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爹带着用自己的棺材换来的二百块钱还有钱爱书,走几十里山路,然后再花两块钱坐两个多钟头的汽车就能到县城街上了。

    头天刚下完雨,山道上半干半湿的黏土比糯米饭还粘。黄黄的,黑黑的全粘到钱爱书的鞋面上——“可惜了你娘给洗得干干净净的。”钱老爹说,“脱了吧。”

    钱老爹把鞋脱下来,在山道边扯一把茅草把鞋子在两头系住了。“你的也脱了!”钱爱书依言把鞋脱下来,像他爸一样把鞋系好。“挂肩头吧。”钱老爹说。钱爱书就把鞋挂在肩上,钱老爹把他的鞋也挂上去。“好手不提四两!”钱老爹说。

    到了街上,钱老爹背着大布袋到处问路,钱爱书跟在他屁股后面。肩上两双鞋子晃悠晃悠。

    七拐八拐的,他们终于找到了钱爱书考上的那所学校:江北中学。学校即使在钱爱书眼里也不算大:一座长长的平房跟三栋楼房围成一个窄窄的四合院。三栋楼房一栋三层的裸露着褐红的砖墙是教学楼。另外两栋都是四层,刷着洗沙——一栋是学生宿舍,一栋是教师家属楼——学生宿舍的底层是学校的大礼堂兼学生食堂,旁边的小房子既是锅炉房也是学校蒸饭和做菜的地方。

    把钱爱书安顿好后,钱老爹连饭都没吃就回山里去了。

    刚开学没有上课,学校从早到晚闹哄哄的。同学们没有事做,都呆在宿舍里。大家都是半大孩子,彼此之间容易沟通,没到半天大家就都混熟了,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话聊完了,就几个几个的凑到一块打扑克下象棋。钱爱书想起离开家来学校的前天晚上,钱大妈千叮嘱万嘱咐的跟他说的“崽,到学校要发狠读书!”就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宿舍,他要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复习一下小学的功课。彭老师在给他启蒙的时候就告诉过他,只有温故才可知新。

    学校的教室还都是铁将军把门,进不去。城里自然没有玉米地,但是小树林总能找得到一两处来吧?县城本不大,江北中学又在城边,钱爱书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郊区。那儿有一条小河,河边的草地青翠绵软。钱爱书在这呆了整整一下午。学习累了,他就拣些扁平的鹅卵石打几个水漂。一直到天快黑了,他也觉得饿了,才回学校去,学校食堂该开饭了。

    学校统一缴费,开办伙食,所有同学吃的都一样,这让钱爱书很不满意——伙食费太贵了,同学们穿着好看、时髦,家境一定不错,他们吃这样的饭菜是应该的,自己家贫,则不必吃的这么好。如果有人愿意买他的饭菜,钱爱书宁愿折价卖给他,然后再拿卖得的钱去买相称他吃的东西。

    两天后,学校上课了。喧闹的学校顿时平静了许多。

    上课之前,班主任来教室里发课本,发完课本接着就给大家安排座位。

    钱爱书坐到了4组3号。这是一个很不错的位置。钱爱书非常满意。他对新课本也非常满意。压膜的封面,崭新的纸张,整卷喷放出一股淡淡的书卷香。书卷香其实也就是油墨香,可是二者相比,书卷香因为书中文字的缘故,在精神上得到了升华,整体上打了胜仗。

    钱爱书工工整整的在每本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钱爱书。“我应该对得起我的名字。”钱爱书郑重的翻开封面,认真的默读书上的每一个字。坐在钱爱书左边的男生跟他一样,来自贫穷的山里头。钱爱书希望能跟他成为好朋友。钱爱书的同桌是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从早到晚,笑脸哪怕一秒钟都未曾从他脸上消失过。每天不管上什么课,他都两个拳头竖立,左手托着右手右手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定定的瞪着桌面上的漫画书。漫画书一本接一本的换,可是这个姿势一成不变。当然,翻页时不算。前面一排坐着两位女生,钱爱书从未听见她们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来教室点名。

    “李红豆。”——红豆?——钱爱书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好像幽幽空谷中飘荡而出的魔音,一下子撷住了他的灵魂。“红豆,红豆……”他不由自主的默念这个名字。

    “到!”坐在钱爱书前面的女生清脆地答应。这一声答应镇住了钱爱书心中的魔音,“你不怕红豆她爸知道?”他的耳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荡着……

    他终于领悟,何以红豆这个名字钻进他脑海中如此之深。可是此红豆就是彼红豆?他开始仔细的打量着“红豆”的背影。说准确点,就是桌板以上的背影——一束马尾辫代替了头的概念,以及微微散开的辫端遮住了脖颈和所见背部的中央。

    几天之后,事情有了质变般的突飞猛进。前一天晚上,钱爱书睡得有点不太踏实,所以那天早上他起床之后,离早自习就只有5分钟了。来不及刷牙洗脸他就匆匆的奔向教室。落座之后,他突觉眼前一亮,定睛看去,原来前座的李红豆今天没有扎马尾辫,换之将头发分开扎了两根小麻花辫,两根小辫子乌溜溜的顺着耳侧垂到肩际。这样,李红豆的头发不再遮住了她的脖颈。

    李红豆的脖颈雪白而细长。白皙的脖颈刺激了钱爱书的遐想,把他带入一个另类的世界。飘忽中,他正在感叹这脖颈太过完美,猛地,他发现:那完美无缺的后脖颈正中央有一颗暗红色的胎痣。正是这颗暗红色的胎痣煞住了他的遐想,把他拉回到平凡的世界。

    钱爱书犹豫了好一阵,伸手轻拍了一下李红豆的肩膀。李红豆侧过头来,她的脸跟她的脖颈一样的白皙。加上钱爱书手背的衬托,更是越发显得光亮照人。

    “以后,你都这样扎辫子好吗?”他对她要求。

    李红豆乌黑而长的睫毛下圆溜溜的大眼睛惊奇地看着钱爱书,“为什么?”她问。

    李红豆先是看他的脸,一张黑如煤炭好似几个月没沾水的脸,然后往下看,他的衣服,他的手臂,直至到他离她最近的手背。

    钱爱书的手臂外面套着的是一圈钉着大小两个补丁的衣袖。李红豆看着他的衣袖,准确地说,应该是看着他的补丁,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惊诧。

    钱爱书对自己身上的补丁向来不在乎,即便在这城市中,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这一回,他意识到了差异,连手臂似乎也感受到了,它卑微地从李红豆惊诧的眼神中逃离出来。

    “为什么呢?”他问自己,然后支支吾吾的对她说,“因为,这样好……”

    同桌难得一会抬起头来,笑眯眯的望他,“啪”的往他背上捶了一把。

    “干嘛!”钱爱书小声的责怪他。他嘿嘿的笑。

    李红豆的头又往后转过来一点,正视着钱爱书,“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这样,这样好看……”钱爱书仍旧免不了支支吾吾。

    “你还真逗。”李红豆的脸微微有点红了,他看得出来,她心里蛮高兴的。

    “真的。”他很认真的说。

    “也蛮无聊的。”李红豆转过头去了,留给他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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