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的春雨急骤击打着檐牙。



    咸阳宫久等了半个多月,终究没有等到雨停云歇,云开雾散之时。



    同样苦等不到回信的赵姬也是缠绵卧于病榻之上。



    殿内铺满了暖和的毡毯。



    赵姬身上盖着绣满松鹤延年的棉被,旁边站满了垂头盯着脚尖的内侍宫女。



    身侧的孙嬷嬷拿着细长的铜管,又拧开了玉盖,里面赫然出现一枚黑红色的丹丸。



    “娘娘,这送信的来来回回都要有时间。”



    孙嬷嬷道:“没准路上出现了岔子也说不准,这老天啊下了半个月的无根水,没准就路上泥泞——”



    “滚!”



    话还没有说完,赵姬就将她手中的铜管一扯,扔在地上。



    丹丸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几圈,她微闭着眼睛,又将黑眼珠翻开,脸颊凹陷,呼吸急促:“最后一封急信,他是要哀家的人,还是要哀家的尸首!”



    话音才落,内侍宫女齐刷刷的跪倒一片。



    孙嬷嬷拔高音调道:“娘娘,万万不可以这么说啊,天佑娘娘,定能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天保九如!”



    “天保九如!”



    “天保九如!”



    死,在宫中尤其的忌讳。



    宫人们用古老的秦语纷纷为赵姬祈福,也为这位痴心的女人祈福。



    赵姬闭紧了双眼,不语不言,就像是已经燃烧枯竭的油灯,眼看就要殆尽了。



    “相国到——”



    内侍尖锐的嗓子在这昏昧的宫殿里响起。



    赵姬犹如被注入了鲜活的血液,她身上的热汗突然发了出来,转动干涩的眼珠去看。



    吕不韦身着赭石色的春衫走了进来。



    他是卫国人,长相颇为周正,眼尾各有几条深深的笑纹,显得和善儒雅。



    可正是这个和善的男人,拥有着极长远的眼光,做成天下第一大商贾。



    又拥有谋而后能定定而后能安的胆色,成就了如今秦国仲父当国的局势。



    赵姬看着他,已经流不出泪了。



    吕不韦立定在她胡榻边,此时宫人已经被赶出去,这诺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的面色滴水不漏,手指却没有力气的拢出一个僵硬的弧度,像是一根枯枝。



    “赵姝,不韦来看你了。”



    赵姬眼睛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眨过,她张了张嘴,却是哑然失声,“不韦——”



    吕不韦从旁边端了碗肉糜,坐在她榻边,笑了笑,“听下头的人说,你三天不吃不喝,我位例相国,每日批着十几车的文书,难免...”



    他话没说完,赵姬忙道,“我知道,你是男人,做的是男人的大事,我个小女人不应该阻拦,可是...”



    她脸上的泪烫了下来,“我只是太想要,我太在乎,不韦,你知道吗?你...懂我吗?”



    她怕逼他太死,又怕他心中没有她的份量,更怕他从心底嫌弃于她。



    嫌她歌妓出身,嫌她年老珠黄。



    相国府里那么多美貌年轻的女子,她怕他不知何时就将她抛弃,她屡屡想用权势压迫他,可到头来逼迫的还是她自己。



    吕不韦的脸上明灭不定,垂避了她的目光,从碗里舀了勺肉糜道,“身子要紧,赵姝,不可任性。”



    “不韦,我不任性。”



    赵姬眼里流淌出柔光,任由着被他扶起来,咽下他亲手喂的肉糜。



    两人这时靠得如此的近,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



    一碗肉糜见了底,赵姬蓦地扑到吕不韦身上,将思念和方才喝肉糜的力气全部哭喊出来。



    “不韦,不韦不韦,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现在告诉我,为何几个月都不来看看我,呜呜呜。”



    可惜抱着的身躯僵硬无比,比那铁石还要硬。



    赵姬感到一腔深情空付的惶怕,她竭力的想引起他的回应,“不韦,你说话啊,我想听你说爱我,我现在就要听。”



    他握笔的大手压着她撕扯衣襟的动作,脸上似乎有万断思绪起伏,“不可。”



    “噗嗤。”



    赵姬笑开了,“有什么不可?你还真当我是现在就想要粘缠着你干那档子事,只是你个闷嘴葫芦,只有干那事的时候我才会觉得你是爱我的。”



    “不干那事,你和你屋子里的姬妾也是要干的,还不如在我这里交粮。”



    吕不韦嘴皮动动,挤出难堪的笑:“你是太后,我是相国,这样,终非良事。”



    “怎么才叫良事,你不如娶了我,我做你的相国夫人,你做我的相国夫君,这不就是良事。”



    赵姬依偎在他胸膛,“相夫教子,终老一生,这就是我想过的日子,不韦,我不想困顿在这寂寞无边的深宫里,孤孤单单的死去,那样真的真的太可怕了,何况秦王已经答应了,你就不能全了我吗?”



    吕不韦波澜不兴。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你说啊,你说啊!”



    见他毫无反应,赵姬捶着他的胸口,无力的软倒在他身上,哭道,“你个堂堂相国,竟如此惧怕众人的眼光。”



    “赵姝,你听我说,不是因为这样。”



    吕不韦握住她的手,“世人竟有荒谬言传,污蔑嬴政是你我之子,如若你我再度结合,恐秦王的嫡系血脉遭到讨伐。”



    “到时候就怕朝廷动荡,社稷难安,还有成蛟,成蛟他背后的韩国正在虎视——”



    “嘘。”



    赵姬的指尖轻点在他唇上,痴痴的笑,“如若秦王是我和你生的儿子,倒也好,我们带他远避朝堂,去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我们一家子生活在一起。”



    “赵姝!你糊涂啊!”



    吕不韦面色铁青,他拂袖就走。



    赵姬爬在榻边,几欲栽下来,她的声音凄冷而沉抑,“不韦,你若是敢踏出去,信不信我就撞死给你看!”



    “轰隆——”“轰隆——”



    外头惊雷又在滚动,吕不韦的身形一凝,似是隔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霾。



    他极慢极缓的转过身来,“如若你我想要长相厮守,也不是不可,但必先除掉成蛟那个障碍。”



    赵姬的眼底泪光闪烁,重燃了希望:“不韦,我都听你的,你怎么说,赵姝就怎么做。”



    *



    “轰隆——”



    下雨。



    下雨。



    还是下雨。



    白桃将手中的琉璃珠盘拨弄得啪啪响。



    瞅着院内发了绿芽的黄叶树,憋闷道:“怎么还下个没停,这都下了多少天了。”



    在旁的蕊儿往炉里添着香料驱逐蚊虫,说道,“春雨连绵,下得久了就是这样,小主儿实在是闷得慌,倒是可以去君上那处。”



    “不去,他那有什么好玩的,进进出出都是一群白花花的老古董,见到我跟见小孩一样。”



    白桃将珠盘晃了晃,一抛,“还有政哥哥,忙得要死,他批阅的文书摞的比我脑门还高,你说?有甚好玩的嘛。”



    蕊儿讪笑道:“那小主儿打算如何?”



    “不管了。”白桃鲤鱼打挺,“去外头,下这么大雨也去。”



    蕊儿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小主儿,你先等等我,我去准备一下。”



    “你们姑娘家家的就是墨迹,收拾这里收拾那里,我才不要等你。”



    白桃蹦哒了出去,只留个蕊儿个扎着双螺髻的脑袋,蕊儿在后面哭笑不得,“小主儿,你也是姑娘家。”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白桃坐在蓬蓬船边,伸出个竹竿放在水面上。



    水面上偶尔有鱼跃个不停,风急雨又骤,只听得渭水水岸边万千的青蛙鼓着气囊叫唤。



    雾雾濛濛,迷滢一片。



    “小主儿?你这竹竿上面可没有饵,这怎么能钓得鱼呢?”



    蕊儿坐在她旁边,还提了个木桶放在旁边,“其实要依奴婢说啊,还不如去鱼市买几条鱼,也省得浪费时间。”



    白桃头上戴着蓝银翠的珠花,尾端还缀着长长的凤翊,被风一吹,波动如海浪。



    “谁说我要钓鱼了,我又不学姜太公,凭的画虎不成反类犬,我是要钓个狸,等会他知道我来就会咬钩子了。”



    “钓狸?”蕊儿不解,“那是什么鱼?”



    “是能够挖树的鱼。”



    “这世上还会有挖树的鱼?”蕊儿更加不解。



    后面从船尾爬上来的郑国听到此话,嘴角就是一抽。



    他拍了拍怀里有孩童大小的鲤鱼,道,“会挖树的不是鱼,是狸。”



    蕊儿见到这位凭空出现的美少年,吓得瘫软在船板上。



    她护住白桃恐慌道,“妖精!这....这绝对是哪里的妖精,快跑,小主儿你快跑!”



    白桃和政国一狐狸一河狸将视线齐刷刷的落在她身上,白桃道:“你怎知他是妖精?”



    蕊儿脸色煞白:“这是渭水中心,四下又没有路,他身上如此干爽,除了是吃人心脏的精怪还能是什么,小主儿你...”



    白桃打断她:“他是我朋友,特来送礼来的,你看他抱的那条鱼,可花费了好大的心思。”



    郑国闻言点了点头,见到蕊儿投过来的眼神,腼腆的笑了笑,“我是你小主儿的朋友,特来送鱼来的。”



    说着,他点着白皙的指尖,戳了戳鲤鱼的尾巴。



    那鲤鱼翘起尾巴左右狂甩了几下,带起一串晶亮。



    蕊儿见他没有攻击人的意向,心中的恐慌总是减轻了些许。



    又见得锦罗玉衣的小主儿去抱那条腥臭的鱼。



    忘记方才诡异的令人发毛的感觉,蕊儿只鼓起眼睛道,“小主儿,你那襦裙值三百金,上面绣的每根金线都是手搓的,水洗不得,奴婢刚才左护右护,总算保住寻常人家十年的开销,小主儿现在就这么去抱一条鱼?”



    白桃懵道:“可是我喜欢吃鱼。”



    郑国也道:“这鱼很大。”



    白桃指着他道,“他不吃鱼,我在帮他分担。”



    郑国道:“对。”



    “.....…….”蕊儿绝倒。



    白桃将蕊儿遣到船尾去后,就把鲤鱼扔在船板上,蹲下身摸着鱼头道,“好大的鲤鱼啊,我活了百岁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鲤鱼,你说它怎么不成精呢?”



    “现在都不能成精了,你还不知道吗?”



    郑国思索了一番,道:“要么你闭关修炼不问俗世,要么你还是年纪太小了,百来岁放在我们河狸家族,还没断奶呢。”



    白桃伸脚一踹,气鼓鼓道:“你说谁没断奶呢!”



    郑国抱着膝盖,求饶道,“错了错了错了,姑奶奶!”



    “哼。”



    “只是你才修炼百来岁,现在不仅修为高,还能够在秦王宫生存下去,也不失是一番大作为啊。”



    白桃勉强听进他的恭维,“现在为什么不能成精了?”



    “殷商过后,不许成精,还好我在韩水那里两千年无所事事,不思进取,不然像现在,那些修为高的更惨,反噬的更狠,所以现在有很多鼎鼎有名的大妖都不复存在了。”



    白桃心里咯噔一下:“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会这样子。”



    郑国哭丧着脸道:“姑奶奶,我只是只籍籍无名,每日勤勤恳恳修筑堤坝的河狸,这种老天爷的事情,我就是再砍一万根树,我也想不明白啊。”



    “....好吧。”



    白桃将心底的忧虑藏起来,决定不为难他了,单手拖拽着鱼尾巴就走进去。



    “谢谢你的款待,以后你若是有事情找我,我在秦国也能帮你打通一下关系。”



    “姑奶奶,等一下。”郑国凑了上来,欲语还休,“秦国要发大水了。”



    白桃扑闪了下眼睫,“你怎么知道?”



    “我是河狸,这水性就是我的天性,要下雨和要发水,就闻两下的事情。”



    郑国感慨,“一发大水,先惨的就是那些靠着打渔和耕耘为生的布衣,到时也不知道关中要饿死多少人,要是能够未雨绸缪,岂不是能减少些损失,同样是天下的生灵,我也是打心眼里希望他们能够好过点。”



    白桃问道:“那你这么好的心肠,还要吸公子婴的王气?”



    他眼神闪烁,“那不是控制不住,我是只河狸,对凡人是心善些,可说到底我是妖不是仙,更不是神啊。”



    白桃听信他的说辞,将肥鱼拖进去还不忘来一句,“这事我会跟政哥哥说道说道,你呢,你要是再捕到这么大的鱼,别忘记要先送给我,我会给你好处的。”



    这妥妥的土匪行径。



    郑国却忙不迭的应下:“下次你若是来游湖,我肯定还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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