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丞相,晏温解到!”

    柳镇年此时已回到了大厅上,撑着还未完全痊愈的病体,在圈椅上坐得板直。

    “带他上来。”柳镇年的眼里仿佛有两团火。

    “是。”

    之后不久,就有两个军汉架着一位清瘦的官员来了。那人并不带纱帽,半白的头发也从上面披散下来,脸上又脏又黑,只透着一双乌黑的眼珠,惨淡无神。

    “是……晏参政罢?”柳镇年伸出脑袋来瞧,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认他了。

    “是。”晏温低声回答。

    柳镇年的怒火渐渐消失了,他还是如往常一般问道:“听我府上的书吏说,你几日前找过我是吗?”

    “是。当时您回家养病,并不在此。”晏温道。

    “现在见到我,不迟?”

    晏温微微抬头,紧张地望着他的眼睛,想从中望出一点仁恕,但那眼睛里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尽是一片浑浊。他开始害怕了:“柳公什么意思?”

    柳镇年沉默了片刻,转而看了看身旁的众人:“你们暂且退下罢。”

    军汉们面面厮觑,愕然领命,只好放下晏温的胳膊,跟着几个书吏一齐走了出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晏温却仍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厅里完全没声了,只有外面的鸟雀还不停地叫。

    “咳。”

    柳镇年突然咳了一声,檐上的鸟雀便像读懂了心思一般,瞬间安静下来。

    “如果不迟的话,”柳镇年的手指轻轻落在了扶手上,“晏参政就同我多说些心里话罢……这恐怕是你我最后一次会面了。”

    晏温慢慢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但这目光当中并无吃惊,抑或惧怕,只是茫然地发呆。就这样持续了片刻,他也不去答话,又将头颅慢慢地低了回去。

    “你应该是知道了,我这次叫你来,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免去你的官职……晏相,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如此地步,我说再多都没有用了,只是柳某愧疚,对不住你往日的一片衷心。”柳镇年顾自地说着,却见晏温还是闭口不言,便长叹道:“算了,你若不想说话,就把印信交出来,愿走便走吧。”

    “禀大将军,”晏温终于开口了,“在下没什么功劳,反倒是有负于您,让您做出这样一个艰难的选择。就让钮远杀了我吧,我心甘情愿地认输。”

    “都这时候了,你还在想着党争那一套是吗?”柳镇年发出一阵异常凄冷的笑,随后突然站起,极力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珠,“他在争,你也在争,都把国家搞垮了就满意了是吗!你口口声声说要兴复先王礼制,到头来这只是一个借口,一句屁话而已!当初还显得那般义正辞严,闹半天竟是蒙骗我的把戏!”

    晏温咬住牙,两膝顿时跪了下去,浑身颤抖着说:“晏某从来没有蒙骗任何人,更不用说恩相了。下官心中一直念着先儒教诲,以兴复古制为志,从不肯背弃礼教……如今的新政是我自开始便打算施行的,只是为了对付钮远,才把这件事提前了。绝非以古人之名争私人之利,不然先祖先父亦当来谴!”

    “那为什么要搞得血流成河?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柳镇年不解地看着他,“你的儒家大梦便是如此么?”

    晏温的气息也开始颤抖了:“我……我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刚才还在发怒的柳镇年,一下子愣住了。

    “我听先儒云:‘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所以自为相后,便汲汲求着这一个‘仁’字。可不知为何,有那么多人不想要这个仁政,那么多人挡着我的道路……劝他们不动,只有杀人这一条办法了。”

    “你常常提什么孔子诛杀少正卯,便是给自己找得借口?”

    “绝不是借口,只是为了宽慰自己罢了。但直到那次我亲临刑场,看到了十几个人的脑袋滚下台去,看到那一道道瘆人的血痕……我就有些动摇了。既然‘徒善不足以为政’,那就必须要无情,要严法;可一旦杀得人头滚滚了,哪还称得上什么仁政呢?到底该怎么办,我的确想不通……”

    “若是如此,你怀疑过这些礼教制度没有?”柳镇年问道。

    晏温先是懵然,然后便是无穷的惊骇,脸色更加苍白了:“不,不,绝不是……是我尚未明了先贤之意,以致于如此。倘若您再给我数年时间……”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了,随即一阵摇头:“不,我还是不明白,我怎么都想不出……”

    柳镇年看到他半似疯癫的模样,不禁鼻子一酸,眼里泛起了老泪。他背转过身,仰着头:“算了,一切都结束了,不必再苛责懊悔了。把印信放在桌子上罢。”

    “是……”说罢,晏温从怀里掏了半天,最终将印信拿了出来,捧在手心——此物的光泽已经黯淡许久了。

    他不舍地看着这枚方形的印章,脚步艰难地朝前挪去;眼看将到了桌子前,便把它缓缓放下。

    他开始往后退了;退了两步,便作一个深揖,用嘶哑的嗓音大喊:“晏温拜谢恩相!”然后挥袖离去。柳镇年听得他走远了,回头望去,见屋檐的鸟雀惊叫了一声,振翅而飞。

    “禀报奉相,奸贼晏温现已抓获!”

    一名军汉急冲冲地登上中书省大堂,赶着来向钮远邀功。

    钮远听罢,和洪立慎等人只对视了一眼,满堂的大臣便哈哈大笑。

    “他身上的印信你都拿去了?”钮远敲着桌子问。

    “官服是我们扒去的,印信是被柳公拿了。”

    “只抓了他一人么?”

    “是啊,我们一直想着为钮老大人出一口恶气,把他绑缚着推到禁军跟前,被他们好一通责骂哩!”

    “好,好!”钮远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此人党徒甚众,若不尽数抓了,这口恶气怎么出得完!你们再去大理寺,把他兄弟也抓进去,严刑拷打,必须让他们把同党都交代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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