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把两大袋米面搬进方家前厅,依照明楼吩咐的那样,对前来道谢的谢培东道:“明副处长让我送一下,他就不进来打扰了,也请您留步。”

    谢培东自然不肯,解下围裙,跟着司机出门。

    傍晚他接到明楼电话,说是最近粮食紧张,怕方家人多不够吃的要送些过来,那会儿还没想到会是这么多。

    天色擦黑,明楼等在车里,见谢培东出来,摇下车窗冲他点头示意,算是问好。

    谢培东过来径直拉开车门,不仅道谢,还说晚饭快得了,执意邀请明楼进来坐坐。

    明楼推辞:“哪有刚送了粮就吃饭的道理?”

    谢培东却说:“再没有饭吃,礼总要讲,您送这么些粮来,我们一口茶不请您喝,说不过去。”

    明楼这便不好再“推辞”,下了车放司机回家吃饭,说他一会儿可以自己回去。

    进了院子,谢培东没有带明楼进方家小楼,两人径直往小竹林去。

    竹林里只能见到一点天光,竹影暗沉沉地连成一片。

    谢培东带明楼在一隐蔽处站定,道:“趁着行长和孟韦还没回来,我长话短说。明楼同志,你同崔中石同志是什么关系?”

    明楼满以为谢培东找他有要紧事,不想等来的却是对自己的查问,微微一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托我转一封信给你。”谢培东虽这么说,却没有拿信的动作,只是一动不动看着明楼。他目光很定,心神不稳的人在这样的目光下,多半会露出马脚。

    好在明楼不是那样的人,哪怕心里各种心思,表面依然淡淡。

    他说:“不错,我们算是旧识。”

    “分属不同战线,彼此联络是违反纪律的。”谢培东重申。

    明楼点点头道:“可您还是把信带来了。”

    被明楼看穿,谢培东也不好再藏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字条,但仍然没有把它交给明楼,坚持道:“纪律我已经和崔中石说过了,但他是我的下级,信给你之前,我需要知道你们的关系。”

    闻此,明楼可以断定方孟韦帮他保守了崔中石就是明台的秘密。当然,明台也不会蠢到自我暴露,他精得很。

    但明楼还是明知故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

    “那好,我来告诉您。”明楼顿了一下,郑重其事道,“他曾经也是我的下级,在更早的时候。”

    谢培东一怔,这个答案他从来没有想过——明明是他当初将崔中石发展成为共产党员的。

    他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在我发展他之前他就已经是——”

    “是之前的战线不再适合他了。”明楼意味深长地接过话。

    谢培东不说话了。

    当初崔中石出事,组织上让他找明楼,从那时起,他就心存疑虑。因为以明楼的身份,断不应该为了此等级别的状况就轻易向其他线上的同志暴露身份。

    现在想想,疑点似乎都有了答案。

    只是,若崔中石是明楼的下级,那他的本领就绝不仅仅是与人周旋和在账上作假那么一点点了,自己这么些年,竟丝毫都没有发觉。连他都瞒过去,看来不只崔中石本事了得,组织的智慧亦深不可测。

    “他原本不姓崔吧。”谢培东不笨。

    明楼笑:“这重要吗?”

    谢培东赞许地点头:“你做的对,不必告诉我,我也不需要知道。”他本无意探问,就此递出手中的信。

    明楼有意活跃气氛,接过信纸夸张道:“多年不见,他竟抠到连个信封也不包?”

    同志之间彼此传信,都用暗语,故而有没有信封并无差别。谢培东知是明楼玩笑,配合地微笑一下。

    “您最近看过他吧,他怎么样?”明楼状似问得不经意。

    “去看过一次,闷得太久了。”谢培东摇摇头,“精神不太好。”

    两人不由又陷入沉默。

    于明楼,明台是为了民族大义连亲大哥都可以拔枪相向的战士,是他至亲至爱的弟弟。

    于谢培东,崔中石是宁死也要把贪污款转到组织账户上的勇者,是他朝夕相处多年的同志。

    所以他们最是了解,他不是一个能够两耳不闻外界纷乱,甘心窝在方寸之地苟且偷安之人,这比死更加折磨他。

    明楼轻轻抖开信纸,拿出火机打着火,映着火光去看上头的字句,没看两行便忍不住笑了。

    还以为是什么复杂的暗语,原来竟是他当年独创的字谜游戏。

    明台小时候有一阵子玩得上瘾,话都不肯好好说,面对面还非逼着他拿个小本子以字传意,书房桌上也时不时就多出一张纸条,传达的核心意思无非是三个字——“我要买”。

    这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跟他来这套,可是吃准了他。

    只是……他这次要的,自己能给吗?

    明楼笑意隐去,轻锁眉头。他把信的一角伸进火苗,静静看着整张纸被一点点烧成灰烬。

    方孟韦脚步轻快地走近客厅,还维持着下午与明楼分手那会儿的好心情。

    后来去完医院,他又折去警备司令部,过问了珠市口围堵粮车的后续处理,一来一去就过了饭点。

    谢培东早早给方步亭送晚饭去了,程小云正在餐厅收拾碗筷,听到响动迎出来,见到方孟韦额头上的纱布,惊道:“孟韦,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方孟韦摸摸额头,笑笑:“没事,程姨。不小心碰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程小云看着方孟韦,半信半疑,但孩子大了,他若不愿说,问是问不出的,便也不再深究,改问道:“吃晚饭了吗?”

    一听这话,方孟韦的肚子立刻配合着叫唤了两声,但他打定主意当没听见,道:“吃过了,在警备司令部吃的。”说着就要往楼上去。

    这个谎程小云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哪有连续一个星期晚饭都在警察局在警备司令部吃的?以前也不见衙门如此大方。

    “不行,”程小云不戳穿,只是叫住他,“吃了也再吃点,晚上新发了白面,做的葱饼。”

    “白面?”方孟韦一怔,“家里什么时候又有白面了?”

    近来粮食吃紧,他们家连续半个多月只能勉强吃上玉米面,虽然和其他人家比已然好上许多了。

    “明副处长傍晚送了不少来,可以吃上好一阵子。”

    “他送的?”

    程小云点点头。

    本以为方孟韦会高兴,谁知他脸色既疑虑又担忧地问:“他哪来的粮?”

    程小云自然不知:“他给姑爹的,你要不先来吃点,等姑爹回来再问问他。”

    方孟韦似乎已经能闻到葱饼的香味了,但还是不能立刻安心地去吃,他咽咽口水:“您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飞快地转身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他立刻拨通明楼家电话,等了几秒,如愿从听筒里听到了明楼的声音。

    “明先生,是我。”方孟韦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亲昵,“粮的事我听说了,谢谢了。”

    “不必客气。”明楼声音淡淡的,“你的伤医生怎么说?”

    “放心,没什么事。”方孟韦匆匆应着,心里关心粮的事,“倒是您,您哪来那么多粮啊,把粮都给了我们家,您自己够吃吗?”

    听到这毫不迂回的关心,明楼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笑,道:“我就一张嘴,怎么都吃不了太多。粮呢,是我从黑市买的,你爹管着北平分行,我猜多半是要以身作则,宁肯断粮也不肯和黑市交易的。”

    明楼说得没错了,但方孟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到断粮那么夸张。”

    “房间有镜子吧?”明楼问。

    “有啊,怎么了?”

    “去照照,看自己的脸瘦了多少。”

    面对明楼的无情戳穿,方孟韦抬手摸摸的确清瘦不少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傻傻笑出了声。

    明楼听见这笑声,神情变得微妙而复杂,他缓了口气道:“不用太谢我,粮我不白给,还要劳你跑腿,分一些送到崔家。”

    方孟韦一听,正色说:“嗯,那是肯定,您交给我吧。”哪怕明楼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好,”在这一点上,明楼很放心,“麻烦你了。”

    方孟韦点点头,又忍不住傻笑:“和我您还客气什么。”

    本以为会被打趣两句,谁知明楼紧接着说:“还有事吗?”听口气似乎无意多聊。

    方孟韦一愣,忙说:“哦,没、没事了。”

    “好,再见。”明楼说完毫不留恋地挂了电话。

    方孟韦捏着话筒,愣愣听着短促的忙音,心里若有所失。他知道明楼忙,并不打算一直缠着他,但总归还想再闲话几句,两句也行。

    他从不是个喜欢聊闲天的人,但不知怎么,到了明楼这里,就事论事反倒令他不情愿了,明楼果断挂上电话的举动,似乎在拉起一道看不见的界限,他不喜欢。

    可明楼对他依旧关心,电话也照接不误,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方孟韦费解地问自己,一时连饿也忘记。

    另一边,明楼挂断电话,便也一道按下了心中的波澜。太多的事等在前方,对已有决断的事,他很少停留。

    此刻亟待决断的是明台的请求。明楼虽知自家弟弟不受管束,不是个好领导的下级,但也万没有想到,明台竟主动来向自己张口,还不惜打感情牌,就为讨一个任务。

    明台明明知道,组织暂时再不会安排任何任务给他。

    无奈他更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他大哥永远都会给他。

    明楼内心挣扎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锁紧门窗,拿出许久未用的秘密电台,给自己的上级董书记发报。

    那天过后,方孟韦发现,明楼再一次失联了,剿总几乎见不着人,听说,是因为冀处长到任,明楼得以卸下剿总经济处的担子,工作重心往保密局北平站偏移的缘故。

    最近城里特务活动越发猖獗,搜捕共产党的行动已然被摆到明面上,针对民主人士的暗杀爆炸也发生了数次,这都是北平站的杰作。

    方孟韦无权过问保密局的行动,只有一次帮忙善后过爆炸现场,亲眼目睹死伤者惨状,由此对暗杀行径更加深恶痛绝。

    要说这里头有明楼的“功劳”,方孟韦是不信的,但终究是何种情况,也需问个清楚。

    可他去明楼家里找,下人总说明先生不在。

    方孟韦这才觉察出不对来,似乎别人都能知道明楼的行踪,只自己一点也捉不到他,这是为何?

    方孟韦一阵心慌。曾经他总以为,明楼就住附近,想找随时可以找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只要明楼不去剿总不回家,自己便无从寻起,更何况明楼孤身来北平,无牵无挂,如果哪天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也可能一无所知。

    他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由此,方孟韦开始特别留意明楼家的动向,几乎日日去问,甚至于摸清了老妈子上下班的确切时间,终于在一天晚上,被他发现明楼家的窗户久违地亮起了灯,方孟韦一下雀跃,连晚饭也没顾上,回家停了车就匆匆跑到明楼家大门外按门铃。

    老妈子很快来应门,方孟韦指指亮灯的窗户:“今天总在家吧?”

    老妈子面露难色,请他稍候,说要去通报一声。

    方孟韦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神色中的暧昧,但他固执地视而不见,催她快去。

    见面要说的第一句话早已想好,他要问明楼这些天都躲去哪了,害他死活找不到,打算怎么赔。

    若还打算再用一顿饭搪塞,他就让他先把欠了的的那顿兑现再说。

    至于保密局的事,容后再问吧,万一问太多惹明楼不高兴就不好了。

    方孟韦盘算着,期待让他的脸泛起光彩。

    见老妈子从宅子里出来,甚至等不及她走到近前,方孟韦抬脚就进了院子。

    老妈子忙快步迎上来阻住他:“方副局长,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进去,明先生正在忙……”

    “在忙?”方孟韦笑着,“不要紧,我进去等他。”

    老妈子只好实话实说:“明先生说,请您回去,他不方便见您。”

    “不方便?”方孟韦不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确定,他真这么说?”

    老妈子点头:“是原话,您看您天天来,我也不敢乱说。”

    方孟韦笑意维持不住:“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方便?”

    老妈子低下头,愈发小心道:“先生说,最近太乱,让您以后……也别来了。”

    太乱?呵,北平城哪天不乱,真是好理由。

    方孟韦再无话可说,只觉得可笑非常,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可真到迈出大门那一刻,脸上的冷意瞬间通通化成委屈。

    心中连日的猜疑和不安,那些他执意不肯相信的,此刻全都被证实。明楼的确在躲他,不,不是躲,是彻底不想见他了。

    什么很高兴在北平认识他,还和以前一样——全是撒谎。

    一想到明楼恐怕早已计划如此,先哄住他,再想办法抽身,心就一阵阵发凉。

    以前老看明楼骗别人,只觉得厉害,终于也轮到自己被骗的一天。

    为什么这样对他?他终究是哪里做错了吗?

    方孟韦漫无目的地找了处花坛坐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过就是不被允许进门,比这更不近人情的拒绝他也经受过,缘何这次就像被当头棒喝似的,没出息地连走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

    连同那一点点被拒绝的愤怒也随着力气消散殆尽,仿佛二十多年来赖以维生的骄傲、自尊、意气,那层天生便跟随他、保护他,此前从未觉察的外壳,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碎裂,蜕出一个他全不认识的自己。

    这个人崭新而脆弱,制造出毫无理性的汹涌心伤淹没他,让他除了放任眼泪不停涌出之外,再也无计可施。

    十一月底的风刀子一样地刮,方孟韦本来仗着年轻,成天只穿一件薄大衣到处跑,此时却冷到了心里,止不住发抖。

    但他连裹紧大衣这么点简单的动作也不想抬手,任凭干燥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定定地看着路边的野草。

    看着看着,突然发觉,这条他自夏天同明楼相识那日起,便走过无数回的林荫路,不知不觉间,满目的郁郁葱葱都已纷纷褪去了颜色。

    原来,夏天早已如梦般过去,北平的冬天这就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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