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知落子后,盘着手里的佛珠,没什么特别情绪的回道:“先兄长后孝礼,柳家命数该有此一劫。”



    皇帝目光放在他手掌中佛珠上,良久说道:“你还戴着。”



    柳相知低头看了看,“臣习惯了,若皇上不喜,臣明日便……”



    “算了。”皇帝摆手,不辨喜怒道:“朕何曾说过不喜,不过是一件死物罢了。”



    柳相知垂落眼睑,心中诸般情绪浮过,口中说的另外一件事,“臣听闻东岳真人日夜卜卦,近来颇有进展。”



    “嗯。”皇帝端了茶碗喝茶,“就在几日内,于大业而言是吉是凶,当可明晰。”



    “天佑大业。”



    “朕派了祁尚和云王世子一同前往西南屏县,爱卿以为如何?”



    柳相知双眼观摩棋盘,斟酌道:“以西南屏县为中心,临近几个县城流寇四起,物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圣上有此明断,当为百姓福气。”



    皇帝哼笑两声:“年节过后一张百两银票让朕不得安寝,算得什么福报。”



    柳相知两手揣袖中不说话,他最清楚何时该说什么,何时不该说。



    谈及这个话题,皇帝仿佛没了下棋的兴致,将手里几颗棋子扔到棋罐里,“太子去帝丘一段日子,昨日上呈奏折,抓了几个悍匪,还查了几个贪官。”



    “太子越发能干,虽年少青涩,还是彰显出当年皇上的几分气概。”柳相知把棋子一颗颗捡起来。



    皇帝负手而立,面部棱角分明,眼眶下陷显得双目深沉,上唇薄,笑与不笑都带着一股凉薄,“我看他是不服气。”



    柳相知行礼道:“年轻气盛未必不好,太子乃储君,日后要担天下大任,若没有手段谋略,皇上才该担心。”



    皇帝的面容叫廊柱遮挡,看不出神色,周身气场在暖阳下逐渐缓和,“爱卿的意思,让他接着查?”



    柳相知眼睛半垂,道:“帝丘一带混乱已久,太子此次主动前去算不得好时机,但正因着这点莽撞,反而打个措手不及,兴许成了好事。”



    “东边赶走海盗,西南又起流寇,南边悍匪横行,还有……”皇帝停顿,转身看向北方天空,“北境。”



    柳相知敛眉道:“比起前朝民不聊生,在皇上治下,天下太平,已有盛世景象,然大业疆域辽阔,又怎能处处都作王都。”



    “爱卿所言朕明白,不过北境始终是朕的心腹大患。”



    柳相知同看向北方,其他再乱都能镇压,所需时间长短罢了,唯有北境,从前朝到现在从未真正收服过。



    王且端着一个盘子过来,跪地举过头顶,“皇上,服仙丹的时辰到了。”



    从宫中出来前,柳相知喊住王且,“王公公,皇上还在服用丹药?”



    “回柳相,自东岳真人献丹以来未曾停过。”



    “丹性有毒,多用未必佳。”



    王且为难道:“这话老奴可不敢说,不过柳相您放宽心,东岳真人的炼丹方式与众不同,乃仙草仙兽提取而成,料想如同补药。”



    柳相知微微颔首:“以东岳真人的为人,本官倒是信得过。”



    “可不就是,东岳真人是真有些道法在身的仙人。”王且笑着说道。



    —



    祁尚离开提刑司,骑马绕过护城河,一路朝北城门走。



    皇帝将平寇的任务交给他,自也拨了人马——可自行从狼山大营中挑选一千人。



    祁尚握了握手中令牌,连日憋屈尽数退散,浑身上下只觉得叫风吹的痛快,夹紧马腹,不由得往后甩鞭,催马快速奔跑。



    他是武夫并非莽夫,年纪轻轻担任都尉已看出皇帝对他的器重,他心里清楚皇帝对他的迁怒,但毫无怨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坦荡荡。



    事后皇帝到底念及祁尚是个人才,不介意给他机会立功。



    才有如今让他领令亲自点兵,去往西南平寇。



    一路意气风发,却在看到前面一人拦路时急急勒住缰绳,扬尘散开,对着地上的女子道:“竹心?”



    祁尚记不得太多女子的脸,但竹心是苏湘湘身边贴身侍女,总是见过几面。



    竹心款款一礼:“小姐听说参领不日将要远行,特邀参领一聚,以薄酒相送。”



    祁尚两边眉头往中间挤了一下,很快回道:“多谢小姐相邀,遏之定赴约。”



    竹心交代了时间地点后,避到一旁,看着祁尚打马远去。



    直到从狼山大营回城,将马交给酒楼小二,祁尚还有些纳闷这场不明不白的邀约。



    苏湘湘名满京城,祁尚也是年轻有为,双方父母都为这场结亲由衷高兴。



    祁尚从未想过对今后的妻子有何要求,在他看来结发夫妻,携手共勉,之后子女孝顺,家庭和睦,最重要人品心性,其余外在一切有的话更好,没有也不强求。



    祁尚一步步踏上木制台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但他知道苏湘湘不为这桩姻缘欣喜,他这位未婚妻才气纵横,人也风雅,从给侍女取名就可窥见一二。



    一为竹心——竹解心虚即我师。



    一为香韵——香中别有韵。



    读来雅趣。



    相比较,祁尚属于不解风情。



    故而结亲成仇非他所愿,所以今日赴约也是问清楚对方心意。



    手背才挨上房门就被推开,祁尚仍旧敲击两下才进去。



    中间圆桌上确确实实准备了一桌酒菜,但原该在里面的苏湘湘不见人影,倒是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萦绕鼻间。



    饶是没人,祁尚仍然目不斜视,“苏小姐可在?”



    回音空响,却无人应答。



    祁尚不喜这味,走到窗前打开窗,刚要转身,忽而感觉身后一道黑影扑来,立马迅捷的一闪,一招擒拿手。



    然而,握在手中的出乎他意外是一截皓腕,柔肤如雪,软的像云一样,好似他再用点力就拧碎了。



    女子嘤咛轻哼,柳眉轻蹙,很有叫人怜香惜玉的柔弱妩媚。



    “参领,你弄痛我了。”



    祁尚连忙甩开,“香韵?你家小姐呢?”



    被祁尚当作歹徒擒拿的香韵清浅一笑:“小姐让奴婢好好伺候参领,这一桌酒席,便是小姐赐于我们。”



    “胡闹。”祁尚脸色有点黑,“既然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参领,你现在从这个房间出去也说不清了。”说罢,手伸在领口一把将衣服扯开,“还未成亲,便觊觎未婚妻身边的婢女,传扬出去,对参领的名声有碍。”



    祁尚猛的回身,又是震惊又是不可置信,半晌才找回声音,“苏家不愿意结亲,尽可取消婚约,不必用这样的招数!”



    他没有在香韵眼中看到半点迷恋和欲望,只有豁出去的狠,这让祁尚瞬间明白过来,这场邀约本就不存在,而是单纯的要挟。



    “此事和小姐无关。”香韵就这么袒露半个胸,站在原地道:“只不过奴婢和竹心二人见不得小姐委屈罢了。”



    祁尚气的握紧拳头,半个时辰前还凌云壮志,现在只感觉从头到尾的憋屈。而这个憋屈和皇帝带给他的不同,像是一股岔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偏偏又拿它没办法,只好硬生生的扛着。



    在房间气氛凝滞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道银铃轻笑。



    香韵一愣,下意识的拽住了被扯开的衣服遮挡。



    “哇哦哦,好大一团雪白。”少女的声音又轻快又清脆,“嘻嘻,像个雪白兔。”



    香韵咬了咬右边嘴唇,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是窗外传来,但这是三楼,不可能有人站在外面。



    “找我啊?乌拉拉,我在这里呀。”天光一暗,一个脑袋挤在半开的窗口。



    这还不止,她又挪啊挪的朝里面挤,画面极其诡异。



    大概是少女出现的太突然,以至于祁尚和香韵都没反应过来,她蹬腿一跳,稳稳落在了房间里面地板上。



    “小姐姐你好白啊。”少女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飘到香韵面前,爪子刚要上去,香韵捂紧了胸口。



    少女还有点遗憾的垮下脸,“看看嘛,小姐姐你都给他个臭男人看了,给我看看怎么了?”



    香韵面色尴尬的不能自已。



    祁尚缓过神来,认出了少女是谁,倒不是少女长相多叫他难忘,而是少女对招下流,他想忘也不容易。



    “臭男人!”少女对他做鬼脸,跳到椅子上挑菜吃,“你们在玩什么游戏,我看挺好玩的,带我一个呀?”



    “你是谁啊?”香韵恼羞成怒,“怎么能擅闯别人的房间!”



    鹿陶陶歪头,眨了眨大眼睛作无辜状:“我一直都这样啊,你们又不关窗。”



    问题是,谁不是走大门而非要跳窗。



    “你听到了多少?”



    鹿陶陶咬着筷子想了想,哈一声张开嘴,掐着嗓子模仿道:“啊,公子,你快来,嗷,嗷,公子不要,嘤嘤嘤——”耸耸肩:“好像就这么多。”



    香韵满脸涨红:“你胡说八道!”



    鹿陶陶咧咧嘴:“对啊,跟你学的呀,怎么样,像不像?”



    香韵不知她故意装傻还是埋汰自己,恨恨的瞪她一眼,捂住胸口的衣服哭着跑了出去。



    鹿陶陶看也不看,举着筷子和一颗圆滚滚的芋圆较劲,刚夹住,一道劲风过来,她丢了筷子,芋圆‘咕咚’重新掉回盘子里。



    脚勾在横梁上,像落叶一样来回晃动,皱皱鼻子道:“打扰人吃饭,天地难容。”



    祁尚不说话,再次出手。



    房间空间狭小比不得外面,鹿陶陶纵然有再多诡计也难实施,被祁尚牵制在手。



    “你干嘛?”



    “抓你归案。”



    鹿陶陶睁大眼:“啊啊啊啊啊——你是不是有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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