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天过去,时间来到腊月二十四。

    深居吴王府的小院内,临近春节,朱塬却什么节日气氛都没感受到,主要是这个年代没有鞭炮,昨天还下了雪,纷纷扬扬,直到今天上午才停下,天气愈发阴寒,影响心情。

    若不是中午这边送来了一顿丰盛餐食,朱塬连小年都要忘记。

    这年代,小年是腊月二十四。

    上午的时候,消耗了不知多少脑细胞,朱塬终于完成了那本记载未来六百年各种大事件的《天书》。

    这也是一开始的计划。

    所谓《天书》,内容正是朱塬对‘未来’六百多年历史的记载,虽然想要证明自己来处,只写到洪武三年即可,但想到将来老朱肯定会问,干脆一写到底。

    当然,洪武朝的前三年无疑是关键。

    因为前世某位朱氏后裔死党缘故,朱塬对明朝历史非常了解,但也不可能太精准地记得具体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哪怕对于关键的最初三年历史,还是只能取其重点。

    另外,朱塬还引入了公元纪年,不过在文中特意改成了‘西元’,算是某种区分,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老朱一个更加清晰的时间轴。

    而且也只标注一些关键年份。

    比如西元一三六八年、西元一六四四年、西元一九一二年,西元一九四九年。

    主要还是记不了那么多。

    再说前三年具体内容。

    首先是洪武元年,除了当年的正月初四,朱元璋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之外,最关键的一件,就是北伐大军攻破大都,元顺帝北逃。

    然而,其中更多细节,特别是准确时间,朱塬还是不太清楚,至于同时还在进行的南征,更是没有太多记忆。

    因此都只能大概叙述。

    另外,这一年还有另一件事,朱塬记忆比较清晰,正是刘李之争。

    北伐大军击败盘踞河南的王保保,收复汴梁,朱元璋亲往巡视,交代李善长、刘基两位重臣辅佐皇太子留守金陵,在此期间,一个名叫李彬的李善长亲信因为犯罪被刘基抓住把柄,两人爆发冲突。

    这也是淮西勋贵与浙东官僚的一次对决。

    事情的结果,无视李善长的转圜,刘基坚持通报远在汴梁的朱元璋,处死了李彬。

    再之后,朱元璋从汴梁返回,淮西一系开始大肆攻讦刘基。

    直到这年八月,恰逢妻子病逝,面对政敌围攻,心灰意冷的刘基选择了辞官还乡。

    八月,准确的一个时间点。

    朱塬写下这件事时,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旁观者,其实比较好奇的还是朱元璋本人的态度。从最后刘基辞官可以看出,这段时期的朱元璋,还是非常偏袒淮西勋贵的。

    再到洪武二年。

    这一年的大事件,自然是常遇春之死。

    不过,朱塬的叙述重点,放在了明军与北元拉锯长达三月的‘庆阳之战’上。

    其实还是常遇春之死,让朱塬读史过程中意外了解了这次牵动明军北伐局势的一次大战。

    洪武二年,北伐大军再次出征,这次的主要方向是西北的陕西和甘肃。然而,因为进军途中元顺帝派兵突袭北平,朱元璋临时调遣远在陕西的常遇春驰援北方。

    常遇春打得太猛,不仅轻松解决了北平的围患,还继续向北攻克了元上都开平,让元顺帝不得不再次狼狈而逃,遁入大漠。

    另外一边,西路军的攻防焦点落在了庆阳。

    庆阳位于陕西西北,不仅是陕甘门户,还北通草原,属于战略要地,原本由元将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占据。

    明军来袭,张良弼向北投奔王保保,被王保保连带诸多张氏家人一起扣作人质,使得庆阳城内的张良臣无法投降,不得不据城死守。

    围绕庆阳的攻守持续了三个月。

    在此期间,王保保不断调兵,不仅压迫明军漫长的北方防线,尝试寻找突破,还让明军在庆阳周边陷入围点打援的消耗战。

    庆阳久攻不下,朱元璋再次急调常遇春西进,正是在这次回援过程中,常遇春暴病死于柳河川。

    常遇春死后,副将李文忠接掌军权,临时改变策略,没有选择千里驰援庆阳,而是就近向北直驱大同,击退进犯元兵,粉碎了王保保对大明北方防线的觊觎。

    另外一边,拉锯三月,明军终于艰难地攻克庆阳,彻底拿下陕西。

    可以说,明军从北伐山东开始,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庆阳之战,虽然最终胜利,但也算遭遇了一次较大挫折。

    这场战争,李文忠开始独挡一面,军事才能得到展现同时,更耀眼的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多明朝名将挑动了整个大明北方的王保保。也正是这次之后,老朱与扩廓之间开始了一段‘保保虐我千百遍,我待保保如初恋’的求而不得之旅。

    朱元璋曾经感慨自己一统天下,却还有三大遗憾,其中一个,就是未能生擒王保保。

    再到洪武三年,可以说的事情就很多。

    元顺帝死,大封功臣,九子封王,诛杀杨宪,等等。

    其中包括诸多细节,比如各位功臣的爵位前缀,一干王爵的头衔,甚至还有一些功臣接受封赐时的评价,比如汤和因‘嗜酒妄杀’,本可封公,然只得侯爵,比如廖永忠‘擅窥上意’,也只得侯爵,另外,还有诸如之前一面之缘的华高的‘独一份’,等等。

    总之,这些都是非常强力的穿越证明。

    这也是朱塬为何坚持要等三年。

    再然后,漫长的六百年历史,时间有限,朱塬就要简略很多。当然,稍稍掺杂一些个人倾向,也不可避免,但基本都是史实。

    至于截止时间,朱塬本来想要停在一九一二年,或者,一九四九年。

    这些都是华夏最为虚弱的年代。

    因为弱,才可能激起观看之人的更多情绪。

    不过,朱塬最终还是决定停在自己重生的那个年代。

    主要是,担心将来不好圆下去。毕竟某个最大谎言已经需要耗费足够心思。再多,万一哪天绷不住,以老朱的阎王性子,结果可以想见。

    书房之中。

    手边是装订好的《天书》,旁边火盆里还燃着最近几天积累的各种废稿,现在,就剩下一封坦明身份的书信。

    朱塬把这件事留到最后,就是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写。

    这几天不止一次把自己代入曾经那位死党的思维,不过,自己到底不是那位,性格不同,万一书信的情绪表达太夸张,让老朱觉得做作,也不太好。

    正握着毛笔思索,忽然有声音传来。

    明显的孩童声音,还不止一人,吵吵嚷嚷的感觉。

    最近几天,这座院子一直保持着安静,哪怕送餐之人也只是把餐盒放在小院门口让朱塬自取,负责守卫的军士显然得到朱元璋严令,更是如同木头,丝毫不敢僭越一步。

    没想到会有人来。

    侧耳倾听,隐隐可以分辩一些说话内容。

    “……这是俺家,你凭啥挡俺……”

    “……俺们就看一眼……”

    “……放俺进去,这块银饼子赏你……”

    “……狗东西,俺以后也是王爷了……俺去告诉俺爹,让俺爹砍了你……”

    “……啐……”

    到了最后吐口水的声音,朱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大概也明白了院外声音的主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儿子们,就是不知道具体来了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设定’的那位祖宗。

    另外,倒是和自己读史时的感觉一样。

    朱元璋的一群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不得不说,朱元璋是一个严父,但严父却不等于一个会教育儿子的成功父亲。

    想着想着,朱塬开始有些期待见到朱标。

    这位大明王朝第一位太子爷,难道真如史载那样,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

    朱塬是不信的。

    不提前世读史过程中感受到的众多蛛丝马迹,只看朱标两头的洪武和建文,其实就能想象。

    洪武帝不需多说。

    作为朱标儿子的建文帝,一上位就对自己各位叔叔狠下辣手,丝毫看不出什么醇厚良善。

    这样的老爹和这样的儿子,你告诉我,中间夹了一个老实人?

    鬼才信!

    院外很快恢复安静,朱塬收回思绪,再看面前铺开的信笺,终于确定了思路。

    这还是刚刚外面几个小家伙提醒。

    又是‘俺’又是‘啐’的,各种‘朴实无华’,再想想记忆中的老朱个性,面对这位,不需要什么弯绕,也不需要什么文雅。

    毕竟以朱塬的古文功底……嗯,自己好像没什么功底,因此,想要来一篇类似《出师表》那样的千古雄文,也是妄想。

    既如此,大白话就好。

    最后短暂斟酌,朱塬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不肖二十三世孙朱塬拜见祖宗。”

    “祖宗三年前反复问我为何无法解释自己来处,为何我说了,您会不信。当时我若说,我来自六百年后,祖宗如何能信?”

    “因此托《天书》之名,求三年之期。”

    “《天书》所载,乃之后六百年历史,与祖宗约期三年,只为以过往三年种种,作为印证。”

    “《天书》之外,祖宗或有感受,诸如孙儿所知‘经济之学’等学问,亦非此少年之身能够习得,实乃之后六百年诸多博学之士学问总结。”

    “再说我之来历,塬乃祖宗第二子秦王朱樉之后,祖宗钦定诸子字辈,秦王一系为‘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辅嗣资廉直,匡时永信敦’,并附名称以五行轮转。”

    “我朝末年,李自成祸乱秦晋,屠戮宗室,吾十二世祖一支逃入蜀中,后改朝换代,清廷再次追索宗室,为避祸患,隐居蜀南山村,直至清亡,方敢公开祭祀先祖。”

    “至新朝,我之一代,祖宗定下字辈已尽,只留五行循环,因此得名‘朱塬’。

    写到这里,朱塬稍微停顿,他所提及都是曾经那位死党的背景,可惜并不知道对方出身山村的具体名字,只能确定大概位置,而那个位置,这个年代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清楚。

    现编?

    还是算了,将来老朱真要细问,那就‘朱家村’呗,多简单。

    笑了笑,朱塬继续。

    “塬生于西元一九八六年,少年求学……”

    写到这里,朱塬再次卡住。

    原本,朱塬是打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底层社畜的,卖惨才能博取祖宗同情嘛。而且,最初工作那几年,也确实和社畜差不多。但……写到这里,思绪闪烁,他突然记起前几天赶来金陵那艘船上,那位绿袄丫鬟的无心之言:“小官人是天生富贵人。”

    当时就有所感触,却没能抓到,再次想起,这才反应过来。

    连一个丫鬟都看得出,朱塬是一个很能适应被人伺候位置的‘富贵人’,而曾经,他也确实算一个上位者。

    某些作为上位者的日常习惯,乃至见识学问,对比底层,简直到处都是破绽。

    真要装社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看破。

    这么短暂思索,朱塬很快做出决定。

    实话实说。

    反正,商人在这个年代,也不算什么高贵人。

    看了看面前信笺,朱塬没有更换,等下肯定还要修修改改,再誊抄一遍。

    于是继续:“……至二十二岁,开始谋生。初为学徒,后开始从商,几经沉浮,略有小成。至于年三十六,不知为何,一梦醒来,重回六百年前,魂灵寄于当下少年身体之中。”

    “之后之事,祖宗都已知晓。”

    “上天既将孙儿送至祖宗跟前,其中深意,孙儿不敢妄自揣测。若祖宗坚持不信,孙儿亦无可奈何,但凭祖宗处置。毕竟此身之诡异经历,孙儿自己亦如在梦中,难以置信。”

    “独处深院,落笔此书,忆后世之种种,感千古之兴亡,一时思绪纷纷,不知所言。”

    “朱塬百拜。”

    “吴元年,腊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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