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先找到了晏溟,两人一起散步,米裕远远跟随。

    一个是讨要晏家账本,一个是仔细询问晏溟关于剑气长城与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买卖规矩。

    真正的问题,是晏家的家底,如果先垫上神仙钱,在一场场买卖当中,大致能亏多久,以及剑气长城这边又该如何弥补晏家的损失。

    一个包袱斋,一个大财主,双方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各打算盘。

    来的路上,陈平安与米裕说得十分开诚布公,米裕觉得纳兰烧苇那边不好说,晏溟这边肯定问题不大,一来陈平安已经是隐官大人,又是临危受命,权柄极大,再者陈平安与晏家大少关系极好,晏溟于公于私,都该砸锅卖铁,帮着陈平安撑场子,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陈平安在老大剑仙那边,说话管用。

    陈平安与晏溟告辞,去找纳兰烧苇,对外商贸,晏家与纳兰家族是剑气长城的两块金字招牌,董、陈、齐三个顶尖家族掌握的衣坊、剑坊和丹坊,三者自身不过钱,所以晏溟与纳兰烧苇两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财神爷。

    米裕问道:“还算顺利?”

    陈平安自嘲道:“大方向没问题,细节磕绊极多。本来想着是与两位前辈打交道,先易后难,看来是难上加难才对。”

    米裕调侃道:“隐官大人的那几声晏叔叔,岂不是白喊了。”

    随即这位喜好持酒玩月、醉卧晚霞的玉璞境剑仙,有了几分恼怒,“这晏溟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半点面子不卖隐官一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都想得明白,这晏溟在磨磨唧唧个什么?是不是早年没了两条胳膊,不愿登城,杀妖寥寥,就更怕隐官大人抢了他的财权?”

    对于跌了境到元婴的晏溟,米裕是半点不怵的。

    神仙钱极多,偏偏用不到本命飞剑之上,这种可怜虫,比那些辛苦杀妖、拼命养剑的剑修,更不堪。

    陈平安摇头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晏溟算账极精,既然大方向谈妥了,多磨细节,也不算坏事,我多找他几次便是。话说回来,晏溟如此作为,半点不觉得隐官比神仙钱更值钱,才是对剑气长城真正负责。”

    米裕轻声问道:“隐官大人,当真没点怨言?”

    陈平安说道:“更多是享受些舒服事,如米剑仙这般神仙中人,境界上,就很难勇猛精进。难熬事,熬过去,一丝一毫,都是裨益。”

    米裕哑口无言。

    还是有怨气的。只是拿晏溟没辙,就可怜了自己。

    不过米裕受得了这些当面言语,受不了的,是某些剑仙的笑意盈盈,客客气气的打招呼,也就只是打招呼了,比如曾经的李退密,或是那种正眼都懒得看他米裕一下,例如与兄长米祜关系莫逆的大剑仙岳青,在米裕这边,就从来不说难听话,因为话都不说。那些好似包裹绸缎的钝刀子,最是磨损剑心。

    陈平安笑道:“关起门来说自家难听话,米剑仙别上心。”

    到了纳兰烧苇那边,老剑仙与陈平安就说了一句话,我从来不管钱财事,去找纳兰彩焕谈。

    陈平安就又去找纳兰彩焕,一位元婴境女子剑修,境界不高,但是持家有道,生财有术。

    这下子米裕是真大动肝火了,“这纳兰老儿如此摆谱?!”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而米裕也就只敢在事后牢骚一句。

    先前见着了纳兰烧苇,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找到了纳兰彩焕,是位妆容精致、身段婀娜的美妇人,发髻别有一根白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出一只惟妙惟肖的小蜻蜓。妇人本身容青黛点眉眉细长,薄罗衫子金泥缝,脚踩一双红锦鞋,是剑气长城公认的大美人。

    看着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到了城头,出剑却凌厉狠辣,与齐狩是一个路数。

    米裕心思复杂,故意一脸冷漠。

    纳兰彩焕与米裕是同辈人,别看米裕在剑仙心目中是个绣花枕头的上五境,事实上喜欢米裕的女子,极多,而求而不得的女子们,骂起米裕,比男子更凶。这纳兰彩焕就是其中之一。米裕在成为玉璞境剑仙之前,人生顺遂得不像话,这才有了米裕“自古深情留不住”这句口头禅,事实上,不是他米裕留不住谁,而是一位位剑气长城、浩然天下皆有的深情女子,留不住他米裕罢了。

    米裕看人。

    陈平安看到的,则是纳兰彩焕和她所在家族的金山银山。

    陈平安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米裕绷不住脸色。

    “纳兰夫人,你们家主与我谈妥了,老剑仙深明大义,舍了家族利益也要帮助剑气长城渡过难关,但是老剑仙临了,也提醒我,纳兰家族是夫人当家做主,所以要我最好与夫人知会一声。”

    在那之后,纳兰彩焕就收敛心神,与得了“老祖圣旨”的隐官大人,开始谈后续,敲细节。

    两人返回隐官一脉那边的走马道。

    米裕哭笑不得,轻声问道:“回头纳兰彩焕与纳兰烧苇一聊,隐官大人岂不是就露馅了。”

    陈平安说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各凭本事。我说话,纳兰烧苇不乐意听,那就让纳兰彩焕说去。”

    最后陈平安玩笑道:“若是纳兰夫人兴师问罪,估计米剑仙一人拦阻便足矣。可如果纳兰烧苇亲自提剑砍我,米大哥也一定要护着啊。”

    米裕苦笑道:“不还有个陆芝吗?轮不到我去与纳兰老儿掰手腕。”

    纳兰烧苇也好,陆芝也罢,可都跻身剑气长城的巅峰十剑仙之列,往常米裕见着了,即便不用绕道而行,但内心深处,还是会自惭形秽,对他们充满敬畏之心。

    米裕说得上话的朋友,多是中五境剑修,而且风流胚子居多,上五境剑仙,寥寥无几。

    陪着陈平安一路行来,就只有一位玉璞境剑仙与米裕打了声招呼,名为列戟,在修行一事上,与米裕是难兄难弟,属于小时了了大不佳的那种玉璞境,在浩然天下,兴许是剑仙独有的天大遗憾,在剑气长城,反而是个公开的笑话。

    据说列戟性不耐静坐,多言笑,曾经有过一个“喜鹊”的绰号。但是剑气长城的年轻人,都没觉得列戟剑仙怎么会有这样离谱的绰号。

    列戟经常去找米裕喝酒解闷。

    这会儿列戟见着了陈平安,还笑着喊了一声隐官大人。

    原本笼袖而走的陈平安笑着点头,伸手出袖,抱拳回礼。

    走远了之后,陈平安打趣道:“米剑仙交友广泛啊。我算是沾光了。”

    米裕瞥了眼南边墙头,与庞元济一样,其实更想出剑杀妖。

    接下来几天,陈平安除了坐镇隐官一脉,也会经常喊上米裕,去找人商议事情。

    都是大人物。

    例如位于剑气长城两端的儒、释两教圣人。

    陈平安要问清楚关于“天时之争”的内里门道。

    在这期间,米裕发现那宁姚,穿上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还新打造了一把剑匣,装有两把长剑,其中一把,正是陈平安用来斩杀离真的“剑仙”,真是个好名字。难怪年轻隐官偶尔在书案那边,与顾见龙、王忻水闲聊,说自己在取名字一事上,天赋极佳,若是取名字就是世间唯一的大道修行,这会儿自己也该是仙人境起步了。

    庞元济提了一嘴,说隐官一脉收集了数千年的档案秘录,在避暑、躲寒两座行宫早有分门别类,数量极多,不可能全部搬来走马道,在那边查找、翻阅起来,极为方便,尤其是避暑行宫,更是重中之重,与其临时抱佛脚,让人往返跑,取来所需档案,众人还不如干脆就迁移到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既然极快,两幅画卷可以搬去其中一座宅邸便是,不然走马道这边,隐官一脉所有剑修齐聚,肯定已经被大妖盯上,我们待在城头之上,本身就意味着折损了大剑仙陆芝的杀力。

    隐官一脉剑修,几乎人人附议,赞同庞元济的建言。

    唯独陈平安没有答应,说暂时不急,至于何时搬到避暑行宫,他自有计较。

    关于此事,庞元济没有继续争论的意思,反而是董不得,邓凉,都对隐官大人的决定,持有异议,先后当面提出。

    董不得的侧重点,是隐官一脉太重要,留在走马道上,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一锅端。

    邓凉则更加惋惜大剑仙陆芝的驻守原地,这与隐官一脉宗旨之一的锱铢必较、丝毫必争,完全相悖。

    郭竹酒破天荒没有说话,低着头,恨不得将书籍连同书案瞪出两个大窟窿出来,揪心不已。

    而小姑娘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这对于天大地大师父最大的郭竹酒而言,依旧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可陈平安依旧没有答应,又多说了些理由,只是无法真正服众,所以这两天,隐官一脉剑修的整体氛围,有些凝重。

    在这之后,大剑仙岳青抽空来了一趟此处,在米裕圈画出来的剑气禁制边缘,停步片刻,这位十人候补大剑仙,才继续前行。

    陈平安立即起身,主动迎向岳青。

    两人并未靠近隐官一脉的其他剑修。

    岳青笑道:“陈平安,你不要顾及我这点颜面,我这次来,除了与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道一声歉,也要向不是什么隐官大人的陈平安,道一声谢。”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客气,都收下了。”

    岳青说道:“当初说你文圣一脉的不是,不曾藏藏掖掖。如今与你致歉道谢,自然也需别扭。说实话,若非如此,换成其他人当这隐官大人,先前谁敢管我出剑如何,我不会那么客气。”

    陈平安说道:“十人候补大剑仙,就该有这样的豪迈气概。”

    岳青揉了揉下巴,说道:“你小子做事情够爽利,我认,可这说话的德性,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陈平安递过去一壶酒。

    岳青爽朗大笑,接了酒壶,御剑离去。

    陈平安举目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大剑仙,当如此,踩住底线,爱憎分明。

    回了座位那边,刚刚落座,顾见龙就笑道:“隐官大人,别厚此薄彼啊,送了岳大剑仙一壶酒,咱们自家人,总不能亏待了不是?”

    曹衮笑道:“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玄参跟着起哄,“还不曾喝过酒铺的仙酿,人生憾事,希望可以补救补救。”

    郭竹酒一巴掌拍在桌上,“给钱先!”

    陈平安笑道:“酒水是有,以后再说。杀了几个蛮荒天下的地仙剑修,我到时候就拿出几壶酒庆功。”

    嘘声四起。

    顾见龙和王忻水最为起劲。

    董不得头也不抬,啧啧道:“胆儿肥得很啊。”

    顾见龙立即对王忻水说道:“忻水,你怎么回事?”

    王忻水一脸无辜道:“学你啊。”

    经过这么一场插科打诨,先前的沉闷气氛,略微好转几分。

    今天陈平安又起身离开,走了一趟城头别处。

    米裕已经认命了,如今自己又多出两个笑话,成为当下隐官一脉境界最高的剑修,然后变成了年轻隐官大人的狗腿跟班。

    经常走着走着,就会有半生不熟的剑仙打趣米裕,“有米兄在,哪里需要陆大剑仙为你们隐官一脉护阵?”

    还有言下之意连那隐官大人一并调侃的糟心话,“米剑仙,这么空,赏景呐。”

    米裕看着始终满脸笑意的陈平安,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唾面自干?

    顾见龙那小王八蛋的某些公道话,确实公允,一语中的。

    再一次路过列戟那边。

    收剑的间隙,正在抽空饮酒的列戟站起身,看到了两人从墙头附近经过,便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了两壶酒,笑着分别抛给米裕和陈平安,“是二掌柜铺子的酒水。”

    米裕伸手接住了酒壶,是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这列戟也真是拍马屁也舍不得下血本。

    陈平安也伸手去接那壶竹海洞天酒。

    刹那之间。

    异象横生。

    一道鲜红剑光蓦然激射而出,剑气之浓郁,使得剑光色彩,简直就是鲜艳欲滴。

    原来是列戟的本命飞剑“燃花”,直指新任隐官大人陈平安的心口。

    米裕肝胆欲裂,直接捏碎了酒壶,瞬间祭出本命飞剑“霞满天”,去竭力阻挡列戟那把飞剑。

    哪怕无法彻底拦下,也要为陈平安赢得一线应对机会,受再重的伤,总好过就这么被列戟直接戳穿整个心胸,剑仙飞剑,伤人之余,剑气滞留在敌人窍穴当中,更是天大的麻烦,列戟与他米裕再被其余剑仙瞧不起,但是列戟近在咫尺的倾力一击,而那陈平安又毫无防备,伸手去接了那壶足可致命的酒水,米裕也就只能是求一个陈平安的不死!

    米裕的本命飞剑霞满天,出剑哪怕晚了一线,依旧能够以剑尖磕碰了一下“燃花”剑尾,导致后者剑尖歪斜,偏移心口几分。

    与此同时,米裕一步踏出,拔剑出鞘,要剑斩祭出飞剑的同时便身形前掠的列戟。

    米裕佩剑品秩极高,自然是归功于兄长米祜的赠送,而列戟既无道侣,更无师长,佩剑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坊长剑。

    列戟的燃花飞剑,被米裕飞剑稍稍改变轨迹之后。

    陈平安双指掐诀,没了法袍金醴傍身庇护,此刻身穿宁府的青衫法袍,外加衣坊的制式法袍,尤其是里边那件法袍,宝光流转,涟漪震动,最终凝聚出一张虚无缥缈的金色符箓,正是锁剑符。

    只是与那列戟双方距离太近,列戟此次祭出本命剑,毫无保留,飞剑一往无前,两剑一磕,剑光轰然炸开之后,在陈平安身前绽放出一大团刺眼的绚烂光彩,仅是四溅的燃花、霞光,就将陈平安外边那件衣坊法袍瞬间炸得粉碎,飞剑燃花没入那张金色锁剑符当中,符箓出现一丝丝灰烬迹象的裂缝,纵横交错,飞剑分明是要一鼓作气破开符箓。

    有那锁剑符帮忙凝滞飞剑攻势些许,陈平安祭出一张缩地符,一退就是十数丈。

    能够让陈平安做到的事情,就只是多祭出一张符箓逃命而已。

    两把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几乎同时如影随形,只不过霞满天是救人,飞剑燃花只为杀人。

    燃花为了追求极致速度,一剑捅穿了陈平安心口往下一寸。

    这就是剑仙近身的飞剑一击。

    更加狠辣的手段,在于列戟非但没有收起飞剑,反而拼着自己的大道根本,剑修的本命飞剑,直接崩碎开来。

    米裕一剑落在列戟肩头,一划而下,将这位玉璞境剑修的坚韧体魄,对半开。

    列戟阴神出窍前去,舍了真身不管,只是以剑坊长剑,一剑砍下那位新任隐官大人的头颅。

    而本命飞剑在这位年轻隐官体内炸开之后,列戟的阴神也被自己的手段殃及,相对孱弱的远游阴神,仿佛沐浴在列戟此生最后一剑的光彩当中,人与剑,大道与性命,就这样一同烟消云散。

    米裕撤回本命飞剑,手中长剑久久没有归鞘。

    因为米裕知道,自己算是被这个失心疯的列戟害惨了。

    从这一刻起,会不会被丢到老聋儿的那座牢狱,还得看兄长米祜的仙人境,够不够看了。

    陆芝匆忙御剑而至,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失魂落魄的米裕,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废物!”

    陆芝立即掐剑诀,试图收拢那个年轻隐官的残余魂魄,尽可能为陈平安寻找一线生机。

    只是毫无意义。

    列戟这一剑,太过果决。

    陆芝转头望向极远处的茅屋那边,以心声询问老大剑仙。

    陈清都说道:“让愁苗挑选三位剑修,与他一同进入隐官一脉。”

    陆芝愤懑道:“就这样?!”

    陈清都回了一句,“你陆芝,好意思问我?”

    陆芝怒道:“我难道要从头到尾陪着陈平安四处行走?其余隐官一脉剑修的安危,怎么办?米裕如何处置?宰了?!”

    陈清都说道:“回头再说。”

    陆芝死死压抑住心中杀意,带着米裕返回隐官一脉齐聚的走马道那边。

    见到了那些年轻晚辈,陆芝破天荒犹豫片刻,这才说道:“隐官大人,被叛徒列戟所杀,列戟也死了。米裕有嫌疑,暂时拘押。愁苗会带三人进入隐官一脉。你们立即离开城头,搬去避暑行宫。”

    郭竹酒哈哈笑道:“陆大剑仙,你真会说笑话唉。”

    林君璧等人也不太相信,一个个面面相觑。

    陆芝叹了口气,“就这样,下了城头,好自为之。”

    陆芝就此离去。

    郭竹酒笑嘻嘻问道:“米大剑仙,陆芝走了,你就莫要继续说笑话了啊。不然我可要生气……”

    小姑娘虽然满脸笑意,但是眼眶里边已经泪水打转,说着说着,她便皱着脸,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

    林君璧心情复杂至极。

    这个隐官大人,果然不好当。

    玉璞境剑仙列戟,在甲本副册当中,位置其实极为靠后,与米裕只隔了几张书页。

    但也正是如此,列戟才能够是那个意外和万一。

    至于为何列戟会如此行事,天晓得。

    剑气长城的陈年旧事,恩怨纠缠,太多太多了,而且几乎没有任何一位剑仙的故事,是美满结局的。

    董不得脸色微白,显然也无法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结果。

    顾见龙和王忻水更是双拳紧握,死活无法接受此事。

    玄参等剑修,也是黯然无语。

    很快来了一位年轻容貌的剑仙男子,百岁出头,玉璞境,被誉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境界最为稳固的一位玉璞境。

    此人的修行之路,境境扎实,步步登高。

    愁苗。

    曾经跟随阿良一起去往蛮荒天下的腹地。

    愁苗身边还有一位元婴境女子剑修,天然妩媚,名叫罗真意,她与愁苗差不多岁数,姿容极美,是许多剑气长城剑仙光棍的共同心头好。

    此外还有金丹境剑修,年轻人徐凝,拥有两把本命飞剑,“白练”,“山色”,相辅相成。

    龙门境少年剑修,常太清。

    相较于齐狩、高野侯这些光彩夺目的小山头。

    愁苗领衔的捡钱剑修,常年待在南面墙头上的大字当中修行,哪怕是少年岁数的剑修,也如佛家老僧、道门高真一般,剑心枯槁。

    愁苗说道:“米裕待在我身边就是了。其余人,一起搬去避暑行宫。真意,徐凝,太清,你们一起帮忙。”

    米裕苦笑不已。

    愁苗的意思很简单,待在愁苗身边,他米裕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不成了。

    林君璧在内的第一拨隐官剑修,都默默开始搬迁,对愁苗和罗真意这四位后来剑修,倒也谈不上敌意,不过没有什么善意就是了。

    终究是不知不觉就习惯了陈平安的存在。

    只有郭竹酒坐在原地,怔怔说道:“我不走,我要等师父。”

    愁苗说道:“可以,什么时候觉得等不到了,再去避暑行宫做事。”

    愁苗带头,一行人御剑离开城头,去往城池西边的那座重地。

    只剩下一个独自坐在书案后边的郭竹酒。

    所有剑修落在避暑行宫大堂外的广场上。

    愁苗愣了一下。

    难怪自己没有被立即任命为新一任隐官。

    愁苗对此无所谓,事实上,是不是是成为隐官剑修,还是留在城头那边出剑杀敌,愁苗都无所谓,皆是修行。

    罗真意在内的三位剑修,则倍感意外。

    至于米裕更是差点热泪盈眶。

    林君璧松了口气。

    也好。

    如今与这位隐官大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相比不知根底的愁苗,林君璧还是更愿意与眼前这个家伙共事。

    原来大堂门口那边,有个青衫笼袖的年轻人,面带笑意望向众人。

    脸色惨白,眼神明亮。

    陈平安朝米裕招手,“陪我走走。”

    然后陈平安望向那个愁苗,“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劳烦你们四位,还要听一听林君璧的意见。”

    愁苗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

    顾见龙立即心领神会,与愁苗这位极其有名又极其独来独往的年轻剑仙,称赞道:“愁苗剑仙,大气磅礴,日月可鉴!”

    罗真意皱了皱眉头。

    陈平安已经带着米裕走入一条抄手游廊,散步去往别处。

    众人进入大堂,很快发现躲寒行宫的所有秘录档案,原来都已经搬迁到了此处,大堂除了门口,有了三面书墙,井然有序,许多秘录书籍,都张贴了纸条便签,方便众人随手抽取,查询翻阅,一看就是隐官大人的手笔,小楷写就,工整规矩。

    陈平安沉默不语。

    米裕百感交集,也不说话。

    陈平安自己摘下了养剑葫,再取出一壶竹海洞天酒,递给米裕。

    米裕苦涩道:“怕了这酒。”

    陈平安笑道:“饮酒之人千百种,唯有酒水最无错。但喝无妨。有问题就问。”

    米裕问道:“怎么回事,城头之上的隐官大人到底是谁?”

    陈平安说道:“是一张品秩很高的替身符,外加一门傀儡术,是千真万确的金身境武夫体魄。加上老大剑仙帮我遮掩一二,所以比较隐蔽,可如果只是如此,肯定骗不过你米裕,也就意味着未必能够骗过列戟,所以我将一部分魂魄附着在了符箓傀儡之上,城头之上,‘我’每一步的轻重,每一次呼吸的急缓,都需要我在避暑行宫这边小心翼翼控制,所以这会儿受伤不轻,也不是装的。但是付出这点小代价,挖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叛徒,还是剑仙,不亏。事实上,我想要钓鱼之人,起先并非列戟,是另有其人,至于是谁,你之前一直跟在我身边,其实有迹可循,不过我估计你是忘记了。”

    米裕试探性问道:“先前你所说的万一,当诱饵钓仰止、黄鸾这个境界的大鱼,其实也想到了这场偷袭,是在做铺垫?”

    陈平安笑道:“我们这边的剑修可以暗中传信蛮荒天下,对面自然也可以偷偷传消息来剑气长城,至于列戟为何叛变,是恨浩然天下更多,还是恨老大剑仙更大,或是整个剑气长城都被他恨上了,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不然出剑不会如此决绝,只不过这里边的弯弯绕绕,我不感兴趣,反正列戟是个死人了。”

    陈平安加重语气说道:“这种人,死得越早越好,不然真有可能被他在关键时刻,拉上一两位大剑仙陪葬。”

    米裕停下脚步,脸色难看至极,“我被拉入隐官一脉,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件事?!”

    陈平安也停下脚步,笑着点头,直言不讳道:“不但是拉你入伙,请来陆芝,其实也一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这样,如何骗过居心叵测的剑仙?有了背叛之心的剑仙,脑子都会变得格外好。陆芝在那边护着我们隐官一脉所有人,除非是仙人境剑仙走到我眼前了的近身一击,才有机会,不然谁出剑,都是痴心妄想。有了这个前提,我再离开陆芝身边,就给人一种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的错觉。”

    说到这里,陈平安斜靠廊柱,晃了晃手中养剑葫,笑眯眯道:“大好时机,错过可惜,可以试试看。”

    “陆芝庇护,戒备森严,是一种给别人看的假象,隐官大人极其安稳,性命无忧。离开了陆芝,有没有玉璞境米裕在身边,又是一种必须要有的暗示,不然刺客会担心我是有恃无恐,觉得其中有诈。不背仙兵品秩的剑仙剑,不穿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更是合情合理的举措。那么没有了法袍,再撇开一个保驾护航的花架子剑仙米裕,隐官大人真正的依仗,就只剩下了置身于剑气长城,以及自己的金身境武夫体魄。”

    米裕狠狠灌了一口酒,还是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隐官一死,人心难免出现涣散,我方剑阵,受其波及,是人之常情。所以接下来我们就可以更好钓鱼了。比起杀掉一个剑仙,这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米裕直愣愣望向这个年轻人。

    陈平安笑道:“其实我想了很多,其中绝大多数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毫无用处。”

    米裕从来不擅长想那些大事难事,连修行停滞一事,兄长米祜着急万分许多年,反而是米裕自己更看得开,所以米裕只问了一个自己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如果记恨剑气长城的某个人,是不是他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还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应该可以做到,但是没想过。因为对我来说,得不偿失,一份道心,来之不易,打小穷怕了,珍稀之物,习惯珍惜些。”

    米裕眼神蓦然锐利起来,“例如早年为难宁府颇多的齐家?!你恨不恨?当真没有半点私心?那场十三之争,你成了隐官之后,如今更是看遍档案秘录,肯定会有蛛丝马迹被你搜刮出来,哪位剑仙在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关键言语,你知道更多的腌臜内幕!”

    陈平安微笑道:“米兄,你猜。”

    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米裕手中酒壶不动,陈平安一脸无奈道:“反正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天地良心。”

    米裕好似比魂魄受损的陈平安更加萎靡不振,心气全无,随口问道:“郭竹酒那丫头还在城头那边,什么时候通知她回来。”

    陈平安说道:“再等会儿吧。”

    米裕摇头道:“算计算计,还是算计,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她郭竹酒可是你的弟子!哪怕你用心再好,但我还是很奇怪,陈平安,你就不心累、当真半点不愧疚吗?”

    陈平安反问道:“只求自己的问心无愧,就够了吗?你以为列戟就不问心无愧?堂堂剑仙,连性命都豁出去不要了,这得是多大的怨怼,得是多大的问心无愧?”

    米裕无言以对。

    陈平安仰头望向南边城头,笑了起来,“燃花燃花,好一个山青花欲燃,剑仙为本命飞剑取名字,都是行家里手。”

    两人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的大堂那边。

    米裕坐在了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陈平安没有落座,只是坐在门外台阶上。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除了隐官一脉的飞剑,可以离开此地,近期任何人都不许离开避暑行宫半步,不许私下接见外人,一旦被发现,一律以叛逆罪斩立决。而我们隐官一脉的传信飞剑,愁苗四人,与林君璧在十二人,必须相互之间知晓内容,一条一条,一字一句,让米裕剑仙记录在册。”

    徐凝抬头望向门外那个背影,问道:“既然你信不过我们,为何要拉我们进入隐官一脉?”

    陈平安一手持养剑葫,一手持折扇,“与我言语之前,先敬称隐官大人。”

    徐凝还真就在重复那句话之前,加上了一声隐官大人。

    陈平安这才笑着说了句天大的敞亮话:“我连自己都信不过,还信你们?”

    徐凝默不作声,罗真意与常太清猛然间抬起头,都面露怒容。

    玄参与曹衮两人,对这位隐官大人打心底极为推崇,又是外乡剑修,于是比那顾见龙和王忻水更加直接,与那三位剑修针锋相对,两个年轻人毫不遮掩自己的阵营所属。

    愁苗说道:“众中少语,无事早归,有事做事。我们四人,既然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一切就按照规矩来。”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若是我死了,愁苗剑仙,确实与君璧都是最好的隐官人选。”

    林君璧装聋作哑。

    愁苗更是置若罔闻。

    夜幕中,一把传讯飞剑去往城头,然后就有了个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慢悠悠御剑而来,一路哭丧着脸、不断抹眼泪。

    飘然而落之后,身形还有些踉跄来着。

    然后见着了那个已经站起身的师父,立即笑开了花。

    陈平安柔声笑道:“稍稍过了啊。”

    郭竹酒收了剑,站在陈平安身前,兴高采烈得在原地踏步,双臂晃荡不已,眉眼飞扬,“师父,我跟你说啊,先前就我一个人,相信师父肯定不会死,只是没想到师父这么神通广大,不但活得好好的,连我都骗过去了嘞。打破小脑阔儿,都万万想不到师父已经在了避暑行宫,了不得,无以复加的了不得……”

    “说了只要师父在,就轮不到你们想那生生死死的,以后也要如此,愿意相信师父。”

    陈平安笑着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小竹箱,“奖励你的,不嫌累,就背着。但是不许跟人显摆。”

    郭竹酒背起了小竹箱,轻声问道:“师父,咋个小竹箱也精怪了,自己长脚,跑来找师父啦?行吧,大师姐送我小竹箱的时候,可么的变成精怪,回头师父你再做一只不长脚的普通书箱,送给大师姐,这一只长大了的小竹箱,可就归我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回头你自己跟裴钱掰扯去,师父不会偏袒谁。”

    陈平安揉了揉郭竹酒的脑袋,“忙去,不可以耽误正事。”

    郭竹酒蹦蹦跳跳走上台阶,然后一个拧转身形,向后一跳,背对着大堂众人,在大堂内站定,停顿片刻,这才转身挪步。

    陈平安没有跟着进入大堂,反而继续在避暑行宫散步起来。

    行走之地,皆是小天地。

    陈平安捻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一晃,说道:“老大剑仙,不会让你白送一趟小竹箱,近期窥探避暑行宫的剑仙,直接宰了便是。愿意如此涉险行事,不够隐忍的,对于我们剑气长城,就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了。”

    停顿片刻,陈平安补了一句:“如果真有这份功劳送上门,就算在我们隐官一脉的扛把子,剑仙米裕头上好了。”

    哪怕陈平安是在自家小天地中言语,可对于陈清都而言,皆是纸糊一般的存在。

    陈清都虽说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选了你陈平安当这隐官大人,随便你折腾。

    这位老大剑仙转移话题,“破例再问你一次,真的想好了?一旦真是你,不后悔?不与宁姚事先说清楚?”

    陈平安也没给出答案,一样转移话题,“我师兄如何了?”

    陈清都说了句凑合。

    陈平安就收起了那张符箓,藏入袖中,换了一张符箓,轻轻捻动,默念口诀,瞬间就来到了另外那座躲寒行宫。

    避暑行宫那边,有一棵参天古树,碧树为人生凉秋。

    这边行宫的压胜之物,则是一柄鹿角诗文如意,状如鱼尾又似芝朵。

    陈平安走在只有他一人的巨大宅邸当中。

    两座行宫,其实里边极为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物件。

    陈平安打算先熟悉熟悉这种环境。

    在离开这座死寂沉沉的宅邸、返回避暑行宫那边之前。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想好了。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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