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承诺之后,打发走几乎要立刻下拜求师的戴三春,朱塬让小厮又把窗户打开一些,看向舱外。

    起了风,天空阴郁未改,江面上雾气已然消散。

    朱塬举目眺望,大江北岸远没有后世的鳞次繁华,岸边人家稀松寥落,冬日阴郁笼罩的平原显得原始而旷然,如同一幅墨色浓郁的冷峻山水画卷。

    收回视野,近处打量,这才发现,江面上来往船只都已经开始靠左而行,显得泾渭分明。江心还有一些插着令旗的快桨小船来来往往,似乎在指挥交通。

    这让朱塬有些惊讶。

    记得前世看过万历名臣张居正的一句话,具体忘了出处,大概是‘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简单说就是,道理大家都懂,但做不到啊。

    所以有部电影里有个姑娘还说:“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是如此。

    而当下,只看这短短两天时间就能把一条规矩推行下去,朱元璋得天下就不算偶然。

    随即,朱塬又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艘福船速度是真快,只是他短暂打量间,就已经超越了好几艘大小不一的同向船只。

    “小官人,这风愈大了,还是关窗罢?”

    耳边传来声音,打破了朱塬的思绪。

    是徐五。

    朱塬收回目光,见屋内诸人皆紧张模样,只得点头,又提醒:“别关严实,有炭气。”

    徐五知道朱塬这一路上的小习惯,还是一边拉紧了这边的窗户,一边带着笑说道:“小官人,我开前面窗户可好?”

    你都差把窗户焊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内心无奈念叨一句,知道他们为自己身体着想,朱塬还是答应一声,没再说其他,低头就着窗纸透入的光线开始翻书。

    后续一路无话。

    扬州到金陵约有一百五十里水路,风向不对,还是逆水而行,紧行慢赶,抵达秦淮河口,天色也已经全黑,时间来到戌时初刻,换算是晚上七点钟左右。

    福船在金陵城南渡口停稳,朱塬被几位随从簇拥着走出船舱,立刻就被眼前情形镇住。

    显然是北伐缘故,夜禁时刻也未到,码头四周依旧散布着灯火之下的繁忙身影。不过,最吸引朱塬的,却是近处各类光亮照耀下的一干等待人群和一路延伸到城门的火把长龙。

    这……

    阵仗有点大啊。

    朱塬仔细分辩靠过来的人群,发现为首者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放下心来。

    不是朱元璋本人。

    想来也不可能。

    前世看过的朱元璋传记,记载他曾亲自出城一直到长江边迎接投附的秦从龙,归入朱氏麾下的第一位元朝进士,但那是创业之初。

    现在,朱元璋登基在即,哪怕朱塬喊出的豪言有足够吸引力,哪怕朱塬对自己给出的东西有足够信心,却也不太可能再让老朱亲自出面迎接。

    短暂惊讶,朱塬很快恢复平静,再次来到他身边的毛骧却是震惊不已。

    这当然不是朱元璋本人,但,这是吴王麾下礼部尚书崔亮。

    西吴文臣之中仅仅数人之下的朝廷大员。

    毛骧这一路行来一直觉得自家主上对某个少年过于看重,十几岁的孩子,再奇异又能如何?见此阵仗,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主上对朱塬的看重程度。

    崔亮一行走近,朱塬也在侍从看护下沿着跳板来到岸边,双方开始见礼,依旧呆立船上的毛骧再一次五味杂陈。

    甚至生出些阴暗心思。

    这小少年被主上如此礼遇,想来多因那一句‘送五百年国祚’,然而,主上又是一个绝对容不下沽名钓誉之徒的人,如果接下来,对方奏对之时无法让主上满意,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毛骧不由开始期待岸边那少年人被高高捧起后又重重跌下的惨状。

    期待中,又难免自怜。

    想想那已经成了宣国公的李善长,当年父亲与之并列,若能活到此时,他也该是一位公侯世子,哪里还需要亲往战阵博取功名?

    毛骧正望着岸边场景发呆,忽有一位戎装小校目光找寻着绕过人群,踩着跳板快步来到船上,朝他抱拳道:“毛指挥,主上有令,着你先行快马入宫,有话要问。”

    毛骧顿时回神,抱拳还着礼,跟随那小校一起下了福船。

    来到岸上,翻身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快马,不到半盏茶功夫,毛骧便来到距离城南聚宝门二里许的吴王宫。

    这里最早曾是旧南唐皇宫,朱元璋夺取应天之前的元朝江南行御史台府邸,后来朱元璋被韩宋朝廷封为吴王,这座府邸又顺势成为吴王宫。

    毛骧下了马,早有等待之人引着他一路来到王府前院西侧的白虎殿,这里是朱元璋日常办公之所。

    此时大殿内灯光通亮。

    毛骧进殿,早没了之前的杂乱心思,向坐在书案后的朱元璋大礼参拜,得到回应,这才起身,余光谨慎打量,发现主上正在低头翻阅一份奏折,而大殿西侧,与往日相比,突兀地多了一排宽大屏风,好像在遮挡什么。

    耳边传来朱元璋温和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与我说说?”

    毛骧顿时肃立,微低头颅道:“主上,如臣之前信中所报,那位小官人一路依旧读书习字,不喜与人亲近,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一路,抵达扬州之前,并无其他人与小官人接触,除了今早,华高华大人借着道谢的名义前来拜访……”

    “华高?”

    毛骧感受到那声音的疑惑与不悦,下意识又低了些身子,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如实道:“华大人借了感谢小官人‘靠右行’计策之名,实则……实则是听了小官人名头,想要求医,被小官人婉拒了。”

    书案后,朱元璋沉默片刻,似乎压着笑,低骂道:“这夯货……”

    显然也明白华高求的什么医。

    毛骧稍等片刻,又继续道:“巳时登了船,戴太医给小官人瞧病时,不知为何,小官人对戴太医表字生出兴趣,多聊了几句。”

    朱元璋也来了兴致,想了下,说道:“是那戴三春罢,他甚么表字?”

    毛骧道:“戴太医表字‘重生’,乃其父所取,或有‘妙手回春’之意。”

    朱元璋稍作斟酌,显然没能明白这‘重生’二字有什么深奥,于是再道:“你接着说?”

    毛骧继续道:“再就一件了,戴太医给小官人瞧过病,两人谈起医理,小官人说自己不懂医术,却又提起,对戴医生所惑诸多疾病之根由,他略知一二,却又定了一个三年之期,说要戴太医三年之后再问他。”

    朱元璋这次语气更加好奇:“为何是三年?”

    毛骧摇头:“臣不知。”

    朱元璋沉默片刻,转而道:“小秀才身边人?”

    毛骧会意,说道:“大将军给了两个亲兵,臣安排了两个拱卫司军卒扮做小厮,还有两个丫鬟,是破沂州后抄没王家得来,臣一一查过,都是清白身世。”

    朱元璋嗯了一声,交代道:“那两个亲兵,让他们回大将军身边复命罢,其他留给小秀才。”

    毛骧应声记下。

    朱元璋想想没了其他事情,便说道:“你这一路奔波也是劳苦,俺记你一功,回家去罢,这千里征战的,也看看你老娘妻儿。”

    “谢主上,”毛骧躬身施礼,却又道:“主上,前方大军攻势正急,臣想明日就启程重返山东。”

    “嗯,男儿上进是好事,你父亲若能知道也会欣慰。然则做事要张弛有度,在家歇一日,后日再启程罢。”

    “尊主上令。”

    等毛骧离开,大殿内恢复安静。

    书案后的朱元璋看向殿外,想要唤人问一问那人到了那里,想想还是没开口,重新低头,看向手中这封两旬来满朝上下都在好奇的徐达手书。

    这些时日,朱元璋自己也不知把这封信读了多少遍。

    “……”

    “问及兵事,其人言韩宋北伐,谓之如流贼之蹿也,章法全无。虽西破潼关、北克开平、东趋辽阳,锐不可当,然终无所成也。”

    “今我西吴欲取天下,宜用蚕食之策,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也。此论与主公不谋而合也。”

    “其人又有‘战术’与‘战略’之说,使臣豁然开朗也。战术者,一城一地之攻防也。战略者,一省一国之得失也。其人曰:古之取天下者,如汉之高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其必有揽全局而俯天下之战略眼光也。”

    “……”

    “谈及儒家,其人曰: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若无儒家‘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则我华夏此时或以胡服蛮语为规,骑射游牧为距,德行崩坏,礼仪不存,臣甚以为然也。”

    “……”

    “说及黄河,其人言治患之法,有八字足矣,曰‘双层堤坝,束水攻沙’。”

    “其人又言,下游治水,乃治标之策也。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关中屡为霸业之基,周、秦、汉、唐皆定都于此。然沃野千里亦难承千年之垦耗也。垦耗过甚,良田化为荒漠,以至滚滚黄沙顺河而下,淤患中原。”

    “……”

    “长谈至深夜,有卫士来报,臣方觉已是三更,回忆其人所言种种,感获良多。再记其人之豪言,问曰:“小先生有种种精妙之论,使达耳目一新,果大才也。然则,何敢放言‘送五百年国祚’也?”

    “其人不答,索纸笔,须臾完成一图,曰: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参破此图,则可免国祚如汉唐宋元之反复轮回,虽不敢言千秋万世,使一朝添五百年国祚,绰绰有余也。”

    “臣观此图,略有感悟,及细问,其人笑言:此乃帝王之学也,汝果真要听乎?”

    “臣不敢再问,详记此夜之所谈,附其人所绘之图,送与主公亲处之。”

    “达,顿首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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