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行礼道:“打,打扰。”



    裴乐立马道:“公子瞧着不像是咸阳人士,连口音都听着不同。”



    男人道:“来自,韩国,咸阳,为商。”



    为商刚落音,各位贵女殷殷切切的脸色为之一变,立马如垂散的花苞团团散去。



    商人是最最末等的,哪国都一样,瞧着倒是个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没想到倒是个铜臭贱商。



    裴乐也是跟着好没意思,但瞧着李玥,她便是叠也要叠出千般的讥诮与讽刺来:“我倒以为你投壶的技艺突变得这么好,还以为你是要和宫中的小主儿争个高低,改明儿飞上枝头变凤凰,没想到啊,你倒也拎得清,好生聊着吧,姐姐们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端着腰肢摆着手就去那边去了,末了姑娘们又是围在一起悄悄咬着舌头。



    只剩下李玥和男人面对面。



    李玥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她现在看着冷淡,实则很想缩在壳里不出来,男人也没说话,只是只顾着坐在长案上捧上一壶茶,抿了两口,赞道:“茶芽,朵朵朵,若,若如清风,实属好茶。”



    李玥听着奇怪,缓缓也跟着坐下,犹疑道:“你”



    “口吃,而已。”男人笑了笑,“不碍事。”



    李玥没说话,男人也不吭声,只是喝着热茶,末了李玥终于道,“你刚才撒谎了,你不是商人。”



    “何以,见得?”



    “商人走南闯北,面部大多黢黑,且眼神都会多少带着波俏的精光,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通透,仿佛能够看穿世界万物,也仿佛能够看到她的心底,李玥不敢再说,忙改口道,“还有你的手,你手上的薄茧,一看就看出,这不是一双精于算计的手,是握书笔的手。”



    男人道:“姑娘,聪慧。”



    李玥:“你为什么要撒谎?”



    “也不算,撒谎,一时经商,也是商。”他伸出手,转了转道,“事物总要通晓变化,姑娘也不能,一口,口咬定,这不是一双精于算计的手。”



    他说完便看向她,李玥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所有的揣测,和这世间所有的奸诈邪恶都变得无处可放,她道,“公子怎么称呼?”



    “姑娘可叫我,公子非。”



    韩非放下手来,他很安静,哪怕是开口或者是不开口,哪怕在这“安静”的雅阁还有一群叽喳的姑娘在淬这他一些不好听的话。



    她喃喃:“公子非,韩非。”



    “正是,正是在下。”



    “有点略微耳熟,我好像听见过你”



    她倏忽也变得静了下来,没有方才的拘谨和不自在,舒坦程度哪怕是听到他的结巴,李玥都能听出一地被割碎的琉璃月,不过才下一秒她就拧了眉头,“韩国九王子,公子非?”



    韩非道:“正是,在下。”



    “各位姑娘们,大街上又张贴上了告事榜了!”



    正在这时,还在李玥愣神间,楼道咚咚咚响起,耍闲嘴的姑娘们齐齐过去看。



    李玥也跟着韩非一起转头,有个姑娘还没等到人上来,不耐烦道,“吵嚷什么,不就是张贴个告示,除了通缉播种,就是新法征兵,你是别国来的啊,乡里巴姥,见个没新鲜的!”



    楼道口上来个喘着气的小童,他忙三面环绕规规矩矩揖:“诸位贵人,是旧国相之事,吕相回到封地后,毒发身亡。”



    “什么?!”



    这下所有的贵女们都坐不住了,齐齐起身,“旧国相身亡,还是毒发身亡,怎么毒发身亡的,怎么才回封地没几个月就毒发身亡的。”



    “前几个月,我还去拜了帖子,见了秋静姐姐,吕相还笑眯眯的和我说话。”有姑娘眼眶红了一圈,“吕相在官场上真正做到了外举不避怨,家里长辈都是心下敬佩,他是个公正无私,温良和善的老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那么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呜呜呜.”



    几个姑娘家也是动容,跟着哀戚哀戚的哭,别管真心不实意的,倒是随着为首的哭着去了。



    啼啼的哭声中,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突然混了一句话,“毒发身亡?怎么投的毒,他的门客难道不会护着他吗,吃的膳食没人试吗?不对,难不成吕相是被人害死的。”



    “害死?吕相德高望重,哪个不打心里敬佩,还有谁敢胆子包了天,害了他老人家去?”



    突然间,几个姑娘凝着泪眼,心里猛然一跳,是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加害吕相,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位,让吕相辞官养老的那位,还能有谁呢?



    “莫不是——”



    戛然而止。



    报信的小童听到这半句禁忌的话,真是冷汗都下来了,忙不迭摆开干系道:“还张贴有两事,为了秦王囚母之事,别国二十七名觐见之士都被投了鼎烹成肉糜,秦王发话,若是还有人敢呈任何太后之言,当如此等下场。再是宫里那位白桃小主儿昏迷不醒,秦王下帖巡世间良医,医好者,赏黄金万两。”



    说罢又是飞快一躬,下楼还拌着脚,“诸位贵主儿,小的紧着下去为你们打听打听。”



    “烹烹了。”有姑娘吓得脸色青白。



    “还是烹成肉糜,呕。”



    “这是犯了什么事,还给烹了。”有姑娘吓得毫无血色,“不是说要广开言路吗,怎么连说都说不得,一次烹了二十七条人命。”



    在姑娘们说得心惊肉跳之时,韩非坐在案上,为自己舒了一盏茶,他垂下眼睫看着那茶叶旋上又沉淀的绿影,道:“古有齐王禁媚烹奸佞,今有秦王禁言烹贤臣,姑娘,秦王囚母之事,你该如何相看。”



    李玥知道这话自己不该搭腔,只沉默着当没听见。



    那边姑娘们又在凑脸咬舌头,“太后娘娘就算做错了事,也是他的亲娘,哪有儿子这般不孝顺亲娘的,要是我哥但凡有丁点不孝顺母亲,家里宗族都得要他挂荆条。”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我这身上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父亲母亲给的,要是没有父亲母亲,哪来的我们,若是我哪一日不孝不悌,那就是比畜牲还不如,这事情反正我是万万做不出!”



    可那是秦王啊。



    静默。



    有人感叹:“前国相也入土了,现在朝堂之上,也没有人能够管教了,什么事都只能由得秦王做事,可是秦王终究是年轻了些。”



    众姑娘皆在心底叹气,那哀伤遗憾以及愁绪的神情,合着半开的窗扉,像是水墨滃染的画卷。



    突然,有倩影跳动着道,“你们说,国相身死,太后幽闭,假父分尸,长安君也早早就没了,再也没有人能够管着他了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有人抽冷气:“杀仲父,杀假父,杀胞弟,囚亲娘,还有宫中那位小主儿,也是昏迷不醒。”



    立马有人道:“合着全是出自于他一人之手,连心尖人都敢灭口,还贴告示说要请医者,做得什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就连裴乐脸色也苍白了几分,袭来的恐慌让她腰酸腿软:“我曾想过进宫,哪怕做个夫人也好,如今听诸位姐妹们这么说,倒是真真觉得后怕的紧。”



    几个姑娘七嘴八舌在劝:“你倒是也不想想,秦王从小就在赵国为质,又怎会是那托付终生的良人,倒是你,幸亏你没入宫,免得连命都丢了去。”



    “是啊是啊,真不该有那般的心思,父亲还想让我攀上高枝,回去和父亲说道说道,怕是看他还敢将我送进去?”



    “对啊这咸阳城中,遍地都是才俊,想得哪个就捉了去,合必看着一个秦王,依我看,那宫中的小主儿难以醒来了,不过几日,你就睁眼瞧着吧,看是死了去还是活了去。”



    韩非收回视线,道:“姑娘,你见过,宫中,小主儿吗?”



    李玥倒是未曾见得,只是难免被灌了几耳朵,依着脑子里的印象,一五一十的诚恳答了:“不拿大,销魂醉魄,长得赛过天仙。”



    “见过吗?”



    李玥摇头。



    韩非眼带兴味道:“有空,我倒是想见。”



    李玥又摇头:“怕是难得,上次纲成君的孙女蔡妙姑娘拖着来见了,后来蔡妙姑娘回去没几天被罚了禁足一年,后来就是和告老还乡的纲成君一齐消失,有此事在,没人敢有胆子见她,下回见她也该是入宫三跪九叩觐见了。”



    他静默了会儿:“她们说,那位小主儿,怕是,醒不过来.”



    “那都是几个姑娘家家的闲话,若是秦王当真残暴至此,动不动就以暴制暴,那我的父亲就不会在朝堂中升官,现在秦国朝堂的底蕴也不会这么稳当。”



    李玥道,“我的意思是,离了相国,国事还在照常运转,没出什么大乱子。”



    她总觉得自己表达有误,不精确再想补点,等反应过来才觉察到韩非在引导自己说话,李玥立马闭了嘴。



    韩非的星眸带着水漾的温润,“乱子会出,没有。哪一国的国事会顺遂下去。”



    李玥凝眉:“你在说什么?”



    韩非淡漠的笑:“说实话。”他又起身道,“多有叨扰,姑娘,勿怪。”



    李玥所有的质问都卡在喉咙里,只见他神情没有半点变化的从自己身边走过,她也跟着转身,好像要弄懂点什么,其实她不是一个追根究底的人,但她就是好奇,“你要去哪里?”



    “回客栈。”



    “现在都在四处搜查韩国细作,你是韩人,你就不怕打入咸阳诏狱里,勘庭问审吗?”



    他突然转身,映照着背后的乌云浊雾,近得都能够闻到他身上的书墨香,李玥立足脚后跟,将身体的重心往后倒了些。



    韩非道:“那样最好,我此次冒险,前来。就是为了我一故友。”



    “你故友是?”她抬头看他,却被他的瞳纹惊到,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被那双倒印出自己倒影的瞳眸夺了心神,她又猛地低头。



    “是,郑国。”韩非道,“在韩国,我曾数日,与他,把酒话歌,踏青探幽,他是为数不多,和我交心之人。”



    “郑国他现在打入诏狱,明年开春问斩。我父亲主的审。”



    “李斯。”



    “是,我父亲是李斯。”李玥没有注意到韩非眼底藏着的几分冰冷,只自顾自的扯了下衣角,韩非又道,“李斯。”



    李玥:“我知道你和我父亲是稷下同学。”



    韩非徐徐纠正:“是曾经的同学。”



    看到身后有几个贵女们偷瞄着,捂着嘴絮絮低语,李玥不想和这位韩国公子交谈,只低下头来,说了一声中规中矩的告辞,就和贵女们招呼走了。



    身后的韩非没吭声,



    踏着一路蔓延着天际淅淅沥沥小雨的敲打声,李玥于青砖瓦下驻足,前边的韩非不知何时走到前面,在静静的伫立的等他,静得好像倒影似的,唯有李玥不自主朝旁边挪动的半个脚掌,显出不合适宜的动静来。



    他道:“姑娘就这么走了?”



    “你先回去。”



    她对身边的丫鬟轻说。



    丫鬟点了点头,退下后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在这显得厚重又斑驳的小巷子里,韩非负手望着他,他的眼神垂垂的,像是河水流过青苔岩石的静谧。



    “你是想见郑国吗?”李玥开门见山,“可是你找我没有用,我只是一个待在后院未出阁的小女子,什么前朝的事情,还是国家大事,你的韩国事,甚至是秦国事,都和我无分毫的干系。”



    说罢,她唇角抿成一条线。



    韩非看着她,笑了两下:“你是李斯女,我是你父亲的故友,按理来说,你得称我一声韩叔。”



    “.”



    这句韩叔被他说出口,无由来的让她眼皮一跳,也正是因为养在闺阁里的几分教养,让她行了个礼,“李玥见过韩叔。”说完,近乎死板的停在半空,待韩非点头后,她才好似完成一档子事的起身,“韩叔想见我父亲,不若亲自去见,也省的找上我这个小女子,白费力气。”



    “你只需要和你父亲提及我,他会让你带着我见郑国的。”



    韩非说着,扫了扫袖子,风掀起他的衣袍吹漾地上积水,也打破了这份平静,“带上这个,我就在前面的葫芦酒馆。”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李玥手上落了一片干花瓣,她认了出来,“苍山月兰.”



    *



    事情还真如韩非预料的,毫无差错,她的父亲神情古怪,尤其是收到这片干煸的,被岁月摩挲过的苍山月兰,她那在官场上运筹万千的父亲就像是看到更晦涩,更久远的往事。



    父亲摊坐了下来,什么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似的,与之而来的是一句话:“李玥,他既想见郑国,你私下带他去牢房,为父会打点好一切,你切记,万万不可和他人提及。”



    再度见到韩非时,韩非已经换上了平民装束,戴了一个竹编的斗笠,他抬头压了压,显得那么清淡描写,从容不迫。



    李玥满腹疑惑,也只护着油灯的灯芯,一步步抬脚下了台阶,韩非就站在她的后面,她一放眼一望就能望见前面半截黑影,“虽是我父亲代押的犯人,怕是寻常人等也是难以探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末了抿了抿唇,“那片苍山月兰是稷下带过来的吗?为何我父亲见到.”



    韩非:“多谢侄女。”



    他打断她。



    李玥连踏两步,踏入底下的牢房。



    她没回答,再是逼仄的沉默,直到看到关押郑国的牢房,李玥端着油灯立在旁边,干巴巴道:“无妨,我先走了。”



    韩非从善如流的笑。



    少女的背影被拉长,慢慢从拐角像是一尾游鱼的消失,韩非收回目光,靠近牢房的铁栏,对那萧索的背影道:“郑国。”



    背影未动,在暗沉的牢房里显得着实萎然失色。



    “郑国。”



    还是无反应。



    韩非不疾不徐的又喊道:“吧唧嘴。”



    背影终于动了,转身而来的是宛如缎子上焚烧焦枯的空洞眸子,郑国呐呐:“公子韩!”



    韩非薄唇轻吐:“听闻你开春就要闻战了,朝堂两派斡旋都保不住你,此等大事,我特地来看看你。”



    “你公子韩,你莫不是在韩国吗?”郑国宛若做梦,他苍白失色的脸上下扫视他的全身,又见他出示他的贴身玉佩,终于确定下来,“这公子郑,你怎么会过来秦国,你别不是也被秦王打下来了,我是犯了越狱的罪过,你是犯了什么罪。”



    “韩非无罪。”



    “只是,来看你。”他的眼睛如冰凝晶澈,蹲下身子盘腿坐在栏杆的另一面,轻松道:“郑弟千里迢迢,背负着韩国的重任,这是,事关韩国生死存亡的大事。”



    郑国张了张口。



    “怎么落得个诏狱之难,疲秦之计如何了?”



    早已经倒戈的郑国有些心虚:“可是,我已经被打入诏狱了,这疲秦之计,怕是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郑弟以前在使吗?”



    “.”郑国哑口无言,只有眼珠转了转,不敢看他。



    “也对。事以密成,言泄,事必败。”他从衣襟里掏出个酒囊,摇了摇饮了一口,“疲秦之计不仅闹得秦国上下,还有山东六国,几乎人尽皆知,郑弟,现在关押在这牢里,落得如此地步,几已成定局,还有何打算?”



    郑国举起手腕上套着的枷锁,苦涩道:“明年开春,问斩。还能有什么打算?”



    韩非将酒囊拧紧:“秦国都是,令发令行,令行令止,可从来没有听说过,重犯还要关押到明年开春问斩的,郑弟你背后怕是有人支撑吧?”



    郑国缄口无言,又酸涩道:“以前在这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韩国微笑:“在郑弟的心中,这世间永无恶人。”



    “不,不不。她是不一样的,她帮了我很多,她重视我,重视我的胆小软弱,重视我的缺陷和呆蠢,她的重视,让我觉得我和别人一样,只不过现在她被我意气的勇敢害的昏迷不醒。”



    “都是我害了她,要不是.”他吸了吸鼻子,又望了望结了蜘蛛的牢房顶,“现在我的身后,再也没有像她一样的人去支撑我,秦国宗亲不会放过我的。”



    “所以你就要赴死?”韩非虽不知道他是妖精,但也见过他些许神通。



    颓废的坐在铺满稻草的地上,郑国耷拉下脑袋道:“也好,像野草一样死去也好。公子韩你来看我,我也觉得圆满。”



    “你以前不是,说,要修造世上第一渠,说你的功勋不会亚于李冰父子,难道你就这么心甘?”



    韩非反问。



    郑国眸光黯淡,摇了摇头:“纵有许多心不甘情不愿,可是,总会有人去完成这道使命,哪怕不是我。”



    想起点什么,他起身从后面稻草里面扒拉出一张图纸,又过来坐着给他看,“这里,到这里,公子非您看。”



    他的手指点着上面的图案,勾勾错错:“秦国多盐碱地,地势多平坦,要想让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变成沃土,引得百姓争相开耕,就得大肆引水灌溉,这边有青山夹峙,而之前的蜀金山已经打通,形成放水的瓠口,原本需要两年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才能打通,现在只要稍加开挖渠道,搬石装车,不过一年,就能完工。”



    他说得神采飞扬,没有注意韩非脸色越来越难看。



    唯有指尖在图纸上飞舞,又从身上掏出一张皱巴的羊皮卷出来,“不过这需要极其精准的丈量,差一厘都不行,还有,需要耗费的钱财也算了上去了,我从来秦国开始就考察仔细了,直到用了半年才绘了出来,你到时候交给秦王,就说是你上交的,用这个请求秦王放弃掉吞没韩国的念头,世代永好,不举兵戈。”



    郑国极其郑重的补充道:“韩人和秦人都是人,人和人本就是一家,这也是我能做的。”



    韩非没接,手指压住酒囊压得紧一分,“郑国,你还是没变。”



    单纯到幼稚,幼稚过头平添憎恶。



    也对,他太清醒,他太幼稚,两个同样被憎恶的人,韩国的庙堂自是容不下。



    韩非冷冷道看他。



    “我就这样,我也不想变。”郑国扬起脸反问,“不是你说的吗,狡诈不如拙诚,唯诚可得人心。”



    是啊,唯诚可得人心。



    韩非偏垂了眼,收了他的图纸,将手中酒囊摇晃一下递给他,“韩酒。”



    “你带过来的,我好久没喝了!”



    郑国激动,一把夺过来:“嗯,的确是韩水酿造。”他抱着酒坛子呵笑,“记得起初之时,你我韩水初见,你提着一坛酒,我拿着一把树叶子。我就问,你是什么人?”



    韩非答:“韩人。”



    “对,你当时说韩人。我又问,这里有韩国的山韩国的水韩国的车马韩国的宫羽,自是住着韩国的人,我又不知道你是韩国什么人。你说,你是韩国第九人。”



    韩非神情显而易见的有那么一片凝滞。



    “认识你真高兴,如果可以,下辈子我还认你做朋友!”



    说着,郑国凑到壶嘴,就要一饮而尽,没想到被韩非一把夺了去,韩非的脸色满是僵硬和冷寒,他单指拎起酒囊就走,黑夜像是一道更深的枷锁,驱逐出这个男人清扬张狂的灵魂。



    他头也没回道:“韩非,非韩九子,被韩驱逐早就了然一身,也没你这个朋友,滚。”



    郑国嘴唇无声的颤抖。



    韩非走出去时将酒囊里的酒倒了,白雾浇的夯土冒出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他脸上有看不清神色的变化,又将图纸放在燃烧的火把上,看火舌将心血燎没。



    隔着乌云压檐的昏暗,不远处的李玥正在看着他,道,“你不想见我的父亲?”



    “为何要见。”他侧身。



    他的眸子似乎洞察一切:“我是韩人,你父亲是秦官,又兼韩国细作一事沸沸扬扬,未避免落入口舌,毁你父亲迁官坦途,还是不相见的,为好。”



    “但你们之前是同学,稷下的同学。”



    “从前是,现在,不是了。”他从她身边走过,此时的冬风声势浩大,吹得他的衣袂飘舞,好似要飞去,又是几滴豆大的雨落了下来,李玥从身边侍女拿了伞帮他撑着,韩非探究的眸光朝着她看来,李玥平静道,“韩叔,这伞,赠你。”



    她将伞递给他。



    韩非下颌微抬,跨步离去:“多谢侄女。”



    雨花坠得整个世界颠倒,李玥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被风托去,身边的侍女过来道,“姑娘,这倒是个渊清玉絜的人物。”



    李玥细声道:“嗯。”



    韩非在清冷雨中漫步至一家葳蕤书馆,里面有很多的学子在殷切高谈,摇唇鼓舌争吵的面红耳赤,他充耳不闻的拿起一册竹简,去问老板:“多少,秦半两?”



    老伯也正在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汉喷得不可开交,“儿子囚母,要多狠的心肠,这这这,这简直有悖人伦,那觐见的人,秦王真全给杀了?”



    “哎哟,那肉都煮香了,一捞起来全是白色浮沫和白骨架子,连士兵都吐了好几次。”



    “孝道孝道,做儿女的不对父母尽孝,那还是个人?出去怕是要被人指着鼻子孔骂,老子上次去和齐国人交易,那齐国人脸都要贴上来了,讲你们秦人真的囚母?讲得真的啊?哎呀呀。”山羊胡子拍了拍大腿,吁吁喘气,“老子怕是到死都背着个毁孝国名,都不好意思讲自己是秦国人。”



    老伯也是脸色通红:“人伦孝道,这秦王是一点也不通!做得,太狠太绝!”



    韩非耐心道:“老伯,多少秦半两?”



    “去去去。”老伯没空搭理他,挥了挥手,“就本竹册子,你要自己拿去。”



    “燕名刀收吗?”他从身上取下铸币。



    “不收不收,这里是秦国,只收秦半两。”老伯不耐的皱起白眉头,“说了不要钱就不要钱,你怎么——”他见到案上放置的半截燕名刀,眼神一闪,“不收不收,就个残币你还有脸摆出来,呸,穷酸!”



    韩非微微一笑,收起铸币转身而出,在走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子时,有个小厮过来道,“公子非,四周无人,太子有请。”



    他点了点头,跟随着小厮七拐八拐的脚步,直到燕国太子丹的出现,姬丹一上来,连寒暄都省去,“本太子已经按照你说的,讲郑国是韩国细作一事透露给秦王,你给的信件也是命人放过去的,秦王这么久了都不动手,你可不能怪本太子办事不牢靠。”



    韩非道:“无碍。”



    “哈哈哈。”姬丹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是熟稔到极致的圆阔敦厚,他拍完自顾自的坐在上位,然后伸手道,“公子非,来,坐坐坐。”



    韩非入座后,他又道,“现在吕不韦死了,死的蹊跷,不过管他蹊跷不蹊跷,现在这秦国落在那马奴手里,本太子从小和他长大的,了解。”他指了指太阳穴,“他这里,狭隘,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上次为了个女人,居然公然下了本太子丹脸,下了燕国的脸,公子非,你说他这个眼里只有女人的王,能成什么大事?”



    韩非缄默不语。



    “怕甚来?”姬丹笑着命人给他斟酒,“满上满上,有你这个百囊智计,秦亡,那是迟早的事情,以后不必如此憋闷。”



    韩非端起酒杯,也敬他:“公子丹,和几年前,大有不同,想必在秦国为质这几年,结识了不少秦国达官贵人。”



    “就是撒钱给权,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千辛万苦为的就是出人头地的汲汲之人?”姬丹说道,“又兼那马奴干出了囚母的一事,现在读书人激愤的不少,现在咸阳人,男女老少,甚至还有好多官场之人,私下都在说秦王的不是。”



    他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壶酒。



    韩非却看出他这豁达中隐藏出的愁绪,他直接开门见山道,“太子丹想必来秦几年了,想不想回燕?”



    “咚——”



    姬丹手边的酒杯都碰倒了,豁然看向他,“公子非何意?”



    “秦国能够壮大,靠的就是历代先王百无禁忌的重用贤才,现在秦王囚母毁孝恶名一背,还有谁敢过来在他手下入官?孝为天大,没人会乐意跟着个狠戾到囚亲的秦王,朝不保夕的日子,哪个名士都不敢求。”



    韩非又道,“你许权许钱,撺掇一部分官吏辞程,但在这之前,你按照我说的办添一把火,到时秦国乱成一锅粥,自然无暇顾及你。”



    他拾起一颗花生,剥开硬壳,“秦国空虚,如虎狼重伤,它的肩脊带不动,利爪就伸不出,到时候你以在秦国受辱被迫出逃的名义,再次发动五国伐秦,届时,韩国将第一个助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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