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皇宫内的东阁,老朱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拱卫司校尉陈赊汇报上午的一些事情。



    听到李善长派了家仆去江边打探,老朱微微皱眉。再后来,听到陈宁出现,他几乎要张口说话,直到陈赊说到陈宁以为周围无人悄悄往李善长家墙上吐口水,才嗤然一笑,打消了某些念头。



    百室啊,看看你荐上的都是些甚么货色?



    自从看过《天书》,老朱确实开始疏远李善长,因为那一层当局者迷被戳破,他才发现,这文武百官,到了金陵,简直都要从那左相府过一遍,才能到他这里。



    这是老朱不能容忍的。



    不过,老朱也没有要拿李善长如何的意思,他知道这位老部下的性子,做不了甚么大事,而且,哪怕知道了曾经的结果,这一次,老朱还是想要尝试一个‘相共始终’。



    因此,老朱的打算,就按照曾经那样,再过三年,等中原平定,大封功臣,到时候,也让李善长带着爵位体面荣休。



    至于要不要提前废除宰相……



    想起某个依旧稚嫩的少年面孔,老朱暂时没有决定。或许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更好办法。



    这边正说着,皇后马氏带着人送饭过来。



    老朱打发走陈赊,与马氏说过话,先让皇后带人去摆饭,然后看向提前招呼让过来一下的内使监令何绶,笑问:“塬儿送你那钢笔可好用?”



    何绶立马低低地躬下身,作为近臣,他更知晓皇帝陛下对那小翰林的宠幸,至于当初因此被冤枉,根本不敢记在心里,讨好地笑道:“小翰林能想到奴,奴当时就立时死了,也是值了。”



    “你也是会说话,”老朱调侃一句,说道:“喊你来还是那钢笔之事,塬儿要开个钢笔铺子,俺就想,到时宫里也采买一些,以后自用,或赏赐群臣。你亲自操办此事”



    何绶立刻应诺。



    老朱想想又笑道:“按每年采买一千支罢,只一件儿,那价钱,你要和他那掌柜说说,咱就算是大户,也不能恁地狠吃。”



    说起这个,老朱是想起朱塬当时的说法。



    甚么限量款,一支要一千两白银。



    抢呢!



    俺当年投红巾时都没这么干过。



    何绶不明就里,却还是应声表示记下,而且从皇帝陛下的语气确认了尺度,要还一还价格,但不必太认真,毕竟这明显就是主子要给那小翰林捧场,否则,吩咐一声,一千支钢笔,将作司自己也就造了。



    老朱说完,又道:“还有个东西,在大本堂,稍后让熊鼎领你过去。你着人给俺搬到后宫,就放那乾清宫书房罢,搬运时千万仔细着些,不能磕着。”



    要搬的是地球仪。



    那全新舆图也就罢了,地球仪,因为皇子们经常在大本堂读书,老朱觉得还是不适合让他们太小年纪就看到,容易生出困惑。



    又听老朱吩咐几句,何绶先出了东阁,在外等待。



    身边一同过来的一个十六七岁小内侍低声询问:“义父,等甚么?”



    “噤声,”何绶轻斥了句,看看这个自己收下的义子,跟了他一个姓,叫何瑄,想想又低声交代:“稍后搬物事,这回可谨慎些,再摔了,可没有小翰林给你求情。”



    何瑄听义父这么说,身子都颤了下。



    想起当日往后湖朱翰林府上送赏赐,他不小心摔坏了其中最是贵重的一匹金丝蜀锦,当时就觉得哪怕义父也护不了自己了,毕竟他这性命,还真不如那金丝蜀锦值钱……只是,满是恐惧地跪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说是那小翰林不让追究,还给了他们赏钱。



    回宫后与何绶说起,父子两个都连连念叨那小翰林的宽厚仁义,可惜他们深居内宫,连个当面感激的机会都不易得到。



    东阁内的帝后还不知晓身边人不知不觉就与自家二十三世孙产生了牵连,马氏正与老朱讨论上午临走前让人送来的那份‘日常饮食起居注意事项’,朱塬确实给出了很详细的说明,因此,诸如喝开水、吃熟肉、减少身边含铅汞物品等等,那怕依旧对那些解释不甚明了,马氏看过,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打算照做。



    却也有些异议:“日常餐饮都用银器,相公,这不合规制?”



    按照礼仪,皇家是要用金器、玉器和专供的瓷器,也有其他,包括银器,但并非主流。如果全换成了银器,那就有损皇家颜面了。



    老朱端着妻子嘴上说着却还是更换了的一只银碗,说道:“你是要康健,还是要规制?况那规制都是给人看的,私下里咱用银器,大事上,照规制办,这岂不齐整了。”



    说道‘齐整’,老朱发现,这词儿不错,合用。



    马氏想了想,还是要装点一下,比如日常各种器具混合,挑银器就是,说给老朱,老朱也就应下。



    只要不嫌麻烦。



    马氏又道:“再有,相公,这‘注意事项’,妾想印制些,分于诸臣家命妇,你意如何?”



    老朱下意识不愿意,想想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小器,点点头,随即又补充:“把那些个解释都删去,只给他们该如何做。”



    然后,爱做不做。



    马氏笑着答应,也不反驳,毕竟其中关于甚么细菌、寄生虫之语,乍听起来让人发怵,不说也好。



    聊过这件事,马氏又郑重起来:“相公,虽说塬儿很是出挑,但这一回,就说那‘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是否太过了?”



    老朱也不隐瞒,暂停了一下扒饭的动作,说道:“俺与你提过,俺想再看看。”



    夫妻同心,马氏瞬间明了。



    丈夫是想要看看那朱塬的心性,骤然大权在握,会不会乱了分寸,恣意胡为。



    既然丈夫言之凿凿那朱塬是自家人,马氏就有些担心:“夫君,塬儿毕竟还小,你如此……妾还是觉得不妥。”



    “那里小了,都……”



    老朱咧嘴就差点脱口而出,还想再次念叨一下,三十六岁的人,挑了恁一个柔弱身子。



    对于朱塬的安排,老朱昨日召见华高,说让他把朱塬当自己儿子对待,这是真心。



    不过,对于朱塬,老朱内心里一直存在的疑虑,也从未消散。只是潜意识已经认下了朱塬是朱家人,老朱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外人,不仅如此,反而只会表现出对朱塬的绝对袒护,不容外人随意对朱塬窥视冒犯。



    毕竟是皇族。



    然后自己默默观察。



    见妻子还是目光迷惑,老朱干脆一摆手:“此乃朝政,你莫要多问了。”



    马氏:“……”



    若不是知晓其中各种安排,若不是也对朱塬非常认可,恁一堆紧要官职加给一个孩子,简直乱来。朝甚么政,老娘今儿不把你桌子掀了,还吃饭?!



    老朱又扒了几口饭,见妻子幽幽盯着自己,只好又道:“还有些事,俺当下不能说与你,你也见过塬儿,还有近些日子,那数学,那绘画……你都看过。且他是个得体人,你就信了俺罢。”



    马氏试探着追道:“塬儿的年龄?”



    连续几次,马氏也发现了,这……真是个问题。



    老朱被追的没办法,迟疑了下,说道:“当下莫要再问,三年后,俺告诉你。”



    三年之约?



    马氏立刻想到了之前的事情。



    为何又是三年?



    老朱当然也不会解释。



    其实,不用三年,两年,大概就能看到一个结果。



    老朱记得很清楚。



    《天书》中,洪武二年,常遇春之死。



    作为名下最忠诚也最能干的两位大将之一,哪怕知道了曾经后来之事,老朱还是想让常遇春活着。



    而且,如果明年,常遇春没有死,那么,也就证明了,十五年后,二十五年后,某些事情也是可以改变的。



    这些日子,自从看了《天书》,老朱其实也一直憋得很难受,希望能有人分享他内心的秘密和压力。只要确认事情能够改变,这么些年一起走过来的妻子,无疑是最适合分享秘密的那个人。



    马氏见丈夫说到这份上,不再催逼。



    毕竟熟知老朱性子,再问下去,可能就要适得其反,让某人完全拗着来了。



    陪丈夫吃过午饭,马氏离开东阁,没有回内宫,而是转向大本堂,想要看看孩子们。



    也看看老四。



    那天晚上,丈夫失神时说出的那些话,马氏一点都没忘。



    记忆还异常深刻。



    “标儿他……”



    “老四那混账……”



    两句话上下连在一起,一个大悲,一个大怒,再看丈夫之后暴打老四的反应,马氏如果再猜不出甚么,也成不了一代贤后。



    但也只能看看。



    都还是一群小少年,丈夫都没有特别安排,更何况,终究也只是她的猜测,她也不敢冒然做甚么,她知道丈夫有多看中家人。



    再想到那《天书》。



    丈夫已经不再放在她卧房,而是转去了乾清宫,还让将作司造了个纯铜大柜,除了锁具,想要打开,也要四人合力拉扯,且会有很大声响。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悄然窃取。



    马氏知晓,这是不想她看。



    因此也能断定,那朱塬或许确实是朱家人,但那《天书》,内容绝不只是朱塬证明自己身份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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