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恒舟缴回腰牌佩刀,取了自己的长剑,随即赶往南门。宋师爷牵了匹马等在城门口,鞍上水袋行李一应俱全。师爷还抽空画了张史可法画像,方便郑恒舟认人。郑恒舟告别师爷,星夜离城。

    数日后来到河间府。郑恒舟取出宋师爷备好的假胡须乔装进城,找间清静的客栈投宿。他进房休息片刻,随即下楼饱餐一顿,顺便向其他住客打探消息。

    东厂数日之间并无动作,风雨欲来之意甚浓。

    他离开客栈,上街游荡,熟悉城内环境。晃到北城门时,他在对街找间茶馆坐下,一面喝茶,一面对照宋师爷的画像,在入城之人间找寻史可法踪影。这一场茶喝下来,直喝到天黑才回客栈。他关紧房门,取出师弟代传的劲苍诀心法,依法用功,直到夜深之后才和衣睡去。

    接下来数日便如此渡过,白天等人,夜晚练功。

    那劲苍诀果然妙用无穷,不过短短数日,郑恒舟已经感觉内息畅通,收放自如,虽然称不上功力大进,却颇能补足从前行招间略显窒碍之处。

    第三日来到北城门时,他在城门旁告示榜上看见自己的悬赏告示:“查保定巡抚衙门总捕头郑恒舟勾结乱党,残杀军官,悬赏一百两银。”

    他心想朝廷认定自己杀了东厂太监,竟然才悬赏区区一百两银,自当是东厂打算低调处置。他瞧瞧榜上画像,摸摸自己脸上的假胡子,径自去茶馆喝茶。

    到得第五日上,郑恒舟见到一男一女并骑入城,瞧模样依稀便是史可法。两人入城后翻下马背,牵马而行,有说有笑,便如进城游玩的小情侣般。刘敬先没提史可法携带女眷同行,郑恒舟深怕认错,取出画像比对再三,这才付了茶钱,随后跟去。

    史可法与那女子逛入市集,买些瓜果零食,施舍几名乞丐,又瞧了会儿杂耍表演,这才找了间饭馆吃饭。

    郑恒舟买串冰糖葫芦,站在对街瞧着两人拴好马匹,随店小二上二楼就坐点菜,这才一口吃光葫芦,跟着入店。他上了二楼,选在两人隔一桌外坐下,点了几道酒菜,一面自斟自酌,一面侧耳倾听。

    两人交谈声并不响亮,二楼原本又已坐了几桌客人,谈话内容听不真切,不过隐约听见两人以史公子、客姑娘相称。

    人是找着了,郑恒舟可还没拿定主意是该坦言相见还是暗中保护。

    他想史可法此行若真是为取同盟名册而来,必定不敢轻信于人。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就这么上前说要护送他去无锡,说不定被人当成朝廷鹰犬,没得惹上一鼻子灰。

    然则此事事关重大,自己许久没干暗中保护这等勾当,要是保护不周或是跟丢了人家,名册落入东厂手里,累得武林同道惨遭屠杀,自己可就成了千古罪人。正自考虑着,原先闹哄哄的饭馆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楼梯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

    郑恒舟转向楼梯,看见四名乞丐上楼,为首的是名花胡子老丐,脸色红润,目光慑人,衣服上缝有不少补丁,不过并不肮脏破烂。他肩上斜挂了条细绳,绳子上系着几枚布袋。

    郑恒舟心下一凛,定睛数袋,竟有九枚之多。

    老丐居中一站,先是朝向史可法那桌微微点头,跟着转向郑恒舟上下打量,神色极为无礼。他四下张望,与随行三人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

    郑恒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惊非同小可,只见二楼另外还有两桌乞丐,虎视眈眈,显然是敌非友。

    他寻思:“真是久未行走江湖,武林中处处提防的功夫全都搁下了。这下让丐帮的人围住,我竟浑然不知,要是传了出去,岂不堕了本派威名?两位师弟好不容易重振点苍声威,可别败在我的手上。只不知丐帮没事何以针对我来?”

    群丐凶神恶煞,也不吃饭喝酒,尽瞧着郑恒舟瞪眼。

    其他不相干的酒客一看情形不对,纷纷下楼付账。顷刻间饭馆二楼走得剩下丐帮众人、郑恒舟以及史、客两人。

    就看见史可法与姓客的女子同时站起,朝向楼下走去。来到楼梯口时,客姓女子停下脚步,朝向郑恒舟回眸一笑。该女眉清目秀,相貌雅致,这一笑凭添妩媚,灿烂如花,却把郑恒舟瞧得心惊胆跳。他一直没把这女子放在心上,没料到她竟是厉害角色。

    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多半一上来便已曝露行踪。

    对方施舍零钱,连络丐帮人物,逛街玩耍,等待群丐布置,然后才上饭馆吃饭。他暗骂自己大意,一上楼看见两桌乞丐在饭馆吃饭竟然不已为意。回头他可得把从前在江湖游历的事迹一件件翻出来想想才好。

    史可法与女子下楼离去。郑恒舟算算丐帮一共来了十二个人。其他人没空一一打量,光是那九袋老丐自己多半就应付不来。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输多赢少的架还是少打为妙。然则丐帮并非蛮横无理之辈,瞧模样多半也是为了保护史可法而来,若是向他们说明原委,此事未必不能善罢。况且自己既然离了公门,自可算是重出江湖,在丐帮这等有头有脸的帮会面前,他可不能坠了点苍威名。

    他放下酒杯,朝向对桌老丐一抱拳,正要开口说话,老丐旁的中年乞丐已经破口大骂:“兀那鹰犬!为虎做伥,残害忠良,今日栽在我们丐帮手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郑恒舟道:“各位丐帮的朋友。在下郑恒舟,乃是点苍弟子,不是朝廷鹰犬。”

    “放屁!”适才那名乞丐道。“你当我们丐帮都是瞎的?打从你五日之前进城开始,本帮弟子就已经盯上你了。你自京城而来,骑得又是官马,这几日鬼鬼祟祟,拿着史公子的画像在城门口盯哨,一看便知不是锦衣卫败类就是东厂番子!这下好了,眼看情况不对,竟然冒充点苍弟子?如此用心歹毒,我瞧你准是东厂阉人!”

    郑恒舟摇头:“在下确是点苍弟子,只是过去五年都在保定巡抚衙门当差,于武林之中默默无闻,是以各位丐帮英雄不曾听说。此次来到河间府,乃是为了暗中保护史公子……”

    “是吧!衙门当差也是朝廷鹰犬!都说你是鹰犬,还想狡辩?”

    郑恒舟心想或许自己弄错,丐帮中并非没有蛮横无理之辈。他隐忍道:“在下于半月之前杀了东厂宦官,逃出保定,此刻已遭朝廷悬赏。各位到城门口告示榜瞧瞧便知。”

    那乞丐哈哈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张榜单,丢在地上,说道:“这事你不提也罢,一提可就吹破牛皮。杀了东厂宦官会只悬赏一百两银?这告示明摆着是放出来浑淆视听。东厂大费周章,还搞出这种玩意儿,多半是要你找个因头混到史公子身边,藉机图谋!”

    郑恒舟听他越说越不成话,站起身来怒道:“丐帮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吗?”

    群丐随之起身,纷纷拉开架式,便只剩下九袋老丐兀自坐着。之前那乞丐骂道:“东厂鹰犬,说不过人就要动手吗?”

    郑恒舟实在不愿与丐帮动手,深吸口气,沉声道:“你们究竟要怎样才肯相信我是点苍弟子?”

    那乞丐骂得兴起,叫道:“打死我也不相信!”说完抄起板凳,对准郑恒舟掷来。

    郑恒舟避开板凳,立即回头,只见那乞丐身法好快,转眼竟已欺到身前。郑恒舟见他双掌成虎爪之势,一招猛虎出闸正对自己胸口而来,当下抖擞精神,施展狂沙掌法中的短打招数,与对方抢攻。

    两人抓拿擒扣,以快打快,拆到第五招上,郑恒舟双掌连翻,将乞丐双臂绞在身后,只待微一吐劲,立时便能将其双臂折成数截。郑恒舟不愿伤害丐帮弟子,正要放手言和,群丐却一声发喊,冲上前来救人。

    这群丐帮弟子并非庸手,但也算不上是什么高手。他们为救同伴心切,一上来就拳打脚踢,直如乱拳围殴。

    郑恒舟放开先前的乞丐,左闪右躲,趁隙反击。

    他每拍出一掌,便有一名丐帮弟子应声倒地。拍到第七掌时,二楼的桌椅已经让他们砸得差不多了。余下四名乞丐功夫较其他人高出许多,郑恒舟虽不至无法应付,一时却也难以取胜。

    正打得热闹之时,郑恒舟突然感到一股劲风来袭。他翻过身去,只见九袋老丐不知何时已然来到近处,正自朝向自己缓缓发掌。

    这一掌出掌虽慢,却带动一股强劲掌风,热气腾腾,逼得他眼睛差点都睁不开。

    郑恒舟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刚猛的掌力,心下骇然,不敢硬接,当即足下一点,轻轻巧巧地向后飘开。

    老乞丐冷笑一声,欺身而上。

    郑恒舟尚未落地,老乞丐已经来到身前。

    他心知老丐功力深厚,远胜于己,当真对掌,只怕不出五掌便要毙命当场。唯今之计,只有迅速抢攻,盼在招式上胜过对方。

    他点苍武功,剑掌双绝,剑是苍松剑法,掌是狂沙掌法。郑恒舟剑法造诣已得师门真传,苍松十三劫一经施展,武林中寻常高手都不能是他对手,可惜今日他为了避开官府耳目,出门没有带剑。

    至于掌法,他内力未臻一流高手境界,狂沙掌使来总有不能圆转如意之处;单以掌法而论,他师弟柳干真比他高明多了。此时性命交关,他施展浑身解数,一双肉掌自四面八方攻向老乞丐,每一掌都夹带风雷之势,当真如同狂沙乱舞。

    老乞丐哈哈大笑,以简御繁,每一掌都沉稳如山,硬是将郑恒舟的掌力化于无形。

    郑恒舟越打越快,转眼出了三十六掌。待他返掌运劲,要出第三十七掌时,突然感到身形窒碍,内力不纯。他心里一惊,知道自己全力施为,内力消耗甚剧,如此拼斗下去,只怕不出百招,自己就会虚脱倒地。

    他正自思索对策,突然听见老丐大喝一声,拍出一掌。这一掌与他先前刚猛无匹的第一掌一模一样,不过出掌极快,浑不似适才那般慢条斯理。郑恒舟避无可避,只能运足功力,出掌硬接。

    双掌才刚对上,郑恒舟立刻感到气血汹涌、眼冒金星,身体向后飞出,好似腾云驾雾,随即撞上墙板,跌落地面。他落地后立即起身,跟着喉头一甜,涌出满口鲜血。他不愿在人前示弱,硬生生地将血吞回腹中。

    “点苍弟子,哈!”老丐语气不屑。“点苍掌门柳干真武功盖世,书生剑毛笃信剑法卓绝。小兄弟,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就想冒充点苍弟子?劝你趁早回家,不要丢人现眼啦。”

    郑恒舟趁机调息,纾解胸口郁闷,沉声问道:“前辈武功高强,晚辈大开眼界。敢问前辈,这便是名闻天下的降龙神掌吗?”

    老丐轻抚胡须,得意洋洋:“算你运气,有缘见识这招亢龙有悔。”

    郑恒舟连忙抱拳:“难道前辈便是丐帮龙帮主?”

    “当然不是。”老丐大声说道。“要是龙帮主在此,一出手便毙了你,还能让你像疯狗一样出那么多掌吗?”

    郑恒舟道:“原来是『一掌翻天』范世豪长老。”

    他知道丐帮中除了帮主龙有功外,就只有九袋长老范世豪因为劳苦功高,兼之擅使掌法,得获帮主传授过几式降龙神掌。

    丐帮降龙神掌虽然没有只传帮主的规矩,不过历任帮主向来只会传授给自己属意的接班人。尽管龙有功没有明说,但武林中人人皆知范世豪乃是丐帮中第二号人物,多半也是下任丐帮帮主的人选。郑恒舟重出江湖第一战就一败涂地,本来感到信心大失,得知是败在此人手上,而且是过了三十来招方始落败,他又觉得虽败犹荣。

    他恭敬说道:“范长老武艺高强,晚辈甘拜下风。”

    “好说。”范世豪随意拱了拱手,又道:“你既然认输,那就留下一条胳臂,这就走吧。”

    郑恒舟大吃一惊,说道:“范前辈,贵帮不由分说,一上来就把晚辈教训一顿,那也罢了,谁叫晚辈学艺不精?然而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输了就要留下胳臂,江湖上只怕没有这个规矩。”

    范世豪大笑三声,说道:“我跟你朝廷鹰犬讲什么江湖规矩?再说,你打了我们丐帮弟子,我出手教训教训你,这有什么不对?”

    郑恒舟无奈道:“晚辈真的是点苍弟子,为了保护史可法公子而来。为什么你们不肯信我?”

    “你口口声声自称点苍弟子,偏偏老夫试你武功,实在不怎么样。”范世豪冷笑:“你倒是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是点苍弟子?”

    “咦?原来那叫试我武功?”郑恒舟啼笑皆非。“我刚刚狂沙掌法打得那么精彩,还不够证明我是点苍弟子吗?”

    “你这么随便挥个几掌,给老夫搧风还嫌不凉。谁知道你是狂沙掌,还是疯狗掌啊?”

    郑恒舟见这老丐蛮不讲理,气得假胡子都快吹了下来。

    这时街上传来一阵骚动,郑恒舟站在窗口,探头一看,只见街尾一队官兵急速奔来,敢情是饭馆有人报官,前来捉拿打架闹事之人。他遭官府通缉,不愿暴露行踪。眼看范世豪是说不通了,心想只有先走为上,改天结交个讲理的丐帮长老,到时候再来上门请罪就是了。

    他主意已定,向范世豪一抱拳,说道:“史公子既有丐帮群豪保护,自不需要在下多事。今日就此别过,改天再来找老前辈喝茶。”说完一脚跨出窗口,往外便跳。

    范世豪吼道:“想走?吃我一掌!”

    郑恒舟早有防备,眼见范世豪又是一招亢龙有悔,他足下一点,身体急旋,侧身接过掌力,藉力使劲,如同大陀螺般于空中连转好几个圈子,轻轻巧巧地飘到对面屋顶。他站稳脚步,回头向范世豪叫道:“晚辈少陪啦!”说完拔腿就跑。

    却听范世豪叫道:“要是让你跑了,老子不姓范!”说完自饭馆二楼跳下,沿着街道追赶。

    这老头不知怎地,竟跟郑恒舟耗上,火气一上来,连老夫也不说了,直接自称老子。丐帮弟子有得跟着跳下,有得自饭馆楼梯下楼,全都跟在范世豪身后追赶。

    那队官兵看见一群乞丐狂奔而去,以为是闹事之人怕事逃逸,连忙也追了上来。前前后后一共二十来个人就这么在河间府闹市中死命奔跑,沿路撞翻不少摊贩。

    郑恒舟身在屋顶,不须沿着街道奔走,几个转折便抄起了捷径。

    范世豪不知道是犯了性子还是轻功不好,始终没有上屋追赶,只在底下穿街走巷,可也没把郑恒舟给跟丢了。

    奔跑一段时候,官兵和群丐渐渐体力不济,越追人越少。待得跑到城门之时,便只剩下郑恒舟与范世豪两人,一上一下继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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