拉纤,没人比你更聒噪,今日怎么哑巴也似。”

    周大公子的表情像是刚刚被人逼着吞了一斤生黄连,说不出的苦楚,“方兄,孟韦兄!方同学!我这不是怕你先生误会吗!我要是早知道你先生……我可断断不敢给你保媒啊!”

    “晚了,”方孟韦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已经同他说,你就是方明薇的生父。”

    周耀卓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许是受的刺激大了,他右手就在腿上打起了拍子,只当没听到方孟韦的话,自顾自唱起了词,也不知是哪门哪派荒腔走板的唱法,方孟韦凝神听过去,却只是《乩仙》里的一段:

    “何处重寻旧翠钿……涛声如梦恨如烟……泉台一去千余载……只抵相思半日眠……”

    一去千余载,哪抵半日眠?

    孙朝忠就是那把插在方孟韦心头的刀——拔,则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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